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是我,谢沉第一反应好像是要转身离开,且是身形略显慌乱的。然而他的家教礼仪等,抑制了他这不合礼的下意识反应,谢沉顿步在原地,微垂首向我行礼,我慢慢走上前去,问谢沉这么晚怎么还没睡。
“……想到……”谢沉眸光微擡起,落在我面上,回答道,“想到……白日里日头烈,来看看花有没有被晒伤……”
棠梨苑外的花圃,不仅是我的,也是谢沉的,我与谢沉都很在意这片花圃,得空就会来浇水施肥等。因为夏日里阳光炽热,为了不使一些娇贵花朵被灼热日光晒坏,我和谢沉在几日前还一起在一些花卉上方,搭起了遮阳的花障。
应是没有被晒坏的,我弯身看向花圃中的花朵,见都还好好的,我身畔的几株茉莉,花色洁白无暇,似是清雪点点绽放在夏夜的月色下,香气淡雅怡人。
“小时候的夏天,我母亲常做茉莉花手串给我戴着玩”,我同谢沉闲聊了几句,手抚了抚雪白的茉莉花朵,就又松开了,笑着道,“好像因为是自己亲手栽培的,竟是一朵都舍不得摘下糟蹋。”
谢沉道:“这时节街巷间有许多卖茉莉花手串的,让人出去买就是了。”
我“嗯”了一声,又看了看其他花,起身对谢沉道:“花圃里花都好好的,没有被晒伤。”
好像这话说下,谢沉就该离去了,原本他夜里不睡,就只是因惦记着花,只是来看看花晒伤没有的。
花圃旁静寂一瞬,谢沉似就要向我拱手拜别时,我忽然有点赶忙慌地开口道:“我想到那边亭子里坐坐,你扶我一下。”
其实我这脚不扶也没什么事了,走慢一点也可以走过去的,可我不知怎么,就忽地说出了这么一句,突如其来的,像从心底突然窜出来的。
谢沉微一静后,“是”了一声,就微垂着眼,扶着我的手臂,陪我走过夜色中摇曳的蔓蔓花枝,走至花圃旁的六角亭中。
我在亭栏处坐了,坐了也不知自己是要作甚,就僵坐在那里,身边谢沉似也僵着,似不知是该走该留,亭畔花香浮动,亭外夜色沉沉,繁星满天。
“那是什么星?”我忽然问道,伸出一指,指向遥遥星空。
“是轩辕十四。”谢沉竟真认识,顺着我手指方向看去,为我解疑。
见我惊诧地看向他,谢沉道:“我小时候爱看星象,夜里做完功课后,会对着星象图观星。”
我来了兴致,又指了另外几颗星,见谢沉都能一一识得、说出星名。我兴致更高,想让谢沉坐在我身边、为我指点更多,但又想着谢沉明日还要上朝处理公事,不能睡得太晚,想着夜已深、谢沉会不会困了,就先询问他的意见。
“……无妨”,谢沉静默须臾后,轻说,“并不困倦。”他揽衣在我身边坐下,擡起手臂,指着天上繁星点点,一颗一颗为我解惑。
原在棠梨苑中时,我心中茫茫然的絮乱无计消除,但这时在谢沉身边、在茫茫星汉下,那絮乱忽然就无影无踪了,我心思澄净,如是静谧的星河。
谢沉的嗓音算不得清亮,略有些低沉,可是无来由地就是使人感到平静安心。我在他身边,边听他静静讲述,边遥望着夏夜星空,见天上星河璀璨如琼珠碎玉,若有千帆舞转。
似今日太微湖荷花荡中的那叶小舟,也摇漾在这灿烂的星河中,我似在这小舟上,清雅的莲香飘逸在迢迢银汉里,灿烂的星子摇曳在澄澈的湖水中,我不知不觉睡去了,似有一舟清梦,浅曳星河。
醒来时已是翌日,我人躺在棠梨苑榻上,睁开双眼时,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碧色帐拢,似天色已不早了,有阳光透照入室,帘帐间浮萦着浅金色的光晕,还有花的清香。
我揭开帘子看去,见榻边小几上有一只青瓷盘,盘中有清水,上飘养着茉莉朵朵,盘旁,又有一方帕子,是我昨日递给谢沉拭汗的帕子,此刻它干干净净的,上方放有一道茉莉花手串。
我问绿璃昨夜事与这茉莉花,绿璃道昨夜是谢公子将我送回棠梨苑的,而茉莉花则是今早谢公子命人送来的,说她只知道这么多,说谢公子早上朝去了不在府中,小姐若还有话要问,得等谢公子回来问他。
也没有什么要问的。我看星星看睡着了,谢沉当然要送我回来,难道任我在亭中睡上一晚。谢沉又是细心的人,我昨夜在花圃旁提一嘴茉莉花手串,他今早就命人买了送来也很正常,他便是这样的人,十分地温柔、体贴。
也没有什么要问的,可心中那随碎阳和花香悠漾着的,是什么呢?我是还有什么话想问谢沉吗?又是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吗?
不明所以,但也并不是很坏的心绪,并不使我心中难受,反而心头热热的。尽管这份暖热之意,搁在夏天里,好像不合时宜,夏天是炎热的季节,似有一点火星就成燎成烈烈的火焰,不管不顾地燃烧起来。
炎炎夏日,落了两场雷雨后,我送了谢沉一只小面人。那日,我和绿璃外出时,路遇了一个捏面人的小摊子,绿璃想给我和她都捏一个,而我心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谢沉。
我向摊主描绘着谢沉的相貌,描绘着时,我忽然意识到谢沉面容的每一丝每一毫,我都是那样的清楚,就好像谢沉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里,我口中是在向摊主描述,然而实际上却像是在绘画,在一笔笔地描摹着谢沉的容颜,每一笔都不迟疑,轻柔而又坚定。
然而尽管我描述地细之又细,但那摊主手艺着实有限,捏出的谢小面人,委实叫人忍俊不禁。
我本来已经不想将这小面人送给谢沉,可转念又想,拿这面人去逗谢沉笑笑也好。寻常谢沉笑时,也总是文雅的、浅淡的,若这面人能惹得谢公子捧腹大笑,那这二十文铜钱,着实是价抵千金了。
回到谢家后,我就袖着这只小面人去寻谢沉。谢沉今日休沐在家,人在碧梧斋中。
也不是每个休沐日,我都要谢沉陪我出门的,就是谢沉他要这般敬孝,我也不肯的。平日为官劳累,休沐在家歇躺着也好,毕竟有时候出门玩乐,东走西走的,也是件使人身体疲乏的事。
我来到碧梧斋内,听斋内小厮禀报说公子正在书房中。我以为谢沉不好好歇着,又在书房中用功读书,想他这般,还不如我非拉着他出门走走呢。
这样想着,我打起湘竹门帘,走进书房中时,却见谢沉正站在画案后执笔作画。谢沉似极为专注,连我的脚步声都没听见,他一手挽袖,弯身凝看着铺陈的雪白画纸,手中的画笔轻轻点染,似世间事于他已如无物,时间已在他身边凝结,他自成一境,人已在画中。
我好奇心与玩心并起,不由越发地放轻了脚步,几是悄无声息地走近前去。就在我离画案有五六步远时,案旁架子上的白羽鹦鹉出卖了我的存在,它歪着小脑袋朝我瞧了一眼,扑扇着翅膀“啾啾”地叫了起来。
谢沉如梦初醒,擡起头来时,见我就在画案前不远,向来沉静的双眸竟如忽起风澜,明显地闪过惊惶紧张的神色。
竟好像是在心虚,好像是学堂里的学生,在悄悄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时,偏不巧被先生给逮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