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阮慈这般的外门弟子,行动极为自由,如无什么亲友在门内惦记,就是死了也许都不会有人知道,便是修为再无寸进,不曾开脉,也可以这般逍遥一生,直至寿尽,也不会有人前来过问。横竖宗门家大业大,每月供给外门弟子的月奉,不过是小小开销,只要阮慈的名字尚未从名册上注销,那么每个月都自然会有月奉送到,至于其余,全凭自身,是一心修道也好,逍遥度日也罢,宗门绝不过问,只是每月灵玉照数拨给,袍服菜肉不曾断绝,若是服侍仆从,因故身亡,也照旧给你补足了四个,直到拜师时插下的那三炷神香熄灭,这才有人勾销名字,将余下遗物收敛,算是全了这一番师门的情谊。
也是因此,弟子品行,对仆从来说极是要紧,这些美姬力士,原本在山下九国也是有根基的人家,若非如此,连列名待选都办不到。但一俟进山,休论前程,便是性命都由不得自主,若是遇到那些阴鸷暴戾之人,动辄打杀仆从,那真是死了都无处诉冤,灵谷峰等闲也不愿出头,就只等着一批一批往里填人进去罢了。便是遇到了性格温良的弟子,自己如混得不得意,自然也谈不上照拂手下,赐下丹药开脉修行云云。如绿绮这般,不但踏上仙途,还能进宗门有所职司的仆从,运道已是好得无以复加,大多数仆从,最终都归于平淡,能在寿尽以前开脉修行,比山下多活个上百年,已是不错的结果了。
上清门在中央洲盘踞数个元会,山下九国对此怎有不知?明知仆从际遇,仍能放下人间富贵,入山服役,这些仆从个个也都自有一番心气能耐。阮慈和四人谈了几句,也未令他们改名换姓,只是各取姓氏,笑道,“以后就叫你们张姬、栗姬,何僮、李僮吧。”
四人对她这主人自然极力奉承,闻言跪下称谢,阮慈道,“不必如此。”
她本想说,若不是因缘聚合,其实我出身还不如你们富贵。但如今宗内有些人以为她是南株洲豪门之后,这话就不便说了,再者明知仙缘造化就是比拼一个运气,这四人资质也不差给许多恩宗、平宗弟子,又何必说出来刺心?
还是将话吞进肚里,叹道,“我是初来乍到,在此处一个亲眷没有,便是得到紫虚洞照天些许照拂,但身在外门,也不便事事仰询,否则反而不美。你们先将这门中弟子的一些忌讳说给我听,也免得无意触犯了什么奢遮人物,这还没修行呢,在门中就多了仇人。”
她的前程和四人息息相关,四仆万万没有害她的道理,也要比别人更盼着她上进,听主人亲口承认和紫虚洞照天有关,都是喜上眉梢,栗姬道,“小姐大可宽心,门中每进新人,也并非个个都能拜在洞天门下,您得王真人青眼,这一辈修士,还有谁敢和您为难呢?”
阮慈选人时,也是下了功夫,没有择选皇室近亲——这些近亲如果没有特殊事由,不会上山服役,心中大概都有些故事在,想要仗势衣锦还乡时去办,若是金丹、元婴,也不在乎这些,说收便收了,对阮慈来说,对方拜在她门下,固然大失所望,她要这些人也是无用。
她选的都是九国二品、三品人家,将门候门之后。对这些人家来说,若是不能继承家业,上山服役也是不错的归宿,想来代代都有人设法入门当差,服役期满长寿归来,再娶妻生子,传承血脉,可以说是家传做得熟了,人脉自然广博,而且入门之前,也会极力打听许多忌讳,正合阮慈如今使用。果然一听她这么问,便是七嘴八舌,将门中炼气弟子的生活,说了个清清楚楚。
不论是真修还是杂修,修者拜入山门,并无束修,宗门还发给月供,这般的好事当然不可能长久,宗门弟子有了一定修为,就要领宗门的差使。比如当时陈余子、柳寄子便是奉命在宋国镇守,两人应该是轮番替班,在宋国内驻守便不能修行,某种程度上也是耽误用功,想来这个差使,凌霄门肯定也是有给予相当补偿的。
寻常宗门,入门之后便有差使可做,有些差使专为磨练弟子而设,还有月考、年考,乃至甲子大考、宗门大比、各宗群英小会等等,无非是为了磨练俊才,让出众弟子脱颖而出。而像上清门这般盛宗,规矩和茂宗便是不同,炼气弟子,按例是不派差的,到得筑基之后,才有差遣派下,但考核也只是百年一次,甚至时常缺考,盖因宗门之中全是俊才,并无庸人窃据高位,不事生产之忧。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上清门弟子便可优哉游哉,在宗门中潜修到元婴,甚至是直入洞天,本宗子弟在炼气期中,折损的人数也不比别的宗门更少,甚至还要更多,便是因为上清门还有一个规矩,修士破境所需外药,门中绝不供给,弟子必须自己寻来,总之,门中考核也好,扑买也罢,只要是门内主办,就绝不会出现破境外药的踪影。
琅嬛周天,修士破境多数都需要宝材外药调和,就比如开脉、筑基,开脉按例是需要三种灵物作为引子,筑基也需要三种,到了凝结金丹,外药数量便更多也更是珍稀,这破境外药,种类繁多,品质也是高下不一,产地天南海北,而且一个修士所需外药并不一定,要按功法和自身体质来寻,若是运气不好,一个炼气修士,破境时需要一味产自南株洲,又只能保鲜几年的外药,按上清门的规矩,只能设法在中央洲先行搜求,或是自己央求宗门长辈修士出面,再寻不到的话,也只能自己搭船去南株洲撞机缘了。
阮慈曾听董双成说过,太白剑宗的规矩是筑基之后,结丹之前,都要去十大绝地历练一番,想来这也是诸宗磨砺弟子的办法,以上清门的能耐,若是愿意,天下外药有什么集不齐的?这么做自然是给弟子们加上一道绳索,这般弟子便不能只知修行,一味堆叠法力,遇到事情反而不知如何应对。
若想求长辈赐下,便要巴结师长,设法使自己为人看重,若想要重金搜求,便要设法货殖牟利,赚取身家,若是想自己寻访,那就免不得踏破铁鞋,游历山河遍经险境,不知要经历多少争斗,多少人心险恶。这么做,又要比什么宗门大比有用多了,只是更耗费时间,而且人才折损也要比宗门大比更多些罢了。
不过,上清门是天下盛宗,只有求着拜师不得其门而入的,没有收不到徒的,人才这点折耗自然不看在眼内,是以对弟子的修为根本不做要求,不加考核,只在这一关来磨砺道心,将来成就高低,全在弟子自为。于弟子这里,虽然筑基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水到渠成,但拜入门中,也不敢有丝毫懈怠,战战兢兢,只稍微熟悉几日,便要开始为搜求外药做准备了。
“好叫小姐得知,其实我们九国这些仆从,之所以为众郎君娘子信重,也是有此处干系在内。”栗姬言辞便给,不觉便由她来解释,“听家中长上谈起,宗门弟子多数不愿事事劳烦长辈,便是洞天真人血脉,也有许多从炼气期起便自行搜求外药的。毕竟人情得来不易,为小事抛费了也可惜。我们九国之中,也颇有灵境险地,正出产不少外药,门中自己并不收集,都是山门外的商行进来收买,他们能买,也能卖,几万年来做熟了的生意,颇是可信。小姐所需外药,若是九国内能寻到,也是便宜,有些偏僻难寻之物,可以先传话托问,若有便先买下来再说。”
阮慈听得也是有趣,不禁笑道,“可我没有灵钱,又该怎么办呢?上好的外药,一定不便宜的。”
栗姬掩唇笑道,“便先赊欠着,也是无妨,若是实在不便通融,我等家中也薄有资财,自当倾力相助,待小姐筑基之后,出门行走,又还有什么灵钱是赚不回来的呢?”
阮慈虽然看着幼小,但并非无知幼儿,在坛城佣工两年,也见过不少套路,闻言心领神会,知道自己若是点头,将来自有些买卖上门,有许多是借重她这上清门弟子的身份才好做。至于这些买卖背后有没有藏着圈套,那就要看运气了,多数来说,应当是些做也无妨,不做也无妨的小生意,横竖看这中央洲陆,修士地位远胜凡人许多,上清门弟子更是站在修士之中的顶端,能撼动其身份的人并不太多。而栗姬等人,乃至他们背后的家门,也可从中取利,甚至所得也许还要比她更多。
话虽如此,但对阮慈来说,所有外药因有道韵,吃倒也可以吃,但吃下不会发生任何作用,所有不能用东华剑汲取灵气的宝材外药,对她都是无用,是以也就当故事这么一听,听了也不答应,也不回绝,只问起旁事,得知众人今早已在灵田中栽下稻种,又养了两只冯执事遣人送来的小鸟儿,便道,“这灵田平时需要几人耕种?”
问得平日里两人耕种便可,便让两个男仆种地,两名侍女给他们洗衣做饭,打扫庭除,无事不要常来主屋,她时不时要去外头修炼,或许也要去紫虚洞照天开脉,若是不见,也不用惊慌寻找云云。
这四人本就是过来照看起居、打扫屋舍的,这些都是本职工作,且也知道阮慈如今得了功法,最紧要就是开脉修行,否则连灵谷峰清风乱书堂的课程都没有必要参加,因此都领命退下。回屋途中,何僮对栗姬道,“栗姬,你太心急了些,小姐还未开脉,便说起筑基外药,如此操切,恐怕反而不美。”
栗姬不以为然,笑道,“我说的可有虚假?不都全是实话?我们本来家世不如人,若是本地弟子,怎么也不挑我们,只能在此处混上几年,灰溜溜地回去。是小姐慧眼识珠,挑中我们四人,哪有不万死报效的?我是全为小姐打算,小姐也自然能明白我的忠心。”
言下之意,隐隐是以四人首领自许,又疑心何僮是在和她争权,何僮摇头不和她争辩,自去取农具去了。
阮慈这里,她修道之后耳聪目明,其实也听到几分僮仆争辩,不过这些口舌之争,并不放在心上,见四人都退了下去,从包袱里取出未吃完的灵兽肉脯,嚼了几片,略得饱腹,便换下道袍,穿了一身短打,又将灵华玉璧取出挂在胸前,佩上一柄长剑,决定做一件略有些作死的事——到后山游幸(说是打猎也可以)上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