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珺的记忆里,还真有不少关于那位谭太医的事。他儿时虚胖多汗,隔三差五就要闹个头疼脑热,见太医的次数自然也多。据他所言,谭思明为人寡言沉默,脾气大一根筋,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古板,若哪个小娃娃不遵医嘱了,虽碍于身份不能出言训斥,也要将一双牛眼瞪得铜铃大,忒吓人。
云倚风问:“那他在这么多年里,有没有出过什么事?比如说失手误诊,再或者说得罪了人之类。”
“没有。”李珺摇头,“谭思明医术高超,虽然不能说药到病除吧,但在太医院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好大夫。至于性格,他一个看病的,只要能救人,谁还不能忍上几句骂呢,都是小事。”
尤其谭思明擅长的还是推拿针灸、妇科小儿,这样一来,朝中那些腰酸背痛的文臣、筋骨受伤的武将、还有他们的夫人子女们,可都是把这老大夫当成宝的,逢年过节还要送礼物,热情得很。
云倚风想了想,继续问:“他有什么独门绝活吗?我的意思是,若这位谭太医离开王城,会不会某种病就无人能再治了,让宫里宫外生出乱子?”
李珺笑道,那倒不至于,太医院又不是只有这一位大夫,其余人及时补上空缺便是。
云倚风微微皱眉,这么一听,好像当真没什么问题?
但想起耶尔腾那盏破灯,又觉得对方实在不该这么省油。最后还是李珺劝道:“七弟已经在密函里将所有事情都写清楚了,皇兄看完后,也会斟酌考量,看是否答应派谭思明前往雁城,你就别担心了,好好养着身体要紧。”
云倚风叹气:“我就担心皇上原本不想放,却又碍于王爷的面子不得不放,最后再因这一放而放出些问题,可就当真难收拾了。”
“不会。”李珺替他掖好被子,“一个太医,能出什么问题?你且信皇兄与七弟一回吧,他们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晚些时候,银珠也去找了季燕然,为说葛藤部族一事。近些年耶尔腾的野心不仅大梁看在眼里,其余部族也看在眼里,先前有夜狼巫族在,葛藤部族或许还无暇分心,但现在祸患已除,耶尔腾下一步将要做什么,银珠说起来时,也是满心忧虑。
“没人愿意打仗。”她道,“我,还有其余部族首领,都想与大梁签订盟约,让战火永远不要烧到这片土地上。”和平与安稳的生活,是每个人都渴求的,用上一百年、甚至更久的时间来治理风沙、共通商路,有人会为这漫长宏大的计划而燃起热血,却也有人不愿做艰苦的拓荒者,选择把目光直接投向更远、更富裕繁华的土地上。
“我们其实已经坐下来谈过很多次了,为了和平盟约,但每一次耶尔腾都借故不参与,或者把话题扯往别的地方。”银珠道,“而且我还听说,他与北方的白刹国联系十分密切。”至于这“密切”是为了通商,交流,还是为了其它更深远的目的,就见仁见智了。
季燕然点头:“多谢,我会考虑该怎么做。”
“将来,我是说将来万一真的打起来。”银珠许诺,“云珠部族一定会站在王爷这边。”
……
三天后,大军分批启程,离开了荒草沙丘。
因为书信送往王城、再接谭思明至雁城,这一去一回尚且需要一段时间,所以耶尔腾也暂时回到了葛藤部族。李珺为此大为不满,道:“有这工夫,为何不直接将第三个条件说出来?还非得磨磨唧唧,按个一二三的次序不成。”
“我都不气,平乐王又何必大动肝火。”云倚风躺在马车里,有一下没一下翻着手中书册,“况且这种事,也并非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么简单,背后藏的弯弯绕怕是能扯出几百里地,姑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这不是担心你吗。”李珺往他身边挤了挤,“能早一天康复总是好的,宫里也日子久了没办过大喜事,实不相瞒,我已经连喜服的料子都选好了,就用千丝云霞锦,再挑上数百绣娘,认认真真绣上八个月……”
说起这种享乐奢靡的话题,若无人打断,李珺怕是能滔滔不绝一两个时辰。云倚风横竖闲来无事,便也由着他说,权当解闷长见识,锦缎啊,刺绣啊,地毯要用西域贡品,连喜宴摆的盘碗都有讲究,慢慢的,一幅红艳艳的喜庆画卷,便在脑海中铺展开来了,那一日,车马与迎亲的队伍将长街堵个水泄不通,鞭炮声震耳欲聋,萧王府也不能再像往常一样朴素空荡,办喜事呢,得阔气堂皇些。
李珺说得眉飞色舞:“你觉得怎么样?”
云倚风靠着窗户,想着这或许很远以后的事情,心头有些酸涩,笑着说:“挺好。”
“那这事可就交给我了啊。”李珺拍拍胸口,“保证将你风风光光嫁……不是,我是说,保证让你知道,什么才是一等一的皇家气派!”
江凌飞骑马而过,纳闷道:“平乐王说什么呢,这一路就没歇过气。”
“云儿喜欢听他胡吹海侃,就当说书了。”季燕然道,“我让你查阿碧的事情,可有收获?”
江凌飞答曰:“那可就太多了。”
季燕然不解:“什么叫太多了?”
“关于神仙部落的线索,太多了。”
就像大梁数以万计的民间故事一样,大漠里也有许多世外高人的传说,而且十个有九个,里头都要出现一个歌声动听,又美丽得不像凡人的圣女仙姑。碧瞳也不算什么稀罕设定,蓝的紫的,连彩虹一般七彩流转的都有。
江凌飞继续道:“或许只是阿碧胡说呢,而且云门主的身世,不都已经和蒲先锋与罗姑娘对上了吗,背上刺青可算铁证,怎么又开始查了?”
“云儿在意,我便帮他多问两句。”季燕然看了一眼马车,“况且阿碧是耶尔腾的人,多了解一些,对我们总没坏处。”
江凌飞点头:“行,那我继续派人去查吧,一旦有新消息,再来同你说。”
大军朝着日出的方向,继续前行着,终在一日清晨,浩浩荡荡抵达了雁城。
云倚风原打算让灵星儿回春霖城,却被这丫头一口拒绝,说是哪里都不去,就要待在西北。
身为一派之主,如何能在弟子面前混得如此没有尊严?
他清清嗓子,在冷酷威风的掌门与苦口婆心的爹之间,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和颜悦色问她:“还在同清月生气?”
“什么嘛,我是担心门主,也担心阿碧姐姐。”灵星儿道,“在耶尔腾说完那三个狗屁条件之前,我哪里都不去!”
云倚风头疼:“叮嘱多少回了,姑娘家,说话注意些。”
“而且有我在,将来或许还能多问出一些阿碧姐姐的身世。”灵星儿替他捏肩膀,“我总觉得啊,她一定同门主有关系的!”
云倚风笑笑,也没再接话。
待季燕然回来时,小院里正洒了一片金色的夕阳。前厅摆着火盆,烘得屋子里暖洋洋的,云倚风躺在软塌上,两条腿舒舒服服往前一搭,盖了条狐皮大氅,手边摆着热茶点心果子几本书,身后还有个漂亮姑娘正在替他捶肩松筋骨,一派大好地主老财样貌。
“王爷。”灵星儿告状,“门主今日又吃多了枣泥糕。”
云倚风:“咳!”
“下去休息吧。”季燕然丢给她一颗剔透猫儿眼,“线人也不能白当。”
灵星儿脆生生道一声谢,欢欢喜喜跑走了。季燕然将手里的书信递给云倚风:“风雨门送来的。”
“八成是清月在惦念他的小师妹。”云倚风一边说,一边拆开粗粗扫一遍,却看得一愣,“江家出事了?”
信中写着,江南斗已经好几个月没公开露过面,江家对外说是他身体不适,需卧床静养,却也有另一种传言,江南斗是因为练功时走火入魔,所以疯了,正被用铁链锁在地牢里,没日没夜地挣扎吼叫。
“江大哥知道吗?”云倚风问。
“凌飞没提过,不过我见他这两日情绪消沉,怕也是因为此事。”季燕然接过信函,“无论江南斗是病还是走火入魔,都不算小事,江家本就人心不齐,现在只怕更乱了,我还是让他早些回去看看吧。”
江凌飞从院外跨进来:“我不去。”
“你知道了?”季燕然回头。
“我知道,家里的小厮在前几日,托人偷偷摸摸送了书信来。”江凌飞道,“说是叔父练功练得昏迷不醒,请我快点回去。”至于其他人,叔母也好,堂兄堂弟也好,再或者是别的掌事,压根就没谁记得西北还有这么一位三少爷。
“他们巴不得没我这个人。”江凌飞自己倒了杯茶,漫不经心道,“若我回去,若我想要江家掌门之位,哪里还有那群废物什么事。”
云倚风小心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掌门的位置可以不要,但家中长辈出了事,江大哥当真不回去看看?”
江凌飞没说话,眉宇间颇有几分烦躁。
“西北这头,你就先别管了。”季燕然拍拍他的胳膊,“一路小心,早去早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