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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瓶春 正文 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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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

    怪道她“可着他的心长”,怪道他要和她有个“天长地久的时候”,怪道他叫她“畹畹”。

    二爷果然是个长情的人,长情到人死了也找个相似的人摆在跟前;这还不算完,还一定要拟一个相似的名字给她。她是他意中人临水照花的影子——流动的朦胧的影子。他待她这样好,原来只是为了可以在睡里梦里,情浓至深的时候,得到一点虚假的安慰。

    银瓶颤着手收起那一封封花笺,重新夹回书页。终于把书都叠在了书架上,她一转身,整个人也倚在了书架上。

    过了一会儿,索性顺着架子溜了下去,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臂弯里。

    不然她有什么值得他爱的?不知所起的情爱本就只是话本里才有的故事,是她傻。

    窗外已是日色昏黄的傍晚,一缕斜阳照过来,被满堂巍峨的家具挡得七零八落,却还是有一块落在了她裙边。月白缎裙的下摆,是从苏州带回来的料子,裙角勾金线的花鸟纹在深黄的光里明灭,如梦如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她听见敲窗棂的声音,这才回过神,忙起身跌跌撞撞往外走。撩起帘栊,只见桂娘袖着手往里张望,急得顿足:“你今儿怎的去了恁久!才刚静安回来送东西,看见我,问我在这儿做什么,我都说不上来!快走罢,仔细真让人瞧见——”

    说着拉起银瓶,赶忙穿过游廊回上房。

    才进暖阁,便见楠木八仙桌上摆着两大只提篮盒,朱漆描金,盒上裹着深青棉套子。小婵正在地上捅铜炉里的碳火,见了她们忙道:“才静安来传话,说二爷今儿晚上就在衙门里吃了,内阁老爷们叫了得月楼的晚饭,专做苏锡菜的。二爷说吃着好,也叫了几盒给姑娘尝尝。”

    桂娘忙上前卸开提盒,一屉一屉把里面的碟子取出来,见是四碟四碗,一碟子碧螺虾仁,一碟子蜜汁火方、一碟子松鼠鳜鱼,一碟子酒酿鸭子;另有樱桃肉,响油鳝糊,剥皮黄鱼,莼菜银鱼汤并几样点心,都是苏州的菜式,浓油赤酱,亮晶晶的。

    桂娘笑道:“哟,看着还真地道。”

    小婵也丢下铁钳子溜过来看,瞧那枣泥顶皮酥可爱,扯着桂娘衣角道:“桂哥儿,你和姑娘说说,也分我一块点心吃罢。”

    自打上回抗婚,桂娘表明了决心,从此连裙子都很少穿了,每天都是小袄和棉袴,小厮似的打扮。头发拧成一股一股,汇到头顶结成辫子高高垂下来,一双飞扫的吊梢眼像戏里的小生,英姿飒爽,惹得底下的小丫头都笑她“桂哥儿”。

    桂娘对这个称呼倒很欣然。她知道银瓶从不计较这些,便自己做主拿了两块给小婵,银瓶却忽然道:“不妨事。我身上不大舒服,先不吃饭了。桂娘,你把这些都拿到茶房里叫大家们吃罢。”

    小婵欢天喜地,桂娘忙问银瓶哪儿不好,银瓶却没说话,起身往自己屋里去了。

    通房通房,顾名思义,自己也有个小屋子,和主人的屋子相通。她除了晚间到正室睡,其余时候多半在这里度过,看书,做针线,等待裴容廷,思念他许多。然而如今它却像聊斋里化为坟山的宅院,银瓶倒在床上,都把脸埋在枕上,只觉得绸面的棉花枕头里有冷灰的气味,尽管地龙烧得正和暖。

    桂娘察觉出她的不对,等到月上柳梢,吃了饭回来,便端了一盏茶来看她。

    还不等开口说话,却听外头小丫头叫“二爷回来了”。

    自打进了裴家,桂娘一向不大在裴容廷跟前露面,只好转过绉纱屏风,又从后门出去了。她前脚出去,裴容廷便进了门来。三四个小丫头也跟进来,捧着铜盆,毛巾,漱盂,服侍他脱了大衣裳,洗了手又漱了口。

    裴容廷到银瓶床边坐下道:“这么早就躺下了?才听丫头说你不舒服,哪不舒服,我叫人找大夫来——”

    银瓶却像受不起这关怀似的,一骨碌爬起来,只是摇头:“二爷听他们胡说。我不过晚上吃得多了些,懒怠动,略躺躺罢了。”

    裴容廷笑道:“你果然爱吃,往后我叫他们常送来就是了,倒别一下子贪嘴,仔细积了食。”

    银瓶低了低头,故意低声道:“罢了,我哪里有这么大福气承受。就像大奶奶说的,今日在爷跟前讨好,要什么有什么;明儿爷正经讨了二奶奶,把我打到赘字号里去——就像从前那徐小姐,我又怎么办呢。”

    一语未了便被裴容廷截了过去,他那张糅合了雍容与清贵的脸,还带着在金殿高堂浸了一天的肃穆:“你这小矫情鬼儿,还要我说多少次?从前没有别人,以后也没有。他们说什么二奶奶是他们的事,在这家里,没人敢逼我,也没人敢逼你,你就安心地受着罢了。”

    银瓶把汗巾咬在嘴里,微笑道:“我倒想不通,我怎么就这么入二爷的眼?”

    裴容廷也轻声笑了,把她圈在怀里:“我看重你,是我的事,你又想得那么明白做什么?我自然有我的理由。”

    自然有他的理由——还能有什么理由?不过是她幸运,生出这张和徐小姐相似的皮囊。

    妓院里买她,因为她还算个美人,二爷爱她,因为她像他曾经的爱人。她从前是娼妓,如今是贵小姐的幻影,从一种玩物变成另一种玩物,至于她这个人,是不打紧的,从来是不打紧的。

    银瓶下意识地想要挣脱,擡起头,却正对上裴容廷的目光。

    他往下看着她,乌浓的凤眼微垂。灯烛很暗,他侧脸的剪影是一笔利落跌宕的线条,连眼睛的都是锋利的,虽眼底有怜惜的温柔,仍像一把刀戳进她心里。

    太迟了。

    她果然已经沦陷,远远超过了姬妾对主人的本分。以至于裴容廷擡起她的脸来吻,温凉唇齿间有酒与茶的苦涩,她尽管心痛,却仍按捺不住地甘之如饴。

    他喑哑地嗤笑:“我的娇娇儿,这又是怎么了,嗯?好好的哭什么,难不成晚上的酒酿吃醉了?”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有个小厮来报,说是老太太要请二爷过去说话。裴容廷听着稀奇,要和他问话,便暂时放开了银瓶。

    他才直身坐了起来,欲拿来阑干上搭着的绸袍披上,银瓶却也爬起来,先一步扑到了他怀里。

    她两手吊着他颈子,眼泪犹挂在脸上,在灯影里看着他的眼睛,“我不许你走。”

    她今天格外脆弱,一点风吹草动都禁受不住,裴容廷也纳罕地看了她一眼,抹掉她的泪痕,沉声笑道:“怎么这样娇气了?”

    但他显然把这份娇气当做了情到浓时的反应。

    银蓝的月色透过窗纱,映得他神色温柔,因为乌浓的眼中有愧对,于是更温柔了一点。

    至少这点温柔是她的,银瓶想,那仕宦书香家的大小姐,大抵不肯做这样的事罢?

    还是头一次,他们之间的情爱由她来主导,仿佛孟光接过了梁鸿案。银瓶吃吃笑了起来,却也若有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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