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发布会,真不开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别看n市和b市之间相隔千里,但这个流言在当地早已经传开了。而且各厂负责人都异常关心,就连洪哥都特意放下手里的事从乡下赶来,把陈靛从机场拉出来,接到附近的宾馆里,两人之间摆上点小酒卤菜,完全是谈心的架势。“青哥,你可别糊弄我,大货马上就要出厂了,要不是因为发布会的事,你这时候会回b市?我们厂会放你回b市?”
以洪哥的身份,他也的确有资格这样说——【即看即买不仅仅是对品牌一方提出的挑战,实际上是整条供应链的革命,流水线出来的大货,动不动就是几千件起,以前要是质检出小问题,没说的,组织人手返工,只要多宽限一星期两星期,不是什么大篓子,基本都能让订货商满意,毕竟从收货倒上货还是有几个月的时间,提前量足够。但【韵不一样,即看即买,到货周期必须是提前做好预估,错了一天都不行,从生产到物流,每一天都要算好,怎么抠也看抠不出一周的时间给你去返工,这种晚一天就可能引发连锁反应的生意,真必须严格按照合同条款去履行,质检没通过,真要打官司去细抠损失,厂子承担不起这个责任。一般的小厂,甚至不敢接这样的单子,到时候真出篓子要打官司,谁说得清?
也就是在中国,工人肯吃苦,能加班,厂里够疯狂,野蛮生长,什么样的生意都想接。在欧洲这一套根本就很难有生存的空间,工人要准时下班,要度假,所有人都要悠闲生活,直接的结果就是效率低下。只能按多年的老规矩,提前大几个月慢慢地来。——即使是在中国,在n市,洪哥这样的大厂子,机器好,工人素质高,才敢延揽这样的单,但即使如此,这种单也让技术主任异常紧张,事先都是和陈靛说好的,根本来不及把样品寄到b市,出大货的时候陈靛人就必须在厂里,现场检查,这样发现问题才有修改的余地。否则按老规矩,快递发过去都要两三天的时间,隔了千山万水,也不能确定陈靛是否及时看到,留给厂子的时间那就真是太少了。
“发布会确实是出点问题。”陈靛也知道,这和洪哥的生意息息相关——都知道这是为发布会准备的商业款,发布会不开了,即看即买模式,这些衣服怎么卖?而且这都是应季的衣服,错过了就只能等明年。洪哥现在可以说,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厂,还有n市这里所有敢于延揽【韵生意的厂子在发问:发布会不开了,衣服怎么办?这批衣服没销出去,那【韵这里,还能准时结账吗?
瞒是瞒不了,而且没有任何意义,发布会就在半个月以后,此时满口保证,到那时候要没开出来,自己的信誉也跟着没了。即使是满嘴的苦涩,青哥也知道自己不能说谎,他坦然地说,“可能是开不了——也可能会开,所以厂子那里还是不能松懈,您放心,洪哥,钱一定还是按时结。她们【韵这点信誉那还是有的。”
“哎,这点小钱说它干嘛。”洪哥得了准信,像是放心点了,开始说客气话,“——但这发布会怎么开不了了呢?是出什么问题了?看得起兄弟你就和我说说,大家一起想办法,衣服都有了,总有途径可以解决。”
“其实并不是场地的事,是原来的设计款出了点问题,”这更加没法矫饰什么了,青哥叹口气,“乔乔想重新设计一下今年的秀款,所以整个进度要跟她这边的进展来定,如果一直设计不出来,那就……”
“那就一直不开发布会?”洪哥轻呼,“以前不都好好的吗,这一季的设计款也出来了吧?忽然要换设计款,这些商业款怎么办?照卖?”
“只能是回京去商量了,努力沟通个办法出来消化吧。”陈靛今天也是少见的烦躁,不但只穿了简单的t恤牛仔裤,头发乱糟糟地,罕见地gay品失格,而且说话也不如以前注意,脱口而出,就泄漏了自己在【韵本品牌里也有职位的事实,片刻后才找补,“反正,这是她自己的品牌,她要因为感情上的事情耽搁掉……我们能说什么呢?”
感情上的事……她和你什么时候分手了?
洪哥呵呵一笑,看着青哥的眼神也有点复杂:身兼两家,青哥在n市根本瞒不了人,先下单做正品,然后就下几倍的单做仿货,正品是负责联络生产,仿品就是最大的批发商兼渠道商,他一年到底赚多少?
很多人都深信乔韵和他是真正的恋人,同秦巍反而只是炒作——如果不是这样,乔韵为什么对他这么信任?眼红青哥的人不少,n市这边的员工是不敢信任,估计来往全是他的人。但很多人都曲里拐弯地提醒乔韵别那么信任,据传话人说,乔韵只是一笑了之,根本没动过疑心。
生意场上当然只看钱,陈靛在n市越来越吃香,他能把一株摇钱树吃得这么死,那是他的本事,当然没人会在他面前说三道四,最多也就是私下感慨世事的离奇,甚至很多人还开始怀疑秦巍和陈靛之间是否存在什么联系,包括乔韵本人的取向问题,否则实在很难想象,一个正常的异性恋女子居然会选陈靛,而不是秦巍,这都不是个人魅力的问题了,完全取向那就不一样啊。
在洪哥这里,他是彻底看不明白了,别人的所有疑惑他通通都有,而且他也始终没想明白,乔韵那天晚上到底是在演戏骗他,还是当时和陈靛真的是恋爱关系,之后才分手去和秦巍一起。
如果不是恋爱关系,难以解释她异乎寻常的信任,更会推导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结果,那就是乔韵本人其实从一开始就知情,和她们品牌有关的所有仿单,其实都是品牌这边,主动在做——即使这好像也很合理,仔细琢磨下亦没有伤害到任何一个人的利益(当然除了品牌本身),但洪哥依然是将信将疑,这条思路委实有点惊悚,而且问得太深好像也不符合他的利益,有买卖做,那不就行了?一两年了,和【韵签的订单从没有差过款,周期永远比别的品牌要快,签订的合同上,盖的也都是【韵公司的公章,再漂亮的姑娘能比得过几亿的营业额吗?就算那次酒后搭讪未遂的事件是乔韵蒙他的,洪哥也应该感到庆幸,【韵一路走来顺风顺水,现在找谁生产不行,当时要真酒盖住脸做了什么事,这些利润谁赔给他?
当然,这也是从前的事了,现在发布会似乎开不了,【即看即买前景一下就模糊了不少,洪哥这会儿就对青哥和乔韵的真实关系很好奇了,其实他也不要求知道全部真相——陈靛因为发布会的事焦头烂额,对乔韵很有意见,他们俩并不是恋人关系,只要知道这几点,对他来说也就够了。
“就是,大不了,换个品牌合作呗。你手里生产工艺的水准拿出去,营销的水准拿出去,哪个国产设计师不能捧红啊?”他呵呵一笑,给陈靛斟了一杯酒,“我说句实话你别介意啊,青哥,其实设计师是谁,很重要吗?咱们做服装的哪不知道啊?基本款就那些,哪个品牌最卖,还不都是看营销?”
陈靛没吭声,端着杯啤酒漫不经心地呷着,他这反应洪哥亦不意外:陈靛要是早有心想走,那他也早就知道了。
o妖妖不做了,豆豆不就起来了?乔韵不做了一样也会有别的设计师,中国这么大,有才华的人那还少了?缺少的是把才华变现的能力,”他就当闲聊似的给青哥画饼,“营销你有了,生产工艺管理你有了,销售渠道你有了,生产厂家和本地的政府关系我有了,哪怕给我们一个麻布袋,也能卖成今年的淘宝爆款啊,设计师是谁真的很重要吗?”
“当然了,你是个重情义的人,乔韵是和你一起做起来的,没有特别的理由为什么要放弃呢?就像o妖妖一样,要不是自己不想好,谁能撼动她第一网红的位置?情谊是情谊,生意是生意,做生意一定有规矩和流程,不然不可能做大,她自己要闹情绪问题,不好好做下去,这个品牌就不可能做得大,作为我们正常的企业家来说,另谋高就是无可厚非的选择。如果因为她和你有什么感情,或者是什么知遇之恩,就留在品牌里一起慢慢式微,这其实对双方都不合适。”
“说实话,设计师的资源,我这里也有,n市是整个中国时装工业的核心,哪个设计师不要和我们合作?怀才不遇的设计师实在太多了,就是有丰富从业经验,跳出来想自己开品牌的设计师也是大把。创业的钱,我家产不说多,一两亿也拿得出来,况且,一般人做品牌,前几年是亏钱的,我们不一样,有你营销的渠道,头一年就能实现盈利,如果你能把傅总拉来就更好——乔小姐忽然间180度的转变,傅总感觉怎么样?”
火急火燎想往回飞,又遇到大雷雨,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和他做对,陈靛心里是真烦,可能也喝多了几杯酒,自我控制松弛了不少,有意无意就给洪哥露了点底,“傅总心里肯定也不会痛快的,本来家里出事,大家都能理解,傅总特意飞到纽约去换她回来,结果她直接放弃了纽约那边,投入多少资金,现在全放弃了。傅总人是跟着她回来了,但这段时间一直阴着脸,她回来后又说要换秀场款,那即看即买的转化怎么做?现在又说可能要取消时装秀……”
朝令夕改,不管这是不是设计师的脾气,和这样的人合作的确不痛快,洪哥心底也是暗喜,“这个傅总,就是你们拿到国外投资和政府支持的关键吧?如果他也一起跳出来的话,再起炉灶也是分分钟的事啊,青哥,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设计师当然都有点情绪化了,乔小姐这么做是为什么?艺术追求吗?其实她有什么艺术追求也可以理解,但这种艺术就是小众的,让她继续做小众化,那也是求仁得仁,我们出来做大众的东西,大家都有各自的发展,说不上谁对不起谁……”——
换个设计师,最大的变化,就是洪哥他也参了一股,从单纯的上下游厂商关系,变成了这个日进斗金的新经济模式中攫取更多好处的‘造雨人’——这个词超出了他的知识范畴,但不论用什么词去粉饰,也改变不了核心,那就是利润,利润,非常多的利润。
想要获得这些利润,就要有相应的筹码,从前在【韵蓬勃发展的时候,洪哥自忖最拿得出手的‘背景’这个筹码,在乔韵的靠山面前不值一提,人家手握设计能力和政府背景,不分蛋糕再正常不过。现在她出了问题,这个机会洪哥如何会错过?这也是他上车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他手里的大厂虽然稀缺但却并不唯一,一旦错过没能占上坑,谁知道下次机会出现在什么时候?因此他非常尽心,正说反说明劝暗劝,一晚上和青哥喝了整整一件啤酒,喝得青哥下飞机头都还在痛,b市交通又堵,司机开开停停,他晕得不行,在后座赶紧扒拉了个塑料袋,翻天覆地把昨晚的小菜全都吐了出来。
“陈总,没事吧?是不是病了?”司机也吓着了,从后视镜里嘘寒问暖,“要不我给乔总他们打声招呼,您先去医院?”“没那么严重,”陈靛吐了反而舒服点,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他揉着太阳穴,“不过还是先回家一趟,我洗个澡,换身衣服,这样也没法开会——傅总已经到公司了?”
“没,可能还在乔总那吧。”司机很随意地说,看到陈靛脸色又连忙补充,“乔总在赶秀场款啊,一闭关就不见人,傅总要开会就只能磨着去那里等,昨晚就没见上,不知道是不是等了个通宵,反正工作室那也有地铺,傅总可能就在那对付一晚上了。”
公司三个合伙人,就数他最低调,平时都很少在公司露面,就在n市也从不正式以【韵负责人的身份出面,陈靛一直以来也确实都把自己当小弟看待,从没想过谋求更多的话语权。乔韵有生产力,傅展有运营能力也有背景,【韵内部的纷争,更多的是两个人在争抢话语权——这倒不是为了钱,乔韵和傅展各有各的强硬,两种意志总要发生冲突。
对青哥自己来说,【韵y这几年发展这么快,他有种上云霄飞车的感觉,晕乎乎的很难回神。平时杂事多y基本都是他在管,也算是有自己的小天地,生产和批发的渠道又都在n市,和总公司这边业务交叉不多,对公司员工作威作福没障碍,乔韵和傅展的矛盾不想也没资格参与,大多时候他都以一个听话的小弟形象出现,傅展和乔韵两边博弈完了,告诉他一个结果,顶多在执行细节上扯扯皮,大方向,他没提出过太多意见。
当然,不是公司的每个决定他都认可,但陈靛一直有种后学末进的自觉,很多时候市场的反馈也证实了他的见解的确并不成熟,或是乔韵,或是傅展当时的看法也自有其道理,这就更加深了他自己学习者的感觉。一直到昨晚和洪哥喝那顿酒以前,青哥从没很清楚地想过这一点:其实,的确,且不说【韵这块吧,就y那边,当时离不开乔韵,是因为她也掌握住y的第一生产o妖妖,即使其余所有环节都是他在搞定,乔韵只是拍个照而已,但……核心生产力就是核心生产力,乔韵就是要理直气壮地拿走50%,各方面而言,他也都只能顺着乔韵的思路走。
但现在妖妖不做了,豆豆那边……虽然各方面的影响力还都是远远不如,但也勉强能算是如今的第一网红了,她y种种运营的依赖度可是要o妖妖强得多。等于y这边,完全握在了他手心——也就是说,这条营利能力远远超过了【韵本身的生产线,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完全属于他私人所有了。股权上当然并非如此,但,营销的、生产的、销售的发货的,所有环节都是陈靛自己建立起来并一手扩大,剥离掉他,整个机制完全无法运转,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已经成为y事实上的主人。不说多大的话语权,但以这些y和【韵之间存在的债务融资关系,甚至是对【韵爆款的炒作营销能力来说,至少,也已经具备了发表自己意见的资格了吧?
有了资格,该说些什么,他却一直没拿定主意——当然他最希望一切回到以前,妖妖不要再捣腾‘设计师的坚持’,不要再说什么放弃过度商业化,大家一起好好地把【韵做大,可如果连他都能说服乔韵,那……david是突然变笨了吗?他会说服不了吗?
也许,如果他和david一起联手反对的话,妖妖那边会改变态度……青哥是这么希望,但也知道自己想得太好了,以妖妖的性格,走强硬路线,最大的可能就是大家一拍两散,到时候两家公司会变得如何那就不好说了。但要他什么也不说,就这样看着公司逐步走低,原本大好的苗子就这样枯萎……他心里也真的过不去。发布会改了款,那些日常款的销量怎么办,会不会受影响?这本身已经很过分了,要是连发布会都取消的话,公司的现金流一下就会出问题,弄得不好,这一波栽下去公司就再也起不来了。
必须要回来,这是他最强烈的想法,可回来了以后他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乔韵了:乔韵心里一直忌讳他和傅展搞联合架空他,青哥是知道的,他也不否认,有时他确实会有这样的想法,傅展是有这个需求的,他可以感觉得出来,不是因为他觊y的利润,【韵内部的权势,而是他想要把一切都掌控得更深一些,对妖妖事业上的方方面面——他没有直接表露过,但如果自己去靠拢,可以预想到傅展不会拒绝,也会给出一些甜美的回报,以他的为人,这些回报也一定会让他觉得自己的效忠是值得的。
因为他动摇过,所以青哥并不觉得乔韵的猜忌是多疑,他心甘情愿地承受这种不信任,但他心里自己清楚,自己一直都没有迈出这一步,就是因为他一直记得,当他还是个淘宝小店主的时候,是谁毫无疑问地‘钦点’他走上了这条快车道,是谁一手把他扶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从前的理想,在上亿的现金面前还能坚持吗?是否早被淡忘?从前的感激是否也会消失?妖妖想要的模式,david已经转述得够清楚,洪哥说得也其实都挺有道理,如果双方的理想已经发生分歧,分道扬镳将是唯一且不能避免的选择,但他还是回来了这一次,还是想去见一见乔韵,他实在不清楚自己想说什么,又想听到什么,但他非回来不可,回来了又近乡情怯,开始下意识地回避最终摊牌的那一刻。
跟着她胡闹下去,让【韵就此式微,做不到,太可惜。可离开她,离开【韵舍不得,陈靛在走廊里徘徊良久,才按下了门铃,到这一刻他还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
“来了来了。”乔韵倒是没让他吃闭门羹,很快过来开门。“飞得还顺利?听说昨晚你们那边下暴雨,好多地方都发洪水了。”
“是发了洪水,不过还好,没耽搁飞行——david走了吗?”
“走了。”乔韵做了个鬼脸,青哥一看就知道,傅展走得肯定充满挫败,自打从纽约回来,他就不断地努力,想要改变她的一系列决定,但这些交锋也毫无例外,总以他充满挫败的退却而告终。“估计是发现我已经没救,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发布会真开不了了?”青哥也可以想象傅展离开时的心情。
“各大时装周肯定是都赶不上了,具体的时间还没定。”乔韵说,“开是想开的,但是只能等我的设计全部成熟再开了。”
连具体时间都定不下来?青哥可以想到傅展处理相关事务时该有多挫败,就像是他现在也让自己别去想今年那些日常款的销量一样,他有些压不住的火气:事情真不该是这样做的。又有点绝望:连傅展都没办法,他能怎么办?
难道公司就只能这样充满怨气地一路走低,最终难看地解散?
“妖妖。”他脱口而出,“事情一定只能这样子吗?”
他是不想这样的,可难道只能被逼着这样吗?就真的一定要走到这样吗?他是真的真的,真的不想这样的。
‘这样子’,是个很模糊的表述,他最终想要的‘这样’又是个怎样的这样?陈靛现在真说不清楚,但乔韵也不必他进一步的说明,她本来似已做好了再被人‘攻克’一番的准备,但现在,在陈靛的真情流露里,她的表情也一下就柔和了起来。
“青哥。”她把陈靛按在了沙发上坐好,忽然扔出了一个炸弹。“我y的股份都送给你,你觉得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