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映野对这个梦原是没抱什么希望的,因为根据小师弟在睡前折腾出的动静来看,他觉得十有八九会是给自己留下阴影的不可言说。
谢刃也这么想,于是在梦珠形成的第一时间便飞身上前,打定了主意要将其藏严实。月映野站在一旁,本欲出手替他挡鹰,但那三只巨禽却并没有要掠食的意思,反倒齐齐调转方向,飞去了岛屿另一头。
月映野高声提醒:“先别碰!”
谢刃紧急将手撤回,换成一股灵焰将其圈住。这一次的梦珠不再是缱绻浅红,而是几乎隐入暗夜的最深色,如同幽深湖水被风暴撕裂,当中裹满看不清的暴雪雷鸣,电光“噼里啪啦”炸出蓝影,也难怪掠梦鹰会落荒而逃。
黑色梦珠被灵焰缠缚半空,似在光轮中镶嵌了一只眼。
风缱雪也自噩梦中惊醒,他随手抓过床边搭着的外袍,出门时太匆忙,险些跌了一跤。谢刃将他稳稳接住,伸出手在后背顺了两下气,轻声安抚:“梦珠还没有被打开,你梦到什么了?”
“仍是记不清。”风缱雪抬头看着半空,“但与先前一样,我知道定然与往事有关。”
谢刃替他裹紧披风:“那我打开了?”
风缱雪点点头,谢刃又看向月映野,见他也无异议,便轻轻一握拳,让烈焰收紧,将梦珠灼出蛛网裂纹。
“啪”!
细小的碎裂声后,是铺天压来的滚滚黑云。原本还闪烁在明月岛上空的点点繁星,顷刻间便换了模样,万事万物一道陷入混沌,梦境如滔滔江水席卷,即便三人心中都清楚一切皆是幻境,却仍被漫天狂雪逼得后退两步。若说当初在鲛绡图内的大火与巨浪已是令人胆寒,那此时的场景便还要更加凶险万倍。谢刃单手圈紧风缱雪,竟不知原来他常常会被困于这九死一生的荒芜之地,难怪每每夜半惊醒时,都是浑身冷汗。
整座山都燃着火,而在烈火当中,缓缓走来了一人,身披夺目金甲,正是曜雀帝君。
月映野猜测:“这似乎是烛照与幽萤初生时的场景。”
烛照灼热似金阳,幽萤冰寒如银月,正在结界中有隐隐破出之势!曜雀帝君似是对此极为满意,脸上也罕见地露出了一丝松动,又站了一会儿,方才转身离去。
而就在他离去后不久,幽萤就挣破结界,一缕淡蓝色的灵魄飘出火海,如初生婴儿般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这便是后世传闻的“生而有邪灵”了,但又哪里能看出半分邪呢?反倒可爱活泼得很,在外头飘了一会儿,许是嫌无聊了,便又折返火海,催促道:“你还不出来吗?”
幽萤这句话问得稚嫩,现场三人却听得吃惊,世人皆道烛照灵魄是由万千妖血淬出,那按理来说,此时的长剑应该仅仅是一把寻常兵器而已,如何能够回答?
然而随着幽萤声落,另一团淡红色的灵魄竟也从火中升腾起来,带着懒洋洋的语调说:“又干嘛?”
月映野奇道:“原来烛照与幽萤一样,都是生而有灵的,那剑魄经妖血相淬的传闻又是因何而起?”
三人继续看着梦境中的过往。烛照比起幽萤来,像是不大爱动,话也少,一直只是听着身边的同伴叽叽喳喳,再适时地敷衍“嗯”一两句,到后来,幽萤不满地提出:“过两天就要去斩妖了,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
“有何好激动的。”烛照道,“你去斩蛇妖,我要先去杀那些红衣人,看他们往后还敢不敢来偷我们。”
谢刃眉头微微皱起,红衣人,应当就是幽萤在银龙战场上所杀的那数百修士,原来最先提出此举的人竟然是烛照吗?他的心不由揪起,环住对方肩头的手也不自觉地使力,风缱雪觉察出谢刃的情绪,安慰道:“既提到了‘偷’,那想必红衣人并非善类。”
果然,烛照继续说:“也不知道那群红衣人今晚还会不会再来,若再弄些绳啊网啊来烦人,我可就不客气了。”
幽萤想了一会儿,劝道:“但我觉得帝君对他们颇为器重,你还是得先问一声才好。”
“不必问。”烛照大大咧咧,“你我皆是由帝君的心血点化,难道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吗?那些红衣人夜夜拿个钩子来钩咱们,还说什么要卖到南蛮妖都,发一笔横财,南蛮妖都,光听这名字就不像好地方,你难道还觉得他们是好人?”
“他们不是好人,但你也不能自作主张地杀。”幽萤强调,“听到了没有啊,先别杀,银龙战场上那么多蛇妖,难道还不够你斩的?”
“听到了听到了。”烛照被吵得又想溜回去睡,一边溜一边还要说,“那他们要是又来了,我可就不忍了啊。”
“不行!”幽萤跟在他身后,两团灵魄一起回归原身,在火中依旧叽叽喳喳说着话,极亲昵。
不过所谓的“红衣人”那晚似乎并没有出现,梦境流转间,又是一个䥺的白天。烛照仍在呼呼大睡,幽萤则是独自飘到了山巅,这里难得有一块被云包裹的清静之地,没有烟熏火燎的烈焰,地上生着柔柔嫩嫩的银草飞花,还有几个胖乎乎的小孩,戴着项圈,带着妖气,他们天真无邪,不识剑魄,只笑着伸手去够天空中浅蓝色的光。幽萤也很有耐心地陪他们玩了将近半个时辰,直到几名大妖赶到,匆匆将孩子们抱走,方才飘到高处,问道:“你干嘛偷偷躲在那里呀?”
“我……看你啊。”烛照从草丛里出来,嘀咕,“他们是妖,你怎么不斩?”
“你不也没有斩。”幽萤道,“他们身上又没有煞气。”
“帝君可不这么想。”
“是啦。”
根据那一滴心头血残留的记忆,曜雀帝君是逢妖必斩的,但这样好像也不太对。两团灵魄在一起挤了一会儿,幽萤忍不住又提醒了一遍:“反正你别杀那些红衣人,我们找个机会,先把整件事告诉帝君,让他做决定。”
烛照说:“好。”
在后来的几天里,幽萤就经常去山巅找那群小妖怪玩了,而烛照也会在太阳下山时,准时打着呵欠来叫他归位。直到有一日,幽萤在山上左等又等,也没等到玩伴,却瞥见了远处一束金光,于是慌忙往山下冲,结果被曜雀帝君撞了个正着!
幽萤静静悬浮在空中,有一种贪玩被抓包的紧张,半天没憋出一个字。
曜雀帝君却因此大喜,抬手将幽萤长弓召了过来,看着他与灵魄合二为一,融出漂亮剔透的微光,道:“你竟生而有灵,好,好极了!这便随我去斩妖!”幽萤:“啊?”
而此时的烛照还在烈火中呼呼大睡。曜雀帝君翻身跨上一匹巨兽,手持长弓直奔银龙战场而去!
风飒飒地吹着,谢刃看着那把光芒耀眼的银弓,几乎能想象到他当时该是何等的斗志昂扬。然而这场战役的结局,所有人心里都再清楚不过,所以再多的雄心与期待也只会显得荒凉。绵延千里的古战场上,无数蛇妖正张开巨口,吞噬着一名又一名的修士。场景有虚有实,其中最为清晰的便是红衣修士,显然当时的幽萤也将注意力格外集中在了这群人身上。而与红衣修士同样清晰的,还有正被他们逼至锋刃边缘的一群幼年小妖,一个个哇哇大哭着,金项圈不知落往何处,不远处则横七竖八,躺满了同族长辈的尸体。
风缱雪眼神微晃,心跳终于与千年前的自己合了一拍。
幽萤长弓射出三支飞箭,如流星穿透了那些修士的手臂。
曜雀帝君面色大变!
风缱雪道:“我当时想着,先将那群无辜的小妖救下,再同帝君说明原委。”
所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幽萤箭矢如雨,想将所有红衣修士都废去一臂,但曜雀帝君又哪里能容他如此肆意伤人,很快就以金光相缚,凛凛怒斥:“放肆!”
“帝君。”幽萤被金光禁锢,挣扎道,“那些修士与南蛮妖都有勾结!”
他说这话时,受伤的红衣修士也正好赶来,原本是打算告状的,没曾想会听到这么惊雷一句,又哪里会承认,当场就大声辩解起来,指控这不知从哪里来的邪物,不仅滥杀无辜,竟还会含血喷人!
曜雀帝君面色阴沉。
“帝君,这把邪弓说我们与妖勾结,可他自己方才却放过了妖,如此言行不一,焉能信得?”
曜雀帝君将目光转向幽萤:“现在,去斩了那群妖。”
“帝君。”幽萤犹豫,“那群山妖身上并无煞气,他们没有害过谁。”
“妖就是妖,岂容你在此花言巧语,区分善恶!”曜雀帝君骤然收紧金光,速度快到连谢刃都没看清,耳中只听到一声清晰碎响,再看时,幽萤长弓便已被折为两截,高高抛向蛇群。
风缱雪觉得自己脊椎也随之一痛。
月映野简直看得火冒三丈,在听到红衣修士并非良善时,他虽然已经猜到了幽萤或许会因此蒙冤,却万没料到竟是被毁得如此草率,没有审问,没有调查,甚至都没允他多说几句话!也是了,在寒山金殿时,不也是同样地蛮横不讲理?只可怜小师弟,如玉如冰的一个人,竟要折在这不分善恶的“尊者”手中两回。
长弓被蛇妖吞噬,幽萤的灵魄亦因此受到重创,在金光中越发不得动弹,他还想辩解,却已被一道金色的飓风卷着,一道折回了赤山深处!
谢刃暗想,此时的烛照应当已经醒了吧,那它为何没有救下幽萤,又为何要装作无灵死物,一直到百余载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