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原来是方总,方总你好你好,嗯,嗯嗯,对,出货期肯定是要等到12月最早了,皮夹克的话,因为询问度挺高,所以我们会第一批出货,不过要赶上这一季的秋冬是不太可能……”
任何一个展会的人气都是前旺后冷,到了第五天,连第一排的那些大商家,展位都显著地冷清了下来,后几排的展位更是彻底进入了打苍蝇状态,大部分客人看完几个重点发布会,在几天内把该走的展位都走过一遍,现在都已经进入了部署购买策略的阶段——至于这种商业谈判,倒是大多数都通过邮件进行,在展位上讨价还价也不好看不是?所以说,虽然一开始展位上的热度会有区别,但到最后成单阶段,大家的展位上都是小猫两三只,想知道卖气从展位上是看不出来的。
……但也不是完全无端倪可言——蒋恩站在过道上吹风纳凉的功夫,就听到【韵】店里的那个销售一直在打电话,“嗯,这个折扣数,怎么说呢,方总,您手里也有我们的报价单的吧,您这个量本来也是不能享受进价折扣的……”
这个身穿lv休闲西服的年轻人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注意,一边打一边走出了过道,和蒋恩的眼神碰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走向门口,“哎,这个……我也理解,您对新品牌有顾虑很正常……”
展位里另一个留守的女孩也抬起头看他——既然被发现了,蒋恩索性也不再藏,搭讪着走进展位,“不好意思啊,你们这风凉,过来蹭一下。”
靠近了他才发现这女孩长得不错,不过打扮朴素,且对蒋恩来说,女人的身体只是展示服装的工具而已,这点影响力微乎其微,一闪就消散了。“这几天就看到你和你老板,别人呢?”
“他们是抽调过来帮忙的,自己岗位也不能离人太久,现在都回去了。”女孩扶扶眼镜,还埋首在电脑里——蒋恩半垫起脚瞄了一眼l表格,在做统计表啊……
“还有岗位!”他有些浮夸地吃惊,“你们这公司规模不小啊——可之前完全没听说……是香港那边过来的?”
“香港?”那女孩笑了,她眼神凝视在蒋恩身上,盖上电脑,摆出了八卦的阵势。“你们是这么觉得的呀?老板是香港人?”
“这一排展位都这么传的呀。”蒋恩投之以木桃,先说几个小料,“你们人气这么旺,哪能不关注的喽?你知不知道前天你们的展位灯线,为什么忽然断了?”
“为什么?”女孩耳朵竖起来,八卦兴味盎然的样子。
“喏——”蒋恩用嘴巴努给她看,“那面的那家‘’咯。半夜下展以后跑到你们家门口剪掉的……刚好被我看到——说是你们肯定摆了风水局,把他们家人气都吸走了。要不然怎么会都奔过去。”
“咦——啧啧啧啧,”女孩一阵感慨,“老板知道肯定要气死了。”
“不过你们人气是旺呀——”蒋恩环顾四周,不无羡慕地咂咂嘴,“这么多,又这么有钱,灯都多用这么多盏……像我们工作室,小本经营,最多雇几个裁缝了,哪有这么多个专职销售——一个店面里两三个人最多了,哪像你们,一来就是五六个……那天来的那个帅哥,就是穿dior西装的那个,是不是你们老板的朋友啊?”
“你说哪个?”
“就是那个和你看了一会店的帅哥呀。”蒋恩给她学,“你看你们老板对他那么亲热,走的时候抛下那么多客人送到老远,还凑在一起说悄悄话,就把她留下来和你一起看店。感觉这关系不简单啊——你不是和他一起吃了一顿饭?我看你们一直聊天,很熟吧?”
“还可以。”女孩拼命笑,“不过不知道他们到底什么关系——你意思是不是——”
她比了个手势,蒋恩点头,女孩说,“那真不知道了,我们也不好问的……不过陈哥不是我们的大老板,他不管设计的。”
“对的对的,”蒋恩没打探到想听的八卦,有点小失落,但也对【韵】品牌的八卦很有热情,他点头如捣蒜,“的确看起来不像是设计,像是搞销售的……销售上有一套呀!你们这一次展会走了多少了?两百万有没有?”
“你觉得能有两百万啊?”女孩有点吃惊,“难道你们都走了两百多万?”
她看起来真的很小,穿着也随便,一脸的外行,会问这种问题也不奇怪——只是对蒋恩来说就有点尴尬了,他嗫嚅几声,有心想吹个大的,但到底设计师的习气仍在,又怕她听说了转头去问人,戳穿了丢脸。
“那肯定是没有,但你们人气好啊。”他只好云山雾罩地说,“定价又这么高……要连两百万都没走到,这展会花的钱能挣回来吗?肯定亏本吧。”
“要走两百万才能回本啊?”女孩一惊一乍的,“那你们岂不是也要走个小一百万?”
蒋恩有点无奈,这种小实习生……
谁让她手里有销售表?为了八卦他只好耐着性子科普,“哪有走到一百万这么多的,那都是前面大牌子的档次了——我们这边能走个小几十万就算不错了。”
“小几十万已经很多了呀。”小女孩很赞叹的样子。
“多什么啊,小几十万的利润也就和展会成本打平。”蒋恩说来劲了,摆着手指和她算,“灯光要不要钱?布展要不要钱?人工也要钱的呀,少说都是四五万的成本,要搞得和你们一样豪华,至少也要二三十万了吧?”
“那要的要的。”小女孩的嘴巴也渐渐开始松了。蒋恩吃到点甜头,说得更来劲,“能打平那都是不错的了,多得是亏本的——你们成单率多少?”
“什么叫成单率?”小女孩不懂了,眼睛眨巴得厉害。
“呃……最简单算,你发出去多少报价单,拿到多少订单呀,”蒋恩解释了下,看她还有点迷茫,索性也就不说了——他八卦的兴致已经起来了。“反正你自己算算,你们的人气这么旺才成了多少单,再比比别人的人气,他们拿多少心里也就有数咯。这一排真正成单数一数二的还是那种牌子。”
他鄙夷地用脚尖对准了对面的‘幸福女装’,“一般一周能做到五百万以上是有的……都是中西部的经销商过来批,客单价越低起批量就越高,赚也赚死了。像是我们也就做点零售生意……这个客单价,经销商不会来找你的,根本就没处卖!有时候一周下来连十万都做不到……十万都做不到真正算起来是亏本了。”
“展会成本不是才四五万?利润能打平吧。”小女孩探了个头,天真地说,“这种棉麻料子市场上卖很便宜的呀?”
“衣服成本能有多少?”蒋恩被逗笑了,不留神说了真话,“不就几十块,可以忽略不计的咯。花钱的地方是人工呀!这边你过来了,那边就要关店,一周下来都不知道流失多少潜在的生意,那边店租不要折进来算成本的?反正到最后,亏多赚少,肯定的。——但你们肯定是赚的吧,本身定价就高了,人气还旺——”
“你怎么知道我们的定价呀?”小女孩忽然问,她好奇地眨眼睛,好像不知道这问题会给蒋恩带来难堪——怎么知道的?肯定是搭个人混进去,趁乱拿回来看的咯。
“嗯……”同行是冤家,尤其在展会上,矛盾会更激化,虽然这做法也属于人之常情,但被问破了一时还很难解释,蒋恩卡壳了,想要花过去又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不就是——”
“对啊。”老板的脸忽然也从柜台上方冒出来,他笑眯眯的,“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们的定价的?”
偷拿报价单,等大人不在了来套小孩的话……还被抓现行!蒋恩自己都觉得抬不起头来,他支支吾吾了一会,灰溜溜地撤了,陈靛在柜台后面一屁股坐下来,摇摇头,“什么国际时装周,我看和老兴旺也没有任何区别。”
“生意场不都是一个样?”乔韵还是笑眯眯的样子,“老板,你回来了?怎么样啊,是不是谈成了一记大单?”
青哥白她一眼——两个人现在越来越熟,他也越来越敢说话了,“什么大单?做梦快点,两款两件,进价三折,先款后货……我把帐号给他们了,一会你记得查收。”
“噢……”乔韵打开电脑,把青哥手抄的订货单登进去,纸条也放到一边留档,“又是县城精品店啊?这个市场真比我们想得大。”
“支付宝都不会用,不是县城是什么?”青哥撇撇嘴,脾气不太好的样子,“就两件还敢讲价,想叫我们t恤500给她,说是这样就再带一件皮夹克,好会再追单……”
“那你降了没有?”乔韵还不知趣,追问。
“当然——”青哥眉毛都竖起来了,气势很旺盛的样子,但就像是被戳破的皮球,一下又瘪了,“——降了。”
乔韵被逗得咯咯直笑,“有骨气的,给你点赞——哎哟,干嘛这样子,500也还是有赚啊,那件t成本价200都不到,500也可以了……你老兴旺做多了还不知道这些批发商心理?报价单上的价格肯定也得往上浮一浮的嘛。”
“可惜了头两天那些意向客户。”她说得是在理,可青哥还觉得有点泄气,“有好多人要拿3、4件的。”
虽然不是不知行情,不懂规矩,但两人还真都是第一次做这种高端品牌的原创推广,他们的心理底线是逐步崩溃的:时装周第二天起,陈靛就开始专职接电话,回邮件了,一开始询问度还真不低,但90%以上的客户量都极小,1、2款,每款1、2件,而且还要在进价上抠抠搜搜的,用陈靛气急败坏的抱怨来说就是,‘这帮细怂在7p拿货都比这个豪气——,现在7p一款没十件都不要想和我讲价!’
以新晋7p大批发商的心态来做,成单率当然不高,青哥团队也不是没理由:两件都能突破报价单的底线,那这个价格就已经全面崩溃,一旦传开和大批发商根本没法谈了,品牌定位也无法维持,这么大的差价,这品牌还有什么二线奢侈的?简直就像个骗子牌——而且,二线奢侈的定价,这么有格调的衣服……放在县城精品店里卖不觉得low吗?按照想象,这种衣服就该在新天地、久光、南昌路这样的高大上区域开个装修高冷的旗舰店,卖给那些出入宝马香车的富豪才算是高级啊,最最起码,面对县城精品店级数的谈价,不应该是这么容易让步吧?
就连乔韵都无法否认这个思路,结果第一天他们只成交了100件不到——还是因为其中有一个大单,j省经销商黄总各款都定了两个size,加在一起三十多件,还有来自南昌路和南锣鼓巷的一些小店,拿货也几乎和县城精品店一样保守,普遍在5款以下,一款也就拿一个size试水,大城市唯独的好处就是这些店主更‘傻’,更信印刷品的公信力,虽然也试图讲价,但可看出心态是发虚的,大部分随便讲讲以后也就按报价单拿货了——也可以看出来,和县城店铺比,他们的利润率是更高的,因而对成本敏感度会降低。
在第二天上午,他们还能守得住,到下午青哥也开始发慌了:大部分打来电话谈价的老板,听说报价单不会有折扣以后也就都打了退堂鼓。又没了黄总大单撑场面,签单率惨不忍睹——到这时候他也开始正视全国市场的基数肯定是金字塔形,县城精品店逼格最low,但数量必定最多呀,南昌路能有多少店?即使每家店都来拿货,也无法和后者比较啊。
且不说报价单上的价格有没有给他们留足了利润,在实践中可以肯定的是,报价单的定价是突破了大部分县城老板的心理底线的,他们的谈价心态也充满犹豫,随时可能撤离。这时候,死守底线要付出的机会成本就过大了,一个最直白的结果就是——死守底线的话,很有可能这个时装周最后会是赔本的结果,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条线就断了,这个市场可能要到几年以后才能接触到【韵】这个品牌……而且,而且,错过这个时装周,要再把【韵】这品牌推送到这么多人面前,要花的成本可就是如今让出利润的无数倍了!这和7p可不一样,在7p批发商总是一波一波,只要你货做得好,和原版够像,不愁没销路……但,【韵】可是原创品牌!
想通这些关节,青哥也傻眼了:这时候他开始赞赏乔韵之前节省成本的做法了,要不是她把布料定价抠住了,布展成本也控制到最低(这倒不是为了省钱,但能达到节省成本效果也是意外之喜),还有工厂那边的报价也是压到几乎没利润的程度……要不是抠搜成这样,展会成本和生产成本根本不可能压太低,他们就只能在1没让利空间,不肯亏本,只能硬生生吐血把这些游离客户往外卖2亏本卖,利润薄到距离展会回本越来越远——这两个选择里选一个了。
不管选哪个,都是郁闷的结果啊,这一次时装周,人要累吐血了,人气也不是没有,但到最后还是赔本——青哥现在都根本不介意【韵】的工厂是他爸妈开的,工厂赚不到太多钱他也没啥好开心的事了,这次时装周要亏本了他是真不会服气。尤其是隔邻那些7p货换皮卖的杂牌女装都能盈利的前提下,要是【韵】还不能盈利,他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要不然我们返回去打电话?就说是品牌推广期,决定让利。”现在他比乔韵还积极,刚才抱怨方老板只是佯怒而已,坐一坐就暴露真实态度,“这个价格都可以的话,t恤至少再走个几十件不成问题的。”
“再看看吧,”乔韵没完全否定,“你主动返回去打,他们肯定还会再讲价……再低就要逼近给黄总的价格了,那是我们真正的底线,不可能随便靠近的。”
说到黄总,青哥也不禁流露郁闷:这一次时装周,他可是尝遍了大小经销商的十八般手段。黄总的讲价功力直逼乔韵,到最后谈了个2.5折的进货价这才罢休——没办法,他手握j省最大的分销渠道,强势啊!【韵】在他面前毫无讲价筹码,就像是个三岁小孩一般弱逼,能止步于2.5折也不是因为他话术了得,而是因为黄总好像心有顾虑,不敢太过分——
“那行吧。”他拉拉表格,“这样的话……这次服装周大概最后也就能做个70万不到了。”
他说的当然都是出货的价格,而非建议价,一边拉表格一边也就把总的利润算出来了,“去掉人工、布展成本,生产成本……大概……还能盈利个三五万?”
“差不多。”乔韵刚才也是在算这个,“我还没算完,差最后一点——对面那个【降世】的人就过来了。”
以【韵】的声势,第一天起自然就吸引了诸多友商的注意,或明或暗多少都有人过来打探,但青哥的团队是哪里混出来的?国际批发商胜地老兴旺!比起这种临时聚在一起的档位,老兴旺那一排排的固定铺面里上演的恩怨情仇,水平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了。看店小妹穿越回去起码都可以混个贵妃当当,这些还带了艺术家气息的设计师团队能套出什么话?【韵】的底细和乔韵的身份,目前还未为人所知。
青哥撇嘴,很看不上蒋恩的样子,“看你年轻吧……他们这一周走了多少?”到最后他又坍台,也和蒋恩一样兴致勃勃地八卦起来。
“差不多五万了。”乔韵撑着下巴,倒是没有鄙视的意思,“他吹得也是厉害,但最后说漏嘴了,我看最多就是七八万,绝对不会超过十万。”
人都这样,一方面人心不足蛇吞象,另一方面自己不好的时候又可以从比惨里汲取快感,青哥的肩膀一下挺直多了,很满意。“嗯嗯,那也是,他们那些都能做一二十万那就真没天理了。”
他那口气就仿佛在说‘我不是特指,我是说在座每一位,都是垃圾’。“不过,五万的话,得亏本吧?”
“——销售额和参展成本打平吧,算上时间和服装成本肯定是亏的。”乔韵伸个懒腰,“看那心气劲……这一排应该都亏了。”
“都亏本了还来?”青哥不解。
“亏本也得来啊,品牌培育期嘛,”乔韵的语气淡淡的,眼神也放远了,“除了少数那几个天才,谁刚起步的时候都是亏的,培育到最后,死了就培育不出来了呗,能来时装周,虽然亏,至少,也能证明自己还活着呀……挺着挺着,没准那天就缓过来了呢?”
她话里带着一点情绪,淡淡的,似是感同身受的绝望和苍凉,青哥怔了一下,也意识到了这话未尽的意思:会有人缓过来,但这些抱着最后的希望,在亏损和保本之间挣扎着,为品牌争取着微小利润,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上,在浪头挣扎的大多数人,是缓不过来的啊……
这圈子,就像是个碎梦机,每一个进入圈子的设计师,都要接受这个事实,他们编织的是梦想,但梦碎才是常态,残酷,才是真实啊……
即使在商场里打过滚,见过太多利益与算计,青哥仍不免为这赤.裸.裸的人间真实夺去几秒呼吸,倒是乔韵,她像是惯了这认知,伸个懒腰,自然地说,“我看今天下午也不会有什么客户来看样衣了,你要么回去休息一下,明天再过来和我一起收展——这几天,也实在是辛苦你了。”
“……那也好。”青哥犹豫一下也就接受了,拿起小灵通摆了摆。“不过销售电话我还是带走——大姐,别这样看我,我实在不放心你接电话。”
乔韵不做销售是有原因的,她那个脾气自己也知道,摸摸鼻子讪笑一下,“好吧好吧……那就辛苦我们青哥啦。”
抱着青哥的手撒撒娇,她托着下巴,侧头打量他,“——怎么样?时装周参加下来,有什么感想?”
青哥刚是还在偷眼看表格——这几天累得后脑勺有时候都一突一突的疼,最后就做出个三五万的利润,这实在让他很难接受,乔韵这一问,多少情绪都问上来了,一时间鼻子竟然有点发酸:说起来,【韵】的做工和他常做的那些一线大牌差别已经不大了,这设计,这面料,这甚至比一线仿单还低的进货价……这销售额!
多少天流过的汗,烈日下的晕眩,喷漆时闻过的异味,一整天搬货到最后肌肉的酸痛,赔出的笑脸……到最后,只凝聚成一句短短的话,“做点自己的东西,真是难啊……”
“真是不简单。”乔韵点点头,她倒不看他了,低下头在坤包里翻了几下,“所以……你现在是都看清楚了——忙、穷、累、受气,都是自己体会过的了,我是没有一点瞒着你的。要挣钱,比这更轻松的办法多得是——”
“你这是在干嘛?”青哥问,他隐约其实也有点预感。“拉我入伙的下马威?”
“你会不会加入我可真没把握。”乔韵认真地说——现在,蒋恩不可能再把她误认为是实习生了,虽然穿着依旧简单,但她的气质已不再是伪装的无害天真,“不管怎么说,服装周结束了,这一次多亏了你的团队,不然我一个人不可能支应下来。青哥,你知道我,不爱说客气话——这份情,我领了,你这么尽心尽力,我很感激。”
她把一个u盘放到青哥手里,“都一周了,也没和我要照片——其实真不是吊你胃口,就算现在看到照片也没用,针织衫还没应季,没必要那么早生产的……总之,如果你想要加入【韵】,股权方面我们可再详谈,这一次,就算是你的前期调查。如果你不想,那这一次针织衫,我多让你一成,你六我四,我们这么分。”
以那件白衬衫的利润来衡量的话,多让一成,让出的起码就是上百万的利润——一面是为了抠点成本,三五万都要出尽百宝的穷酸,一面是为了这一份人情千金一掷,没有二话的豪气。青哥的呼吸一时都有些急促,不是因为这笔钱,而是因为她挥洒的气质,也因为这份豪气背后,隐藏的暗示:钱对她来说,似真就只是数字。就像是【韵】这品牌,它当然注重利润,但创立的初衷,却并不是为了追逐利润。
如果他也唯利是图,那是不必加入【韵】,这一次时装周他累到吐血,说白了也无非是因为乔韵手里握着上千万,上亿的商机,这是在人情投资。要赚钱,真有更容易的办法,她也一样会带着他做……
他的眼神落到u盘上,迟疑了一下,才接过来。
——这一周脚打后脑勺,忙到后来,他是真真正正心无杂念,已经完全了这一辑被承诺过的照片。
“我……”他说,然后赶紧咳嗽一下,掩饰掉了声音里的不对,“我……”
要创造点东西,多难啊?这圈子,就是个碎梦机——
她又不是就不带他了……何必还费这个力?这么合作下来,几年内轻轻松松赚个几千万,根本不是问题……
他看着乔韵:她也一样回望着他,眼神纯净,似对任何回应都有准备,也都不惊奇。
“我……”陈靛说。
他使劲吞咽了几下,“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谈?”
乔韵的眉毛轻扬了起来,她有一点诧异,但不过分,似早料到了他的选择,愉悦毫无遮掩地流露,“等时装周结束吧,休息几天再详谈。”
“行。”这无疑是比第一次和coco妖妖合作更大的决定,但他的迷茫期却比上次更短,陈靛下定决心以后反而一阵轻松:行了,都说出口了,还犹豫什么?“行,那就稍后再谈。”
“为什么会这么选?”乔韵问他,她不吃惊,但有点好奇。
“因为……”陈靛想说,因为做山寨受气,得担惊受怕,因为他傻,因为——
在生意场上打滚久了,真诚变成坏习气,梦想更是敏感词,一说出口,所有人都当你傻,但在这一刻,他忽然涌起久违的冲动,想要说一点有些文青气质的酸话。
“因为,虽然做点自己的东西是很难……偷窃要更简单,但我觉得吧,人不能偷一辈子,”他说,“有机会你得往上走,这不仅仅是钱的事。”
他想到那天乔韵在咖啡厅里的笑,那是他第一次明白原来有人活在他够不到的层次,原来他也可以去试着活得更好,想到傅展那翩翩的闲雅风度:他并不羡慕傅展的长相,只是他和乔韵更像是一种人,一种让他向往的人,他们之间的差别不是一件奢侈西服可以弥平的,也不是身家背景的不同可以完全解释清楚的,但现在——他的选择第一次让他缩小了他们之间的差距,让他感觉到,他和他们成为了一种……更有格调的人。
“这属于格调问题……”陈靛说,他忽然燃起一点挥斥方遒的豪气,一挥手地图炮了自己从前的整个客户群,“我觉得我们这国家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有格调的人太少,庸俗的人又太多太多。”
乔韵被他逗得大笑,“你热血上头了吧青哥,这问题哪有你说得那么简单——”
“是这吗?”忽然有人跑进了展位里,一边跑一边回头确认,“啊,是是是——那什么,开着呢,嗯,对,行,我现在就和她说……”
这位年轻的顾客自顾自地发表了一通评论,便又按住了电话,有点着急地对青哥吩咐了起来,“那什么,赶快把你们的设计师叫回来——我们于主任马上就带人过来了,都是有分量的贵客——让她马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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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才刚毕业就能自创品牌了?真是名师高徒啊!于秘书长,您这老师了不得,怕不是要盘踞咱们国内品牌的半边天下喽。”
“哪里哪里,刘总你这实在是客气了。”于和茂一边走一边笑,冲身边的老总们拱手作揖,“年轻人刚毕业,总是想要最近试试水,想法还不成熟——有些课就让社会来上吧,就是要劳动各位陪我多走几步了。”
“是要感谢于秘书长让我们多接触新锐设计师才对。”身边几个老总都是场面人,好听话谁不会说?一行人边走边说,气氛花团锦簇,闲杂人等都纷纷让道,说不准也是为‘王霸之气’所慑:别看于和茂身边就四五个人,可每一个来头都不小,全是国内服装龙头企业的高层,其中更有两名来自上市服装集团的总监级人物。在上海服装周的展厅里,他们可算是食物链的顶层了,这也是他们刚从锦江饭店里开会出来,走往闭幕秀的发布会要抄个近道,刚好路过了展厅,刚好要经过于和茂一直没去看的小师妹展位,刚好又有时间,几个人也就多走几步,腿着来了——否则,平时这种小展区,等闲都是看不到他们身影的。
于和茂选择这条路线,当然也是有点小心机的:他拿不准顾教授到底对这个小师妹是什么态度,上次会展之前乔韵来见他,两人草草交流几句,他只试探到顾教授和她平时联系不多,似乎连参加上海时装周的安排都是由他转达。所以,这一次他就没特意排时间过来捧场,本想抽时间看看她送到办公室的画册,可最近这一周实在忙得分.身乏术,都没回去过,说起来是有些照料不周了,现在既然有机会,那就带挈师妹一下,料也无妨。
当然,这么做也冒了风险,因为他实在是太忙了,忙到一直没时间细看作品的程度,只能照常理推想:既然恩师都极难得地给了机会,可见这设计至少能让她满意,那不管怎么讲,就算鹤立鸡群谈不上,也不会当众坍台,丢了师门的脸吧?
至于说更多的,那也就谈不上了,只要能过得去,有顾教授的面子在,几个老总这多少都能留点印象的,日后他再美言几句,要混进主力设计师队伍也不难……于和茂不是对小师妹没信心,只是国内市场就是这个样子,他自己的原创品牌多年来也一直半死不活,全靠在快消品牌当设计总监的收入养着,她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在校时也没多大的声势,出了校门雄心勃勃可以理解,一脚踏空也很正常——这一次时装周应该就是很好的挫折教育,多碰壁几次,成熟一些了,此时埋下的人脉伏笔,也就可以发挥作用了……
“啊,前面那个展位,很漂亮啊。”几人正谈笑风生些行业大事,刘总忽然‘噢’了一声,“有创意,很亮眼——这不会就是你那小师妹的手笔吧,于总?”
“我看看啊。”于和茂瞄过去一眼,心中也是一动,他正好又看到自己的秘书跑过来,“还真就是,小丫头挺有想法的嘛——走走,去看看去。”
你可以藐视这些成衣品牌的审美,但不能质疑这些总监的专业水平——谁不是科班出身?没法生产美,还不会鉴赏美了?几个高层都加快了脚步,他们的语气里开始带有真正的试探了,“于总,你这小师妹该怎么称呼啊?”
“真是刚毕业吗?毕业展上了没有?”
一边说,几个人一边就进了展位——一进去反而都不说话了,仔仔细细地左右打量,每一件单品都吸引目光,就连于和茂一时间也没说出话来:这个展位……就品味上来说,已经很靠近那些国际化大牌了……
这么布展得花多少钱?这是第一个问题,但第二个问题就更复杂和苦涩了:钱对如今的于和茂来说当然已不是问题了,问题是,他如今是否还有这水准的审美和灵气……这展位,即使做出来了,对一个原创品牌来说它又有没有意义……
“噢,这些单品——很成熟了啊!”刘总率先半带着惊叹地感慨,很感兴趣地盯牢了过来和他打招呼的小师妹……是叫乔韵?于和茂用了一两秒才想起她的姓。“于总,介绍一下呗,这位是——”
“我师妹,顾老师关门爱徒乔韵。”于和茂把小师妹拉过来,有点夸张地献宝——他多少有点一脚踏空的感觉,现在一半心思都还在琢磨着乔韵的设计:成熟度什么时候这么高了?那几件单品真的一眼就给人惊艳的感觉……
他和小师妹之间绝无可能产生利益冲突,品牌定位就完全不一样,但他心底仍有些本能的淡淡不快:同行相轻,即使心底也明白自己已过了高峰期,但设计师总是不喜欢被人这么赤.裸地当面提醒自己的江郎才尽。
“小韵,这是笙歌的市场总监马总——”他一个个按咖位给乔韵介绍:笙歌可是在原创女装牌子里唯一能和jnby对打的品牌了,“他们的展位就在前面,你去看过没有?还有这位安总……”
“马总、安总。”乔韵乖巧地跟着叫人,她今天打扮得太清纯了,和自己的设计形成鲜明对比,还好,这圈子一向个性十足,也不算失礼。“拙作献丑了。”
“哪里哪里,这设计,灵气逼人——后生可畏啊!”马总握着她的手半天没放,“乔小姐,你这个品牌现在注册了公司没有啊?有没有打算开放投资?新品牌,成长起来需要时间的,市场营销这一块也不能放松……”
他的眼神还在那件圆领t恤上萦绕,“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有需要,随时联系我……”
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乔韵,看她对马总的反应,于和茂心里一紧:他全没想到供需关系链会是这形态——不是乔韵要忽悠马总做他的人脉,是马总现在要忽悠乔韵——设计师品牌的确都缺钱,在国外,大集团入股设计师品牌也是常见的操作模式,算是各取所需,但在国内却并非如此,乔韵的设计一看就知道,款好抄版难打,面料更不是大路货——
“谢谢马总。”他的这个小师妹,关键时刻真没掉链子,于和茂碍于场合无法出声提醒,她却仿佛已勘破了其中的门道,浅浅地笑,半点没有初出茅庐乍得赏识的激动,“暂时还有点积蓄,如果哪天资金链出现缺口了,我肯定给您打骚扰电话。”
听话听音,她这表态一出来,一群人都知道了她的态度,也都笑了,马总也跟着笑,半点都没有用心被看破的不好意思:国内的女装品牌,不抄设计的凤毛麟角,个别过分的还有骗版的,就像是现在这样,花言巧语把你花得惊喜连连,甚至投一笔小钱,博得信任以后就把版式图骗到手,一转头抄出一样的款式不说,还可能反过来威胁要告你抄袭侵权……当然,他未必会这么做,也可能是真心要投资,所以即使当着于和茂这师兄的面也说得理直气壮。
乔韵戳破他,戳得也很温柔,所以气氛未被破坏,大家还在谈谈笑笑,一群人明里暗里盘乔韵的底——甚至刘总话里话外还有点怀疑她这个设计不是原创,灵感‘来源于’国外的一线设计。于和茂一边照顾小师妹,一边留了个心眼照应大局,尤其注意马总——他游离于对话边缘,这边走走那边看看,好像对展位非常赞叹的样子,走到柜台边,低下头不知留心到什么,伸出去翻了翻看了看,过几秒钟才扔下来又走了。
……他有点警惕了,冲秘书使个眼色——这蠢才竟没懂,还是乔韵身边带的一个小年轻,居然很灵醒,一声不吭上去缠住马总。于和茂举步走到柜台边上一样相了一眼:他的瞳仁,一样也是一缩。
柜台里放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但是合拢的,马总没抬起来看,那样就要绕到柜台后面,动静太大了。惹来他注意的,应该是一个半透明的塑料盒,一盒子都是各种各样的订货单,字迹潦草的、工整的,便签单、正规印刷的订货单、随手揪扯来的白纸……满满的已经垒了有大半盒了。
于和茂年轻的时候也做过展会,知道真正的订货单还真就是这样五花八门,很多客户电话下单,业务员当然是揪到什么写什么,展会期间也没人有功夫整理……
【m各1】……最上面的一张订货单还能隐约分辨字迹——于和茂眼神一飘,抽起柜台里的报价单看了一眼:,那件圆领t,进货价是600……出厂价不会超过100元,一单的利润就是1000,这还是单价最低的一件。
这么一整盒……这次服装周怕不是要做到几十万的销售额?
这可是独立设计师品牌,不是什么商业成衣!上半年的时装周,整个会场,独立设计师品牌的场均成交营业额,也没超过20万吧……这还是有几个做得不错,半独立半商业的品牌,拉高了平均值……
如果连独立设计品牌的资源都能做到这样,那转换为商业成衣呢?有了更多的宣传资源呢?这些总监别的眼光没有,把握市场动向的眼光可是一流——
于和茂放下订货单,转身盯了马总一眼——他已经回到人群里了,正背着手若无其事地掺和着闲谈。
——手里正是捏着一张【韵】品牌的报价单……
感应到他的目光,马总也看了过来,两人的眼神,一触即收,马总若无其事,嘿嘿一笑,于和茂也只能暗暗皱眉:做服装没有不许订货的道理,即使知道他要扒版,那又如何,难道还能从此对订货的客户做三代身家调查?
本来是一片好意,没想到反而坑了小师妹……于和茂的心情也有点复杂:有身为大师兄的愧疚感,也有着若有若无,难以遏制的淡淡幸灾乐祸。自己本是好意,俯仰无愧天地,至于这些风雨……谁不是被市场日得体无完肤,这才转身商业化的,她乔韵就算再得顾教授喜欢,别人也没义务为她保驾护航,考虑到这地步吧……
这人性的阴暗,虽是难免,但一闪念也就被扑灭了,他在心底啧了一声,暗觉棘手:出事了,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都不妥,甚至如何对小师妹提及都是尴尬……
还没想出妥善的办法,手机就安静地震动了起来,于和茂拿起来一看,做贼心虚,几乎吓得把手机摔到地上。
“稍离开一下,接个电话——”他赶紧拾起电话,从展位里走出去,在接这个电话时,本能地想离灾难现场越远越好。“喂——顾老师!……哎哎,去看过了,去看过了。”
他不禁暗擦一把冷汗:还好自己来看了一眼,不然若老师问起,自己答不上来,这都是最后一天了还没去绕过,肯定要被记一笔。“师妹的设计的确……”
“她的设计我已经看过了,你无需多言。”顾教授还是一贯的强势,“就告诉我市场表现就行了。”
“唔唔……”于和茂的细汗冒上来了:这是个坦白的机会,但,顾老师可不喜欢借口。
“表现不错。”最终他轻描淡写,一如既往不动声色,“应该算是这一次的小卫星了:具体金额没问,但总销售额,几十万应该是跑不了的,以她的定位来说,第一炮能有这个表现——”
“我知道了。”顾教授又把他截断,“你去忙吧。”
‘嘟’的一声,不由分说,挂了电话……
于和茂盯着手机,也不知是解脱还是遗憾:他想说来着,只是还没找到机会——
哎,自欺欺人,有点没意思了,他又自嘲地笑笑,转身走回那隐形的烂摊子里去:自己惹出来的祸,总得想点办法,尽力收拾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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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b市一间明亮的办公室里,顾教授挂上电话,重新靠回了椅子里,她若有所思地翻动着印刷精致的画册,眼神在那件皮革丝绒的礼服裙上流连:最终,她还是调低了开叉,选择在腿根开出分叉,而不是初始设计中的臀中。这降低了礼服裙的激进,更具有可穿性,但又保留了它的张扬和愤怒,在某种方面而言,的确是个进步。
俄顷,她合上画册,眼神落到电脑上:屏幕上是电子邮箱的画面,一封信被打开拖到中部——这是一封学生的求情信,至少从口吻来看,确凿无疑。
【我是个慢火细炖型的设计师,那种快节奏的学习会给我带来极大的压力……】
锐利的眼神,在唇角流连,顾教授的笑都是带点杀气的。
“好,你要时间……”
她呢喃自语,“我就给你点时间!”
似是下定决心,她不再犹豫,探身抓起电话,又拨了另一个号码。
“喂,小史?”对面一接起来她就说。“明年的北京秋冬,你给我在主舞台上,安排一场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