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
宫女噤声,垂首而立,整个宫殿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隔一会儿,便有瓷器碎裂声响起,声音清脆,得来的快意却十分短暂,远远不足以扑灭当权者的怒火。作为惟一有权力在翊坤宫撒泼发疯的人,徐皇后控制不住手上的动作,内心却对自己的行径十分厌恶一一后宫的女人因着任性烦闷,动辄破坏家具,是她以前最最看不起的。
在当上皇后之前,她甚至在心里点评了一下,认为自己即使身居把整个宫殿的瓷器都摔坏也没有人敢追究责任的高位,也不会籍此发泄,何必呢,平白让宫人看去了自己的疯态,对事态发展于是无补。
可见人在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时候,要多些理解,不然很容易打了未来自己的脸。
当徐皇后气喘吁吁跌坐在长榻上的时候,原先紧抿着唇,连劝慰的话都不敢说,生怕迁怒到自己头上的宫女们赶忙上去揉肩的揉肩,哄的哄。她们知道,这是主子的气撒得差不多了,可以收尾,正发作的时候当然不敢上了一一对主子来说,她们这些下人说不定还比不上一件珍稀名贵的花瓶呢!
“……”
徐皇后木着脸,心脏跳得飞快,既惊且怒。
可以想象摔瓷器为何会成为宫中女子热门的发泄方式,皇后坐拥宫权又如何?面对无力的欺辱,皇上不给她主持公道,她能把宫妃宫女召来打一顿吗?先不说她有没有这种血腥的爱好,就算是有,虐人一时爽,翌日废后的理由都有了。
“娘娘别气坏了身子,好不容易调理好的,太医说娘娘现在可以开始行房了……”
映袖最清楚主子在意的是什么,一提孩子和身体,她立刻像漏了气的皮球,瘪在榻上不动弹了,应该不会再发作撒气。可是怒气下去,悲哀便涌上心头,徐皇后掩面而泣:“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皇上居然走了,连带走了福安去找那个贱人,他想做什么?我的福安……早知道就不让她去避暑山庄了,映袖,你说这贵妃是不是精怪化成,来向我索债的,怎么连我女儿也受她蛊惑了?”
“娘娘,福安殿下年幼,怕是娘娘待她严厉,一时受奸人所惑,才分不清谁才是真正对她好的。”
她轻声安慰。
从国公府就在主子身边伺候的映袖,实在明白主子的难处,若只是头胎是女儿,倒还可以等等,女儿也是最尊贵的嫡公主,但她在那场生产里伤了身子一一说句不好听的,福安殿下欠娘娘许久,怎能再任性伤她的心呢?久未有孕,贵妃的儿子却成长得越发出色,怎能教她不着急。
急中生乱,头几年是冷落了福安殿下,可是娘娘一直有关注殿下的教育,说严厉,娘娘在国公府不也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就她受不了。福安殿下和她们下人身份有别,自是应该从小培养出大家气度,娘娘的严厉,都是为她好。
徐皇后闭着眼,回忆和福安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才惊觉连她的样子都模糊。
只记得是小小一团,特别爱哭,后来长大好一些了,可是看着,就像放不开手脚。她无数次想,如果赵溯是她的儿子该有多好,就是拿福安来换,她也愿意的。
仔细想想,福安根本不像她,她小时候就没这么爱哭的,徐国公总夸她有武将风范,打小就胆大,书画骑射俱会,世家女尚且如如此,堂堂嫡长公主,要求只会更高。
思绪纷乱,夜色笼罩在她华美的袍子上,包裹着她千疮百孔的心。
徐皇后长叹一声。
“罢了,苗子不好,我下再多力气也是白费,”她摆手:“明儿再说,皇上怎么也得给我一个交代,断没有随随便便带走嫡公主的道理,而且就是皇上想不开要让贵妃抱养,贵妃也未必愿意,福安年岁大了,养不熟……安置吧。”
是该安置了。
天大的事儿都压不过睡觉休息去,她年纪不小,要开始保养,才能想办法将宠爱挣回来,起码得个嫡子,再说其他。
熏过的褥子香且软,盖在身上,彷佛能盖过一切烦闷,可是枕边空无一人,寂寞烙在皮肤上,带走水分,干涸到发狂。何以说后宫悲惨?三千分之一,把皇帝凌迟都分不出这么多块来满足每一个人,总要有人独守空闺,端看是谁而已。
进宫后未曾承宠便遭冷落的常在,是深宫疙瘩里的一颗蔫了巴唧的花。
皇后再无人欣赏,也是最高贵不可侵犯的牡丹,吃穿紧着她来,群花朝拜。
而另一朵海棠,攀于帝王身上,懒洋洋的吻醒他。
“今日你醒得比朕都早,”半梦半醒间,赵湛冷峻的脸容都柔和下来,他哑着嗓制止她:“……乖,别乱摸。”
颜欢欢笑嘻嘻:“我这不是想早点叫醒皇上来办正事吗?”
正事?什么正事要这个时辰办……
他脑袋转不过弯来,小脑袋却抓住了重点,精神勃发。
“皇上难道不想吗?”
想,软玉温香在怀,岂会不想。
但赵湛还是扬声跟在门外守夜的随井确认了一下时辰,才翻身压住爱妃,颠龙倒凤,颜欢欢抿起一抹低笑:“想误皇上的早朝,真是难如登天。”
“你很想我误早朝?”
“当然不想。”
“在其位,谋其事而已。”
他轻描淡写,并不觉得克己自律有多了不起。
“朕免了你今日的请安,省得待会在翊坤宫闹起来,下朝后,朕与你一道去。”
颜欢欢听着好笑,怎么像怕她在翊坤宫被人欺负似的。
她想得不错,赵湛是古人思路,便是宫斗,也该是规规矩矩的暗斗。徐暖竹始终是皇后,他怕他不在,惹急了皇后,她会吃亏,还是他在场的时候安心些。殊不知颜欢欢斗不过,会臭不要脸的哇一声哭起来技术性假摔,如同韩国足球员,蹭了一下都嗷嗷直叫像现场剖腹产。
送走了皇上,颜欢欢才伸展筋骨,在檀纹的伺候下慢悠悠起床,丝毫没有捅了马蜂窝的自觉。
“娘娘,两位殿下在外边等着了。”
“这才什么时辰,他俩就起来了?”溯儿起得早她是知道的,福安该不会跟着天没亮就醒了吧。
“殿下知道福安殿下来了之后,起来就跑到她睡下的厢房找她了,结伴过来想和娘娘一起用早膳。”
还挺玩得来。
颜欢欢按了按太阳穴:“让他们进来吧,传膳。”
没一会,小两只手牵手的进门,赵溯惊讶:“母妃今日不用去请安吗?”
“皇上免了我的请安,等下朝了再去。”
“哦,”赵溯把自己平日坐惯了的位置让给姐姐,拍拍她的手背:“福安你就安心在这住着吧,有我护着你,母妃人很好的,她只欺负我。”
颜欢欢眼角瞟他一眼:“我听着的。”
“儿子只说实话。”
福安赧然:“我也觉得贵妃很好。”
虽然徐皇后不满意,但在颜欢欢眼中,福安的规矩算调教得很不错的了,起码比她好。
在对待儿女的事情上,皇上心细许多,盛怒之下不忘带走一个福安的贴身宫女,让长乐宫的小厨房可以提供公主吃惯了的早膳。一桌美食,待遇不比皇后差。
美食虽好,赵溯却心不在此,他蹙起眉,孩子气的脸庞早早地有了成人的思虑:“母妃,父皇想把福安抱给你养?我问过福安,她也想跟母妃住在一起。”
事情当然不止这句话,他话不说尽,看向母妃,两人心领神会。
“是有这个打算,但是一切还得看福安意思……别这样看着我,溯儿,福安未必知道抱给我养的意思,”
儿子的想法,她多半能猜出来。
他的好恶较分明,除了温美人之外,所有皇后宫妃都在他不友善的范围内,且又听说了福安的遭遇,多半是心疼她,想她留在长乐宫有他护着的。
颜欢欢夹起一颗饱满的虾饺,塞到他嘴里,省得看他思虑重重的样子,索性把他喂成一只嘴巴忙不过来的仓鼠:“抱给我养,虽然玉牒上不改,还得叫她做母后,但她断然不会认你了,你说皇后不爱你,但你若是跟了我,以后就真的不会再有转机,不会爱你。”
她相信,孩子是有能力作出判断的,不然离婚时,法官也不会把孩子意见纳为抚养权归属的原因之一。
但是,在让孩子作出决择前,她身为成年人,不能有所隐瞒或是导向。
福安垂下头,枣糕残余的甜在舌尖上,却苦得她说不出话来。
她其实是懂的,不全懂,但多少懂一点,宫里的孩子,天真有限,所以一颗柔软善良心才如此难得。
“贵妃……”
“福安,要不要叫我做母妃,你不要现在就下决定,好好吃完早膳,我会帮你问出个结果来。”
颜欢欢思路跑得快,早上又打了次提神醒脑的早炮,如何处理这件事,她已经有了明确的想法。既能一抒自己想骂皇后一顿的冲动,又能让福安看明白,这个母后,到底值不值得认一一如果皇后尚有三分可取之处,她再狠,也不至于离间他人母女,拿小孩当宫斗的筏子。
好戏,即将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