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艘巨型船只缓缓出现在两人眼前。
它们无声悬浮在水中,船身依稀保持着最初的形状,上头生满五颜六色的海藻与水草,缝隙间偶尔会游过一群发光的鱼,而那些攀附在木板上的贝类,则像一只只眼睛,正幽幽注视着两名不速之客。
在极黑极静的环境里,时间如同被暂停,即便下水的仅是神识,谢刃也觉得呼吸莫名困难,他稳住心神,将风缱雪挡在自己身后,示意对方先上去。
风缱雪摇摇头,带着他一起游向甲板。在海中泡了这许多年,大船不说千疮百孔,也差不多是一碰就碎,两人在舱内寻了一圈,没发现有人,亦没发现有白骨残骸,只有零星被朽木挂住的乾坤袋,证明着这里曾有修士居住过。
直到两尾红鱼并肩游出水面,守在上头的人这才松了口气:“怎么下去这么久?”
“多年前被白沙海吞噬的那三艘船,都在下头。”谢刃坐在地上,深呼了口气,“不过船上没发现骨骸,只有破破烂烂的乾坤袋,我等会再下去一趟,拿几个上来,看能不能掏出东西。”
“别去。”风缱雪拦住他,“方才你只是神识入水,便已有瞬间涣散,这么去只会更危险。”
何归提议:“我自幼在血骸潭中长大,墨公子也是海里来浪中去的,潜水经验丰富,不如咱们二人下去取。”
“也不必。”风缱雪手伸入乾坤袋,他这个动作谢刃熟悉,从掏那只铁虎兽开始,可谓每回都有新世面,这次自然也一样。只见风小公子在里头皱眉掏了一阵,最后竟是生生拽出了一只水妖,还是活的,正在嘤嘤嘤地哭泣着。
在场的所有小伙伴都惊呆了!
先前看他各种掏天掏地,虽说有些玩意确实匪夷所思,比如说会发光的毛毯,再比如说一截新鲜的树枝,但好歹还在能理解的范围之内,这一下掏出一只活妖……不是,到底怎么塞进去的?
谢刃认出这老熟妖,瞠目结舌地问:“这不是我去白鹤城给师父找红鱼时,用来做饵的那只水妖吗,怎么会在你的乾坤袋中?”
风缱雪答:“因为想着要来白沙海,他或许有用,就一并带着了。”
谢刃仍旧没想明白:“可我记得他当初被你踹入河中,好像逃走了啊,你后来又将他抓回来了?”
风缱雪说:“嗯。”
堂堂琼玉上仙,想找回这只水妖,不费吹灰之力。他不仅找了,还冷冰冰地提着剑威胁警告了人家大半天,所以水妖此时正万分恐惧着,缩成一团悲哭:“风公子,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何归看不过眼:“我看你周身的怨气,好歹也是能排上名的凶妖,怎么这般窝囊?”
水妖闻言,顿时哭得更伤心了,哪能不怀念当初在东海兴风作浪的好日子呢,但谁叫自己运气不好,先是被那白胡子仙尊一掌废去大半修为,脑袋上顶着明珠给渔船做了许多年的灯塔,好不容易逃出来,还以为能吃上几口新鲜嫩肉,结果第一次出手就撞上谢刃,谢小公子多猛啊,一剑劈下来,红莲火当场飞起三丈高,被捆着丢在河中做鱼饵不说,捞起自己的人还是琼玉上仙……想及此处,他简直悲从中来,照这么下去,怕是这辈子都只有做好事的命了。
风缱雪吩咐:“去将下头所有的乾坤袋都捡上来,顺便再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东西。”
水妖答应一声,“咕嘟”潜入水中,很快就消失在众人视野中。璃焕再度对风缱雪手中看起来无所不能的乾坤袋产生了浓厚兴趣,甚至连赎狐朋狗友的钱都不愿再凑了,反正某人看起来很乐在其中,多卖两年身也无妨,他便上前问:“风兄,你这好宝贝到底是谁炼的啊?”
谢刃懒懒将剑柄挡过来,刚要强调一下自己排在第一位这件事,风缱雪却对璃焕道:“
此物难制,新的得到明年才能炼成,到时我送你一个便是,不必付钱。”
璃焕一听大喜过望,墨驰赶忙凑热闹举手:“我也要!不过风兄,钱还是要付的,哪能白拿你的好东西。”
风缱雪摇头:“我说送,就是送,若硬要付钱,那乾坤袋也没了。”
“别啊,不然这样,钱的事咱们到时候再说。”璃焕与墨驰一左一右围住他,殷勤捶肩,又邀他在放假之后,也去自己家里挑宝贝。何归在一旁问谢刃:“你不跟去要一个?顺便借我研究一下,究竟什么样的乾坤袋才能装活妖。”
“借什么借,你不会自己炼啊?”谢刃一把推开他的脑袋,“别挡着我,看水呢。”
“水有什么好看的,水妖才刚下去多久,哪这么快回来。”何归靠墙坐下,开始闭目养神。
谢刃一吹额前碎发,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风缱雪,却见那三人还在低头说着什么,便越发不痛快起来,这不痛快其实与乾坤袋无关……好像也有点关,但总的来说,他还是更在意自己被强行消失的“排在第一”,心里像是戳了一根酸溜溜的针。
片刻之后,风缱雪走过来,坐在他身旁:“在看什么?”
谢刃答:“水妖。”
风缱雪侧过头:“既然都听见璃焕同我说的话了,怎么也不问一句你自己的乾坤袋?”
谢刃将手头的小石头丢入水中。
风缱雪道:“你喜欢赤红暗色,喜欢火焰纹,师兄说他得先去七织娘那里找金红裂纹石,又问我能不能将另外两个先送来,我没答应,我说过的,你要排在所有人的前头。”
谢刃:“……”
风缱雪继续问:“所以你还不准备看我吗?”
谢刃调整了一下表情,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听明白的吊儿郎当相,扭头和他对视:“没啊,我哪有不看你,说什么呢。”
风缱雪用力掐住他的脸。
谢刃疼得差点掉泪:“干吗?我要流口水了!”
风缱雪:“说实话!”
谢刃:“嗯。”
“‘嗯’是什么?”
“‘嗯’就是以后不管什么事,我都在排在最前面!”
风缱雪好笑:“为了这点小事生闷气,你今年几岁?”
“随便吧,你说几岁就几岁,反正我不能在别人后头。”谢刃仗着被拆穿心事,干脆开始得寸进尺提要求,“记没记住?”
风缱雪又捏了捏他的脸,这才从袖中掏出一粒糖,拆开包装纸喂到嘴边:“这个只你有,满意了?”
谢刃用舌尖抿了抿,甜滋滋的果子味。
两人就这么相互对视,丝毫不顾环境不太合适,能不能出去都还是问题。反正坐在一起,还有糖吃,好像也不算很糟糕。只有何归在闭目凝神结束后,随口叫了一句“阿刃”,结果谢刃头虽然转过来了,但心情与表情都还维持在美好的初恋氛围里,何宗主没有一点点防备地撞进那双小狗眼中,当场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还以为他是中了邪,结果被反应过来的谢刃一脚踢开:“水妖怎么还没上来,你若闲得没事,不如下去瞧瞧。”
“都冒头了,还没上来。”何归招呼其余人一道围上前,合力将水妖拖到岸上。
这一趟勉强可算满载而归,因为他浑身挂满了破破旧旧的乾坤袋,约莫两百来个,掌心还攥了一大把海蓝色的漂亮珠子,晶莹剔透。
“是鲛珠。”谢刃捏起一颗,“先有鲛人雕像,又有这把珠子,当年失踪的那三艘大船上,有鲛人吗?”
“没有。”璃焕道,“我与墨驰仔细查阅了关于白沙海的所有记载,没看到有鲛人。”
在被吞噬之前,三艘大船已经在这片海域安然航行了百余年,从未出过乱子,因为沿
途要经过许多繁华码头,所以每回都是满客。
众人试着翻了几个乾坤袋,倒真找出一些日常所需的小物,还有一些保存完好的上品布料,这也符合书中的记载——当时船上有许多织女与蚕娘,她们是准备去参加南洋纺织会的。
风缱雪问:“除了织女,还有没有什么有名望的乘客?”
墨驰回忆:“最有名望的,应当就是一名叫天无际的修士了,鹤发童颜行踪不定,四处斩妖除魔,修为深不可测。直到现在,沿海的许多小村子里都会贴一张长髯客弯弓射浪的画像,百姓们很喜欢他的。”
“弯弓?”
“天无际是最好的弓箭手,例无虚发。”
只是这么一位强大的修士,最后也未能逃脱白沙海的吞噬。
风缱雪挑出一个看起来最新的乾坤袋,倒拎一抖,这回整整掉出了一匹布料,“咚”一下重重砸在地上,震得水面也漾起波纹。
墨驰险些被砸了脚:“哪位织女姐姐带的货,也太实在了。”
“不是普通织物,是鲛绡。”谢刃拎起另一边,与风缱雪合力将其抖开。
掌灯小人们立刻“嘿咻嘿咻”地聚拢,灯火跳动,照亮了上头的图案——
鹤发童颜的俊美修士手持长弓,正瞄准着眼前一团黑漆漆的雾气。
水妖战战兢兢地问:“这是什么?”
其余人异口同声道:“九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