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轰隆隆”蹿走的那群人,大多是军营中的武夫,平日里看惯了五大三粗的糙汉,难得见一回白衣落雪的清雅公子,先前还在纳闷那般斯文的样貌脾气,如何能掌管整个风雨门,现在却都有了答案——毕竟能将萧王殿下都调戏得说不出话,那还有什么是云门主做不到的?失敬了,失敬了。
于是再见面时,众人眼里便都多了几分肃然崇拜。西南驻军统领黄武定亲自搬来一把雕花镂空的红木八仙椅,“咚”一声放在地上,恭敬道:“门主,这边坐!”
季燕然抬起一脚,将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孙子踹到旁边:“说正事。”
县令石东起先也跟着“嘿嘿”干笑了两声,后又及时觉察到不合适,便赶忙摆出苦瓜脸,将城中现状一一向季燕然禀明。那猿群虽说凶猛,但一进城门即被拦截,所以伤亡与财物损失尚在可控范围内,百姓的情绪也勉强稳定,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说完之后,又惴惴难安地补了一句:“但这样的事情,发生一回还好,两回三回,怕是……实在顶不住啊。”尤其这还是在白天,倘若换到三更半夜呢?倘若猿猴换成白象呢?石东越想越心惊,额头上也渗出一层薄汗。
云倚风问:“听说石大人的儿子,一直在靠着长右的药物调养?”
提及此事,石东脑门上的汗就更多了,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倒是旁边的师爷解释,说大人初来玉丽城时,便想过要除去那为祸乡民的巫师,却反被对方设计,母亲与独子皆为巫术所害,所以……唉。
不算好官,也称不上昏官,就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普通人,愿为百姓伸冤做主,又放不下自己的家人,便一直这么稀里糊涂地拖着。石东羞愧道:“还请王爷恕罪。”
云倚风道:“大人也不必太过担忧,我会留长右活口,再不济,过一阵这玉丽城中还会来一位名医,也能替小公子看诊。”
石东连道:“是,是。”
那栋大宅里毒物不少,若长右在情急之下全部放出来,那玉丽城便要遭大殃。季燕然命黄武定率精兵两千围住大宅,若实在控制不住局势,便直接浇上火油来烧,总之断不能让那些红目毒蛊爬进城中。
行动定在子时。
这一晚恰好挂了满天的星光,罩得四野莹莹发亮。临出发前,季燕然又叮嘱了一回:“小心。”
“放心吧。”云倚风笑笑,“等我。”
言罢,便闪身攀上房梁,如一片轻盈雪花那样,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衣摆那叫一个白啊,飘逸。
黄武定略微担心,小声问:“云门主怎么也不换一身利落的夜行服?”
季燕然看他一眼:“你还要管云儿穿什么?”
黄武定:“……”
黄武定落下泪来:“王爷恕罪,我这就闭嘴。”
据术苗供认,长右的功夫“高得出神入化”,很是吓人。但鉴于他只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土鳖,所以话语间的水分还得再挤一挤。云倚风倒是不担心对方功夫有多高,只在意要怎么悄无声息下手,让对方全无机会放出毒虫。
房间里亮着灯光,窸窸窣窣的,长右正站在桌边忙碌,一群毒虫蝎子在墙上乱爬,地上一片干涸血迹,倒是同先前的迷踪岛有些相似。云倚风向来就不是顾影自怜、伤春悲秋的性子,但此番看到熟悉场景,还是忍不住问候了一句鬼刺,唏嘘,我这以前过的都是什么鬼日子?
他暗自摇头,指间悄无声息滑落几枚银针,刚欲动手,却见内室门帘一闪,竟从里面走出了一个女人——这下更像迷踪岛了,连蛛儿都是现成的。
多日不见,她照旧同以前一样,穿着红裙戴着花,却丝毫不见半分女子娇俏,面色蜡黄黝黑,细声细气问道:“蛊毒研制得如何了?”
“已经好了。”长右拿起手中琉璃盏,半透明折射出粼粼鲜红的光,“你且拿去交给神医,保管好用。”
蛛儿伸手欲接,长右却偏往后一闪:“我要的东西呢?”
“尸体与银子,都已经备好了。”蛛儿道,“往后几日会陆续送往老地方,你只管来取便是。”
长右笑了两声,将瓶子放在桌上,又上下打量她:“我倒喜欢你的病态模样,不如留下来,同我一道过日子吧。”
蛛儿狠狠瞪了他一眼。
长右继续道:“我知道,你喜欢那风雨门的门主,但他那样的神仙郎君,怎会看上你这阴沟里的丑陋怪胎?这世间只有我,只有我啊……”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
蛛儿啐道:“你最近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你能比得过萧王殿下?”长右继续凑近,双目亢奋颤抖,像是从这污秽言语里收获了不少快感,“你能让他在床上欲仙欲死?”
蛛儿尖着嗓子叫嚷:“你闭嘴!”她声音如刀,刺得长右耳膜微微一疼,伸出小指想要抠挖,却觉得指尖像是顶到了什么,耳中又是一阵剧痛,半边身体也麻痹了。
云倚风原也没指望几根毒蜂针就能放倒这两个老毒物,他破窗而入,雪白衣摆翩飞,单手拔剑出鞘,先将蛛儿一掌打晕在墙角。长右此时已经恢复了八成,见云倚风来者不善,本想踉跄向外逃跑,却反被重重踢回桌上,“叮铃哐当”打碎一堆药盅。先前那琉璃盏也碎了,红色的药液流淌出来,长右胸口剧烈起伏两下,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像兽类一样趴伏在桌,伸出鲜红的舌头,迅速将那玩意舔了个一干二净。碎渣将他的唇舌都割破了,鲜血淋淋漓漓流淌,引得满屋蛊虫越发躁动。
云倚风:“……”
长右舔了舔血迹,嗓子里发出古怪的声音,浑身青筋暴凸,双眼也从先前的漆黑变成了暗红……直至鲜红。
他像巨猿一般拔地跃起,黑袍宽袖张开,又不知从里头爬出了多少密密麻麻的虫类。云倚风看得心惊,反手持剑一挡,“噗嗤”一声,也不知是刺破了什么臭玩意,一股恶腥登时弥漫开来,连墙角昏迷的蛛儿也被熏得咳嗽了两声。
长右看起来已经完全丧失理智了,只如疯狂的野兽一般盲目追着“猎物”,也无痛觉。云倚风只与他过了三四招,身上便已落了七八只湿哒哒的大虫,心里登时又冒出一万句不知当讲不当讲的粗鄙之言,后见那巫师还在大张着嘴乱咬,灵机一动,干脆不打了,只拖着蛛儿飘飘摇摇向外跑去。果不其然,长右也跟了上来,三人就这么掠过屋顶、树梢,一路轰轰隆隆地冲到了密林里。
数百精兵一拥而上,费了好一番力气,方才将“嗷嗷”咆哮的长右制服在地,用铁网兜了起来。
黄武定受惊不浅:“他疯了?”
“先前王爷只担心这群人会将猿猴换成白象,现在看来,他们八成还想过要换成人。”云倚风道,“先将这两人带回去吧,也不知道药效退去后,他还能不能清醒。”
以及另一名灰衣侏儒,也被从床上揪了起来。整座漆黑大宅都被官兵暂时封锁,等着季燕然与黄武定翌日再来查看。
而云倚风回到客栈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洗了个澡。边洗便感慨,由奢入俭难啊,先前鬼窟一样的日子,还不是照样咬着牙挺过来了,现在却连衣袖上落几只臭虫都觉得浑身不自在。泡在香喷喷的水里,云门主积极反省,最后得出正确结论,这都是萧王殿下的错——谁让他惯的?
季燕然在外敲门:“云儿。”
“如何了?”云倚风擦着头发打开门。
满室生香,美人温软,只可惜手头还有一堆琐碎烦心事。季燕然接过帕子:“两人都被水泼醒了,蛛儿不肯说话,长右倒是一直在鬼叫喊冤,说他并未作恶。”
“他若不算作恶,这世间就没恶人了。”云倚风摇头,“不过话说回来,连鬼刺都要从他手中买药,此人还真是有些本事。”
“装神弄鬼,以蛊害人,这种本事还倒不如没有。”季燕然道,“不过你既说他又贪财又好色,那照我的经验,这世间贪财好色之徒,大都是软骨头,落在黄武定手中,只怕连半天都撑不过去,他就哭爹喊娘要招供了。”
“蛛儿是鬼刺的心腹,这么多年来,一直形影不离跟在他身边。”云倚风道,“现如今落在我们手中,也算老天帮忙,至少能弄清楚这一年里,腊木林中都发生过什么,还有……”他犹豫了一下,轻声道,“还有江大哥的下落,若他消息灵通,应当已经知道,我们就在玉丽城中吧?”
先前刚知道身世时,还曾开玩笑胡闹过,说假如罗入画当初抱着孩子顺利抵达西南,那自己说不定也已混成了野马部族的头目,正天天蹲在野林子里,挖空心思与季燕然作对。谁曾想啊,兜兜转转大半圈,身边还真就冒出一个野林子里的头目来。
正所谓造化弄人,各种弄,胡乱弄。
见季燕然沉默不语,云倚风便也没再继续问,只拉过他的手,笑着说:“走吧,我们去看看蛛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