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六年的初春,还没出正月,李延琮的兵马进了南京。
到南京,先到祖庙祭拜,召集了当地的名门望族,众目睽睽下自先帝牌位后请出遗诏,当场宣读。而婉婉作为徐家唯一留存的人口出面,抛头露面地与众人讲演了曾经先帝“托孤”于徐相,承德皇帝逼宫篡位,而后伪造诏书,诛杀旧臣的秘辛。
对于婉婉而言,这样能洗脱徐家冤屈的机会,是千载难逢。
她披着端凝的毛青大袖长袍,系一条玄色铁线裙,头上戴乌纱幅巾,男人的装扮,粉黛未施,倒使她见之忘俗。
出落大方,进退有度,这是贵女必要的修养,尽管婉婉的性子并非如此。
自此,李延琮“另起炉灶”,黄袍加身,以金陵为都城,设小朝廷,年号崇熙。
一国领土,两位君主,一母同胞的兄弟打擂台,这也是大梁近两百年国史上从未有过的奇闻。
北京那位自然气得呕血,发檄文骂得李延琮狗血喷头,可那又怎么着,还能把他的祖坟刨了不成?
——说来说去,不过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
李延琮为彰显体面,下旨修葺金陵旧宫,可他到底也没住上两日,便于承德七年的夏天北上。
彼时,经过一年的修整军备,巴蜀已在他们西进的铁骑下踏破。大梁境内,属巴蜀最是易守难攻之地,其次便是四面临关的关中地域,秦汉皆是以此为根据,向外扩张。时机已经成熟,李延琮也不再弄那些咸了淡了的阴阳怪气,当着心腹将领,郑重拜了裴容廷将军头衔,随即领兵跨过长江。
与此同时,承德皇帝得位不正的传闻也随之北上。
又兼李延琮命人四处分发传单,造谣承德皇帝又有意征兵攻打西域,百姓对曾经高句丽之战的惨状仍心有余悸,听闻不免人心惶惶。
承德皇帝急了,恨不能立时三刻剐了他这哥哥。彼时朝廷的兵马元帅与李延琮在山东打了两个月,三胜四败,也还看得过眼,可皇帝不满意,连着把元帅撤了换,换了撤,一个不如一个,到最后屡战屡败,他忍无可忍,叫把元帅孙敬成砍了脑袋“传首九边”,更闹得军心大乱。
倒让李延琮逮着机会,从归德府撒开一个口子,长驱直入。
承德七年十月破山东,八年夏日攻河南,久攻不下。
同时,关中的战线也没有任何进展,几次冲击北军无果,反遭毒弩火器所伤,损失惨重。
朝廷虽才在北境凉州大耗了一场,可到底一百来年的国祚家底,拨出三十万人马围堵,就是拖也能把李延琮拖死。战事陷入僵局,张崇远性子忠实,尽管表面归附,实际却是神隐了不参与其中,剩余将领多启奏崇熙皇帝先亲征洛阳,收复汉中,而裴容廷却提议不应恋战,既攻不下关中与中原,不如改道而行,挺进华北。
地方上效忠李氏王朝,而这又是皇室间的征战,江山易主也总是姓李,实在无须同他们苦缠。
李延琮几乎全盘接纳了裴容廷的计策,仍代领主军蛰伏在山东北部,消停了些时日,等到中秋当夜,北军饮酒不备之时,突袭沧州,生擒了赵王软禁,收缴了他旗下兵马,直趋京师。
京中大震,承德皇帝急命关闭九门,囤二十万兵马于北京城中,又急调关中精锐赶来救驾。
可是太晚了,戍守西直门的武臣之中,有位都督孙瓒,正是那位在山东被斩首的大元帅的长子。
早在李延琮驻军河北时,他便已与他暗渡陈仓。至京郊,李延琮使大部分兵马集结在左顺门外,自己却轻骑简从来到西直门,孙瓒远远望见崇熙麾盖,随即反叛斩杀了总兵,开门迎降。
那天是承德八年的九月初三,风雨大作。
入城来,纵有内应勾结,自然也动了兵戈。
早有那滑不溜手的文臣武将,赶到长安街,跪迎道旁向新帝拜谒,倒是内廷銮仪卫里有承德皇帝的亲信,抵死恪守紫禁城,一番浴血争战之后,也终被屠杀殆尽。
雨越下越大,琉璃瓦的飞檐将暴雨打成无数乱溅的飞花,噼里啪啦落入白玉阶上流淌的赤红,流向太极殿后广袤的苍茫。
李延琮艰难地从死尸的心口拔出剑来——这个人,活着的时候曾是銮仪卫的首领,临死,也没有出卖承德皇帝的下落。
“搜宫!”
李延琮咬牙切齿地下了诏令,却随即看到阴茫的远处亮起了一点昏黄的光。慢慢趋近,才看出是一个女人逶迤而来,穿着桂粉穿花百蝶通袖袍,鹅黄银挑线的纱裙,云鬓高耸簪一朵银红牡丹。
没有宫女,也没有伞,她只提着一盏琉璃明瓦灯,在雨中映亮了彼此的脸。远山眉,桃花妆,珍珠花钿点在她的眼下,像是一滴泪——
还是先帝年间时兴的装束,于少女与贵妇之间寻求到的巧妙平衡,让李延琮骤然恍惚。
女人随即下跪,纱裙浸透在血污里,端恭叩首,柔声口中道:“妾周氏,恭迎崇熙皇帝入朝。”
是周贵嫔。
她自袖中撚出一把钥匙,跪行到李延琮跟前,双手捧过头顶,低低噙泪道,“妾拘于深宫多年,无一日不感怀陛下厚谊……今日只愿尽微薄之力,以报陛下当、当日恩情。”
李延琮怔了一怔,猛然明白了过来。急走的闪电照亮了他的铠甲,压城的骇人巨响里,青的,白的——他用剑锋直逼到周娘娘纤弱的咽喉,厉声大喝:“他在哪儿!”
周娘娘打了个哆嗦,碎发乱贴在脸上,暗地里咬碎了牙,“……干、乾清宫……昭仁……”
李延琮心跳乱战,提剑挑过了那把钥匙,疾步往乾清宫去。沿途的宫人纷纷跪倒路边,一片片天青色的宫袍,在这个瓢泼的暴雨里成为青烟似的鬼魂。
他走得跌跌撞撞,穿过层层巍峨宫殿,逼仄的红墙,来到昭仁殿前。
将钥匙随手扔在地上,便有小太监爬过来,把头磕得砰砰响,然后手忙脚乱地为他打开锁,推开了门。
沉重的殿门,吱呀声响,里面又是另一个世界。
古老,肃穆,平安。
外面风雨满楼,这里倒是永远檀香缭绕,沉静到没有活人的声气儿——
高敞的穹顶,房梁上栓下白绫带,他的弟弟已经吊在书案上,长发复面,悄然没了声音。
织金的袍角映在雷鸣电闪里,季祯赤着一只青色的脚,金丝燕履掉在了龙凤团花湖绿地衣上。帷帐从四面八方翻飞而来,裹上来,又散了回去,万般的寂寞中,一只灰鹦鹉架在步步莲花紫铜架上,窸窸窣窣啄着脚上的银链,见到来人,举着苍嘎的喉咙叫了起来——
“万岁——”
“万岁——”
……
“万岁。”
身后响起轻柔的脚步声,李延琮没有回头,用很平淡地声音叫她,“曼娘。”
周贵嫔闺名单一个曼字。
他说,“曼娘,是你杀了他。”
贵嫔慌忙跪下,快步跪行到李延琮身后,伸出一只冷香的手来,抓住他明光铠下的袍角,“六郎,不是的,是他——是他杀了他自己!”
她仓皇地讨好,做出惹人怜惜的样子,“他不像你,六郎,他不是一个好皇帝,这天下本就该是你的,我是在帮你,我把他关在这里,献给你——六郎,我知道你的心,就像、像你知道我的心。”
“我自然知道你的心。”李延琮笑了,桃花眼眯得像柳叶尖尖,媚得瘆人,“自从五年前先帝晏驾,你在宝灵宫和他一起守了一夜的孝,我便知道了。”
“不,不。”贵嫔愈发放低了声音,“当年是、是他逼迫我的,那时我见不到你,六郎,我没有别的办法——”
李延琮转过身来,执着滴血的剑鞘挑起了她的下颏,扬眉看着她。
她没怎么变,鹅子脸,弯弯的眉,竟似乎与徐令婉有三分相似。初见的厌恶忽然有了来源,他怔了一怔,心里像是给针扎了一下。
李延琮渐渐收敛了笑意,“你大概不知道罢,曼娘,从前太后身边的赵成海,也伺候过我。你同季祯独处了一夜,闹得沸沸扬扬,太后找季祯过去问话,他说的明明白白,是你自荐的枕席,他动了心,说什么都要纳你。赵成海听见,告诉了我。”
“曼娘,当年我曾以为你也喜欢我,算我自作多情;可后来你跟了季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你总会对他有点真心。”
飞瀑似的暴雨隔绝了外面的流血与纷乱,他们在这里,寂静的宫殿,安宁得像是白马寺的春天。
李延琮最终擡头,声音冷了下去,褪掉了最后一丝温情,纯粹是一个权谋家对另一个权谋家的处决。“来人。”他大呵,叫来战战兢兢的宫人,“即日起,晋周氏为皇后。”
一口气冲上贵嫔的心肺,她猛然怔住了。
“赐鸩酒,陪葬承德皇帝陵寝。”
他不再看她,收剑转回了身。贵嫔骤然苍白了脸色,脸上的胭脂被雨水冲洗过,像血泪斑驳。她往前扑着身子,随即被小太监拦腰托住,可她仍挣着,挣着,叫着六郎,到最后没了希望了,才从胀痛的腔子里大叫出来,“真心!在这宫里,什么是真心?我对他没有心,难道他对我就有么?——他宠幸我,不过因为我曾是你的女人——他妒忌你到何等地步,你所有的一切,他都要!这吃人的皇宫,我若有心,早就不知死了多少回,你生长在紫禁城,难道得到过谁的真心么!”
她渐渐放弃了反抗,只是捧着脸号啕,女人尖利的哭声,凄厉得像是一支挽歌。
“六郎,我前世造了什么冤孽,今生遇上了你!是你给了我妄想,做王妃,做皇妃……掀开宫禁的一角让我窥探,看到数不清的权利荣华,一点点,扼死了我……倘若没有白马寺的一遭儿,没有见过你,我又何至于沦落成现在这样子!——”
她的嗓子越哭越敞,可是文武百官,宫人奴仆也纷纷赶来了乾清宫,他们跪倒在门外山呼万岁,与雨声一起,压没了她的哭声。
所有人都在哭喊,肝脑涂地地请求李延琮即刻即位,承继大统。
连鹦鹉都不甘示弱,骄矜地捋着自己的羽毛,一递一声叫起了万岁。
可以想见,这场暴雨过后,大梁又将迎来下一个清平盛世。
可是贵嫔悄无声息地被拖走了,连同他在这紫禁城最后一个付出过感情的人,也不在了。喧躁的刹那,李延琮独对着亲弟弟微微摇晃的尸首,淌下一行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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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顺堂暖阁外头,两个圆下颏的小太监喜眉笑眼低头站着,守着那大红猩猩毡软帘。两只手温驯地垂着,准备万岁爷出来,随时打个千儿请安。
天下太平,百废待兴,已经是崇熙元年了。
屋里头热烘烘烧着银屑炭,当地放着掐丝珐琅火盆,罩大铜丝网笼。
“什么时候走?”李延琮淡淡问。
“明儿一早就走。”婉婉顿了一顿,才拘谨地加上一句,“回皇爷的话。”
李延琮嗤了一声。他现在不常冷笑了,但还是有些不羁的举止,比如倚在罗汉榻上举着看奏章,再甩给批红太监落笔。
“行了,走罢,快到冬天了,淮南也暖和点。”他穿着青绒江水海崖锦袍,用小象牙签扎红枣扔到火炉里,听它烧得噼里啪啦,忽然垂着眼道,“回头他对你不好了,回来告诉我——”
婉婉怔了一怔,不知说什么。
他拿眼尾扫她一眼,“告诉我,我替你杀了他。”
竟是娘家哥哥的声气儿。婉婉想埋怨他说话不着四六,可这话如今万万不敢说了,只好淡淡笑了一笑。
李延琮不再说话了,婉婉坐了半刻便也起身,小心地跪在湖绿团花地衣上磕了个头,告退了。两个小太监为她撩起了软帘,她走了,帘子也放了下来。
夕阳被隔绝在暖阁外了,李延琮眼底也重新暗了下去。
马车等在顺贞门外,裴容廷坐在车里,本是一直往窗外瞟,见婉婉被两个小太监伴着走出来,倒不好太表露,只让小厮打发赏钱,等婉婉上了车扑到他怀里,才把手去捂她的脸。
“怎去了这么久。”
婉婉嘻嘻笑道:“从乾清宫出来,不是还得看看二姑奶奶和吴姐姐么!”
二姑奶奶就是桂娘村里的,那个收留了李延琮老寡妇。李延琮做了皇爷,她便是天子头一号的功臣,他特意下诏接到北京来,见她无儿无女的,便封了个二品诰命养在宫里,和首辅的娘同品阶。
吴姐姐没地方可去,也就留在大内,做了教坊尚宫。
“教坊离着慈安宫多远呢,我比不得那些贵人乘个什么舆撵的,走来走去的冷死了。”她说着,故意把脸埋在他青绒氅衣的貂绒出锋里,冰他的颈子,他也不躲闪,任由她玩笑。
她又笑,“你没忘罢,晚上和桂娘说好了来家里涮锅子的。”
桂娘也到北京来了,全子给赏了个差事——本来李延琮要点他做个御前侍卫,后来看他实在不是这里头的货,桂娘也怕他愣头愣脑惹事,就打发在京郊做了个小武官,念着也是救驾有功的,赏了宅子和双倍俸禄,又是两间铺子。
婉婉还在喋喋:“上回他们来还带了自家酸菜,说是辽东的吃法,解腻,谁成想下在锅子里头,连羊肉味都没了。这回我叫她再别出什么幺蛾子,就麻酱腐乳最地道……”
裴容廷揽着婉婉静静听着,并没有开口,可是他望向帘外,却在流苏软帘下微微仰起了唇角。
小厮拉起了马,嘚嘚徐步走在煤屑路上。
北京的深秋,昏黄而仓促,路上行人匆匆,风也滚着叶子翻飞,两道车辙驶过,许多故事就留在了这暮秋的夕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