那一日,雪中法源寺内,我终究不知谢沉于佛前求签时,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冬日里雪又纷纷扬扬落融了几场后,就已是年底。京中热闹过年、烟火满城时,谢家自然因在丧期只能冷冷清清,不能张灯结彩,也不能燃放烟花。
但,团圆饭还是可以吃的,虽然就只我和谢沉两个人。除夕夜我与谢沉一同吃了汤圆,汤圆是我亲手做的,我悄悄在里面包了一枚银钱,在谢沉咬吃出来时,立就祝他新年大吉。
谢沉微一诧异后,也含笑祝我新年安康。尽管谢府未放烟火,但满城俱是热闹的放炮声,谢府上方夜幕流光溢彩,我与谢沉擡头,便可见漫天繁花。
我想来年,我和谢沉在棠梨苑外种下的花圃,定也会似除夕夜漫天的烟火,姹紫嫣红,绚丽绽放。
因为丧期,来年的上元节,谢家自然也不能如城中寻常人家悬挂花灯。依我本来性情,谢府内这般无趣,而上元夜京城那样热闹,我定会和绿璃一起出府,去看看满城花灯的。
但,想着谢沉对我的宽容,想他自己受谢氏家规禁锢至深、事事循规蹈矩,却对我那般宽容,我不想令谢沉心中为难,就没有离开谢府,而只让绿璃出门玩去了,也给棠梨苑中的其他侍女婆子都放了假,让她们和绿璃一起出去赏看花灯。
我独自待在棠梨苑中,在夜色下漫步至苑中那株梨树下,想着过上一两个月,就可见梨花吐蕾绽放,不由唇际微弯时,又想着梨花花期十分短暂,只短短几日,洁白的花瓣就会被吹落枝头,零乱一地如雪,为春雨浇淋,洇入泥中,消失不见。
只可刹那芳华,越是纯洁无暇,越似雪易融化在日光下。尚未花开,我心中就不禁漫起几丝伤感之意时,忽然苑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绿璃不会这么早回来,若她回来,也不会这样地礼貌敲门,径就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了,因门未上锁,只是掩着的。但不是绿璃她们,这夜里,还会有谁呢?我诧异地走近前去,打开苑门,见来人竟是谢沉。
谢沉每日都会来棠梨苑的,但他是依礼来向我问安,只在清晨和黄昏时到来,在天入夜前一定会离开,天黑之后,谢沉绝不会再踏入棠梨苑半步的。
这时到来的谢沉也没有踏入棠梨苑中,就站在苑门外,在向我见礼后,提捧起了手中的灯。
那是一盏小花灯,四周灯纸似绘着团团的花影,但因灯内未点燃蜡烛,我在夜色中看不大清,就感觉谢沉双手捧着这盏小灯,像是捧着一只小小的玉壶,冰清玉洁,如雪如月。
“是……是我亲手做的……”谢沉声音低缓地说着,擡手向我,似是要将这盏小花灯送给我。
“……送我的吗?”我有点怔怔地接过,见谢沉夜色中温和地看我一眼,垂下眼眸,再向我道一声“上元安康”,如仪一揖后,就转身离去了。
我怔怔地看着谢沉远去的背影,再看看手中的小花灯,想难道是谢沉知我心思活跃、想出门看灯却又不能,所以送了这盏小灯给我?亲手做了小灯给我?
我捧着这盏小灯回到室内,在灯光下看去,见灯纸不是普通地糊着,而是半镂空的,上有梨花、海棠等,都是我从前曾折送给谢沉的花卉。
我又将灯罩打开,见里面不是普通的烛座,而是有点类似走马灯的样式,有铁丝精致地缠绕成一只蝴蝶的纹样。
我期待地将灯内小烛点燃,将灯罩罩好了,见不一会儿,那只蝴蝶就在亮光中飞了起来,翩跹在团团的花影中。
我看得不由微笑,干脆就将室内原先燃着的灯烛吹灭了,于是室内只此一盏明光,光影流动翩跹,我眼前蝴蝶舞动花间,我身后满墙亦是流动追逐的蝶影花影,花灯旋转,如将流年幻化成翩然梦境。
眼前一盏小灯,却似可胜过上元夜京中满城烟火花灯。夜色中,我对着这盏小灯,无声地笑着。蝴蝶与花于是夜飞入我的梦境里,亦在不久后,在春来时,于棠梨苑外翩翩飞舞、自在花开。
春来时,谢沉行加冠礼后不久,皇帝夺情起复,令谢沉重返朝堂。谢沉丧期结束,回朝亦不再于翰林院中任闲职,而径就进入礼部任职,参理实事。
随着谢沉出丧,谢府也不必再终日冷冷清清、萧萧寂寂,似是随着春回大地、春花绽放,渐渐也有了生气。
回朝为官的谢沉,依然会似从前向我问安,而我就会在他来棠梨苑时,随口问他些朝廷上的事,一是为萧绎打听朝堂风向,另也是真的关心谢沉,会嘱咐他要劳逸结合、珍重自身,认真做事固然重要,但他的身体,更为重要。
虽谢沉总是答应说“是”,但他常是在其他官员下值后,仍留在官署中处理公务的,故而从前我与他的一日两见,有时会变成一日一见。
有时谢沉回来时,都快是夜里亥时了。夜深时,他当然不会进入棠梨苑,就停在苑门外,传一侍女出去,询问今日夫人身体如何、用餐如何等等。无论谢沉回来得有多晚,他总会唤人询问我今日过得可好。
与谢沉相比,我在谢府就是个闲人。但闲人有时也会生病,一次也许是在庭中不慎吹风吹久了受了风寒,暮时我感觉头脑沉重,身上发起了烧。
只是小病,吃两剂祛寒药出出汗就好了。我吃药后就在棠梨苑榻上睡下,想着一觉睡醒,明早天亮时,身上就会轻松爽利多了。
然而许是因为身上难受,我这一觉睡得很是不安,梦境重叠混乱,一会儿我是在虞家,后母欺凌,而我生父冷眼旁观,一会儿我是在东宫,沈皇后已去世,我如履薄冰地守护着萧绎,夜不能寐,只觉风霜严逼,四面楚歌。
一颗心仿佛颤颤地悬在半空,天地之大,却无一处,可真正安身立命。梦中的我,只觉身如飘萍、心如飞絮,无一时一刻可安然时,忽迷迷糊糊地似听见有人在轻声言语,声音似乎远在天际又似乎近在咫尺,是听着很熟悉的嗓音,似是……谢沉……
我从混乱不安的梦境中挣脱出片刻,微将眼睛睁开一线,见帷帐帘幕上映着道高挑挺拔的人影,如是经风不倒的松竹,然而他这会儿嗓音却似蕴着急切与忧虑,正在低声向侍女询问我的病情。
是我仍在混乱梦境中吗?谢沉晚间,从不进棠梨苑的……谢沉这会儿,可能还在礼部官署做事吧,也不知他用过晚饭没有……平日我总会让厨房为谢沉准备丰盛夜宵的,今日我有这样吩咐吗……有吗?没有吗……帐外的人是谢沉吗……我是不是做梦做得更乱了……
迷乱地想着时,我张口唤问了一声:“……谢沉?”
帐外低微人声停住,人影似是转看向我,隔着垂着的帘幕,他说道:“是我。”
我也不知我是怎么了,就又迷迷糊糊地唤了一声:“谢沉……”
帐外谢沉手微擡了擡,似有一瞬间想撩开帐帘,但那手刚擡起就垂了下去,须臾沉默后,只听谢沉的嗓音说道:“我在。”
似一颗心落在了绵软温暖的被衾里,我又陷入了深沉的梦境中。这一次,梦境不再混乱,没有虞家也没有东宫,我似是大雪日刚从法源寺下来,走在皑皑的雪山中,天地安静,身边有人与我同行,身后两行雪地脚印并行渐远。我安然地睡去了,在梦里纯白的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