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震语调中颇有几分怒意,那黑衣人却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将蒙面巾取下来,熟门熟路给自己倒了杯茶,漫不经心道:“若不是我偷得账本,又撕了那几页去威胁徐煜,季燕然如何肯及时调兵包围金丰城?五爷可知道,当时听命于黎青海的掌门,少说也有十七八人,有的甚至已经暗中抵达丹枫城,就差武林盟一声令下了。”
江南震冷哼一句,想到自己此番能得掌门之位,对方的确占了头功,便也未再多言,只警告几句,以后万不可再如此冒险。
黑衣人又问:“血灵芝,当真那般好用?”
“是。”江南震也走到桌边,“第一回见到那些灵芝时,朵朵鲜红生于尸山血海之中,腻香阵阵,我还当是无药可解的剧毒,谁曾想,竟会是救命良药。”
“卢家军一生忠勇,尸骨上又如何会生出害人的毒物。”黑衣人放下茶杯,像是又回忆起了从前,长叹道,“将军啊,哪怕含冤而死,竟也要帮那李家的人。可你且看看那群忘恩负义之徒,他们可曾有片刻想到过将军?倘若心中残有一丝愧疚,也该年年洒扫祭拜,又怎么可能找不到血灵芝。那么大一片,漫山遍野举目皆是,就赤裸裸地晾在星辉月露下,却从没有一个人找到过,皇家、风雨门,都快将大梁的地皮刨遍了,唯独想不起此处,可笑,可笑。不过也是了,李家人处心积虑想抹去搓血债、隐瞒真相,只恨不能将整座木槿镇都夷为平地,又如何能找到血灵芝呢?”
嘴里说着,眼中又被霜雪覆满:“这回要不是为了帮五爷,我宁可烧了整条峡谷,也不愿让那长于将军尸骨精魂的灵芝,被李家人拿去救他的小情儿,呸!”
江南震却不想得罪季燕然,便道:“萧王殿下与云门主,理应是对当年之事毫不知情的,甚至连新木槿与旧木槿的过往都闻所未闻。也对,先帝有意隐瞒,他二人当年都未出生,又能知道什么呢?”
这话显然并未安慰到黑衣人,反而激得对方声音越发尖锐——不是高声叫嚷,却更有低低的怨毒穿透人心:“云倚风被蒙在鼓里倒也罢了,可季燕然号称大梁第一将军,战无不胜神机妙算,竟也对二十余年前那场惨烈的战争一无所知,由此可见,他不过就是一朵被李家人精心栽培的花罢了,赶上太平盛世,在西北虚混了个名头,哪里配与安定天下的大将军齐名!”
“是。”江南震重新替对方斟了一杯茶,顺着劝道,“这天下,谁又能比得过卢将军呢?”
……
而在另一头,云倚风也正在问江凌晨:“先前那伙黑衣人,可有再来找过九少爷?”
“没有。”江小九摇头。因此番回家之后,全靠面前这位风雨门门主,三哥才没有多加追究赤霄遗失的事,所以他的态度也软化不少,乖乖答道:“自从树林那夜之后,就再没出现过了。”或许就像先前说的一样,自己行动失败,早已成为了被对方放弃的废棋。
云倚风又道:“我这里还有一件事情,想请九少爷帮忙。”
先前从雅乐居中翻出的那张改制琴,始终是梗在他心里的一根刺,总想查明究竟是何时出现在了江府中。江凌飞在家里人缘不好,但江凌晨不同,年纪小,模样乖巧,即便骄纵任性横行霸道,在上了年岁的婆婆婶婶眼中,依旧是讨人喜欢的俊俏少年郎,想套话自然更容易。
两人正说着,季燕然与江凌飞也回来了,两人方才去探望过江南斗,在梅竹松的精心诊治下,他的病况的确好转不少,手指与眼皮子都会动,看着醒过来也就是这一两月的事。
“那可得派人仔细看护,省得再被暗害一次。”江凌晨提醒,“这家中,多的是不想让叔父康复的人。”
江凌飞带他去了隔壁房中。待两人离开后,云倚风重新泡好一壶花茶,又问:“我听小九说,江大少爷前日病倒了?”
“是,据说染了风寒一病不起。”季燕然道,“手中事务也移交了一部分给江南震,算是变相服软,已经放弃了掌门之争。”
“局势如此,也容不得他再继续争下去。”云倚风将茶盏递过来,“不过江家始终与当年的卢将军有牵连,旧琴一事尚未查清,还有那不清不楚的‘琴痴’,王爷当真放心就这么把山庄交出去吗?”
“他找到血灵芝,救你性命,我自不想多加为难。”季燕然道,“且先看个一两年吧,将来倘若真有异心,那便是他自寻死路了。”
云倚风点头:“也好。”
再过几日,风雨门弟子又探得消息,说有许多江湖门派,已经动身前往丹枫城准备贺喜了,其中就包括先前黎青海拉拢的、准备扶持江凌寺上位那群掌门人——跑得一个比一个快,只恨不能早些抵达,早些与江南震搞好关系,好将那些糊涂往事都随风吹了干净。
季燕然问:“黎青海会来吗?”
“自然不会。”云倚风继续在院中画画,随口道,“一早就同江凌旭一样,称病了。他或许是命里犯江家,早年一直被江南斗压着,好不容易等到机会,有望翻身压江家一头,却偏偏遇到王爷出手,嗯,也挺倒霉。”
纸上绘着兰草玉盏,笔锋稍显青涩稚嫩,兔子不像兔子,反而似个长毛的球,但萧王殿下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依旧觉得甚是可爱,便道:“画好之后送我,让宫廷匠人裱起来。”
云倚风赶紧谦虚:“我这画也就一般,如何能挂在珍宝殿中。”
季燕然:“……”珍宝殿,那是皇家收藏历代名家名作的地方,你这画吧确实不太行,我的意思是装裱好后,我们再搬回王府,放在自己卧房中。
云倚风又问:“你说皇上会答应吗?”
季燕然看着他诚恳,而又犹豫,而又期盼,而又雀跃的眼神,立场顿失,斩钉截铁答曰,能。
云倚风颇有责任感,又重新提笔:“那我再好好润色一番。”
季燕然温柔替他擦汗:“外头天气热,云儿别润了。”再润也润不出“驱山走海置眼前”,不如回房吃葡萄,好好陪一陪见色忘义,硬要将你这两根小破草挂在顾恺之旁边,供子孙后世瞻仰的、权势滔天的,你相公我。
云倚风向后靠在他怀中,继续懒洋洋画得颇有兴致。他幼时受尽磨难,自不比皇家子弟琴棋书画样样有人教,顶多只能学学写字念书,所以什么抚琴啊、画画啊,都是长大后自己琢磨出的乐趣。季燕然看他精神像是不错,便也没再催促,只握住那雪白手腕,细细带着在纸上描一遍,这里画一丛花,那里画一尾鱼,生生将整张宣纸都填满。
云倚风笑着说:“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乱就乱了。”季燕然爱不释手把玩着掌心细腰,又在侧脸亲一口,“有我在,莫说珍宝殿,就算金銮殿,云儿也是想挂多少就挂多少。”
江凌飞刚跨进院门,就看到这么一副纸醉金迷的荒淫画面,顿时后退两步,冷静道:“实不相瞒,我瞎了。”
季燕然耐心关怀,瞎了就赶紧去找大夫看,治好之前别回来。
“梅前辈正在给叔父扎针呢。”江凌飞走近,一把扯过桌上宣纸,“给我看看,这画……嚯!”
季燕然冷冷一眼扫过来:“这画,我将来准备挂到珍宝殿。”
江凌飞熟练称赞:“那珍宝殿可真是占了大便宜,此一幅能顶旁人十幅。”画面那叫一个满啊,名家绘孤山浅滩,云门主绘……什么都绘,又是山水又是花鸟,还写了两首酸不溜秋的歪诗,恨不能将犄角旮旯都填满。
看来这字写得好看之人,画不一定好看。
就像武功修为精绝的人,抚琴也不一定好听。
江凌飞清清嗓子,赶紧将此危险话题转移开,以免拍马屁的方向不对,又被狐朋狗友威胁痛殴,便道:“我方才顺便去了鸿鹄楼,见大门紧闭,家丁亦很少进出,连大哥的面都没见着,就被他院中管家打发走了。”
“原本势在必得要做掌门的人,一夕失势,面子上自然挂不住。”云倚风放下笔,“若是个生来就无耻不要脸的痞子,倒也罢了,偏偏江大少爷还一板一眼都规矩得很,打小就不苟言笑高高在上,现在成了落架的凤凰……看家中有谁和他关系亲近,不妨去试着劝一劝,日子总还是要继续过的。”
“这种时候,江家还有谁敢往鸿鹄楼跑。”江凌飞捏开一个石榴,挑了饱满的红籽给他,嗤道,“怕是走路都要绕着走。”
石榴看着血红,却极酸,云倚风便也喂了一个给季燕然,看着他直笑。这有情人你侬我侬的大好画面,江三少身处其中,觉得自己正在散出万丈光芒,那叫一个刺眼啊,多余啊,心酸啊,便转身想走,月圆圆却急急跑进门,高兴道:“梅前辈让我来禀报少爷,掌门醒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萧王殿下:皇兄,你且看看这幅画,我打算挂在金銮殿。
李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