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裴容廷把手搭在窗棱子上,皱眉沉了一沉,很快转回了身,也不叫人,自己点了灯,开柜子另取出一条绿绸闪缎锦被。回到床边,先把那棉被罩在她身上,隔着被子抱她起来,一手托着她,一手去兜被子,把人在里头卷了个卷儿。
就在这时,有小厮来了竹帘前禀报,说已经炖好了黄连水。
他于是要哄银瓶起来,低头叫了两句,只听见怀中两声游丝一样的回应。裴容廷只当她在说话,听不清,便低下了头,附耳问了一句“什么?”,静了半晌,方又听见一声娇滴滴、滴滴娇的“大人”。
“奴已好了许多,大人若要尽兴,只管……,奴是不打紧的。”
银瓶眉间微蹙,合着眼睛细声细语,那呵气羽毛般拂在他耳根子底下。
裴容廷怔了一怔,随即猛然一个激荡,洪水快要决堤似的,让他咬紧了牙。
“我知道,你一定恨我。”他垂着眼,似笑非笑,“恨我当年弄丢了你,恨我四处寻你不着,叫你白吃了这许多年的苦,更恨裴家——”然而他顿住了,蓦地皱了眉,也没再说下去,只转而淡淡道:“以至于如今这样钝刀子割肉地凌迟我,是不是,嗯?”
他在银瓶的脸上掐了一把,却又把她轻轻放回榻上,提袍出门,唤了丫头来服侍。自己则踱到外间书房,在案前的一张藤丝甸矮东坡椅上坐了。那书案上堆着许多送礼的尺头书帕,他随手挑了一本《十三经注疏》,又叫人炖了浓浓的苦艳茶来,强忍着心烦意乱,剔灯看进了书去。
也不知交了几更天,终于有丫头来禀报,银瓶吐了吃食,又吃了煎姜汤,服了安神药,已经睡下了。
裴容廷缓了一口气,这才叫人收拾家伙,就在书房的一张大理石金缕凉床上歇了。
今夜的好月亮还在天上悬着。只是混混沌沌地聚来了一片乌云,半遮半掩地笼住了那月亮,筛下来的月色也是丝丝缕缕,映在凉床前的一座白瓷青山绿水小屏风上,一道子浅灰,一道子青白。不多时,那乌云散开,月至中天,愈发皎洁起来,照得那屏风明晃晃一片白,白得像一座坟茔。
沉沉的夜里,裴容廷在这光亮里恍然转醒。
他茫然起身,望着这不寻常的月色,眯了眯眼,随手抽过架上的青缎织金大衣裳披在身上,走下地平绕到了背面。屏风是整块青绿的瓷,冷冷的光泽,更衬得那黑漆屏风座下一团藕色的温暖。
往下看,竟是个姑娘,穿着藕丝纱衫,白绫子裙,勾着腿坐在地上,正低头摆弄腰间的荷包。
这一身儿瞧着实在眼熟,裴容廷顿了一顿,猛然想起——
从前婉婉夏日里时,家常最爱穿的便是藕合丁香色的衣裳。
“婉婉——”
他不可置信,下意识地叫出声来,姑娘听见,擡起了头,果然露出那雪白的小鹅子面儿,脸颊股蓬蓬,丰美润泽。
“裴哥哥!”她弯弯的眼中飞上惊喜之色,提着裙子爬起来,扑进他怀里。
裴容廷被她撞得愣了一愣,乌浓的眸映在月色下,有一层茫茫的白。
怎会……她不是才吃了安神的药,怎的会在这儿?
更要紧的是——她叫他裴哥哥,难道已经恢复了记忆!他一下子如临大敌般紧张起来,动了动嘴皮子,却不知如何开口,倒是怀中的她眨了眨眼睛,细声询问道:“哥哥可要吃我的衣梅丸吗?”
她说着,已经又低了头往荷包里掏去,摸了摸,却见里面已经是空荡荡的。
再擡头时,她的眼神中多了许多不好意思,看着裴容廷,羞赧地抿了抿嘴唇,又忽然向他勾了勾手儿。
裴容廷脸上紧绷,只有眉头轻轻皱着,却也俯下了身去。
“方才我吃的是最后一粒了,可是……”她笑吟吟地,伸出手臂往上一勾,搂住了他的颈子,又往上一凑,湿润的唇齿间衔着梅子的酸气与她身上淡淡的乳香,蜻蜓点水般,点上他的唇。
一颗圆溜溜的酸甜,被渡到了他的口中。
“我把它分给裴哥哥。”
她笑眼弯弯,轻吮着嘴唇,那轻巧的笑容映在裴容廷的眼中,让他愕然——
这样娇俏的小把戏,也曾是婉婉最乐此不疲的。
一定是他的婉婉——穿着从前最爱的衣裳,吃着从前最爱的零嘴,做着从前最爱的淘气,甚至生着和从前一样娇憨丰白的肉。
然而她记得从前的一切,却又丝毫不恨他。
怎么可能!
大概是一个梦罢,或者是狐仙?
书里常有的,女狐仙夜闯书生的床榻,变幻出他心底那个女人的样子,引诱他吸食他的精魄。
这是一个可怕的念头,然而裴容廷随即坐到地上,抱过她的身子,扳着她的脸颊,加深了这个吻。相思到了一定的程度,是火坑也能叫人跳得心甘情愿。那丰盈的唇,也仍是记忆中的柔软,青白的月光泼洒在他们之间,模糊了目光,更让他感觉到唇齿的缠绵。他将她抵在屏风上,甘之如饴地采撷她的气息,融化在这寂静的角落。
既然是梦,那便做到底罢?
这些年,他也折磨得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