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城中不许修士交手,这条规矩阮慈和樊师弟私下也测试过,其实较为粗疏,除了城中有法器监控灵压变动之外,便主要是靠在场居民的监督。阮慈其实并不怕城防队的人过来,但小苏却没这个便利,他叫出‘点到即止’,可见算盘打得多精,若是两人中有一人引来了城防队,其实便算是输了。这般约定就抹平了阮慈拥有的一丝优势,不过阮慈也并不在乎,她对小苏出手,一面是的确不喜欢他挑唆众人注意自己,一面也是想看看他的根底,这个小苏,只说自己是太微门的弟子,空口无凭便想拿稳众人领袖的位置,若他其实是魔门弟子呢?旁人可以暂不出头,但阮慈却必须出面和小苏争一争,否则将来很可能会令师门蒙羞。
既然不能以力破法,双方的斗争便全在气势场中进行,阮慈横剑身前,做出一副随时要上前抢攻的样子,剑尖轻颤,不断指向小苏身前气势的弱点,而小苏那柄玉笛之中,亦是吹出灵气浪涌,将阮慈的攻势一一化解,两人的交手只局限在室内小小方圆之中,哪怕只是站远一些,都感受不到灵压变化。
能在筑基期把法力调控得如此精细,观战众人面上不禁都露出凛然之色,李平彦低声道,“果然,这只怕才是慈师兄的真正实力。”
樊师弟亦是双眼闪闪,口唇微微蠕动,似乎正在盘算以自己的修为,该如何同二人对战,至于沈七,更是早看得全神贯注,手指不断敲打栏杆,仿佛也在想象中投入了这场比试。
“看来这人也去过西荒宝库那样的落叶禁里。”阮慈心中也是有些凝重,“法力一样能调控入微……这便是擎天三柱的门人么?确实底蕴不同。我出门以来打过这么多场架,他的法力是最精到的,神念也很强。”
双方对垒,又有许多限制,便是只比拼招式的精妙,还有对气势的把握、对后续变化的计算。双方便像是在下那老丈教阮慈的黑白棋,黑子、白子都有强处与弱处,这是规则的一部分,就如同修士本人不可能处处都宇宙第一,若是在棋盘上根本寻不到弱点,那便说明你根本没有和他交手的资格。
既然有了强处和弱处,那么如何隐藏自己的弱处,用自己的强处去捕捉对方的弱处,便是在气势场中争斗的焦点,阮慈在落叶禁中,便是犹如和一个强大对手对弈,而且只能在规定的手数中胜出,每一手还有时间限制,一旦超时,也将被判负。是以她虽然处处超出一般炼气弟子,但未曾筑基,便还是十分吃力,这种对弈不能凭借法器,只靠法力、神念还有心性,虽然凡人看来无聊至极,只是两个人互持武器相对而立,但其实最能体现双方的自身能力。
阮慈和小苏之间的对弈,从开始便是双方在不断落子,变化极快,都想以速度逼迫对方跟不上变化,败下阵来,并不是每个观众都能跟上双方气机的变换,李平彦和归一门沐师姐没有多久,便先后露出茫然之色,显然是无法在春晓笛音波之下,继续跟住气势场中剧烈变化的气机。
沐师姐脸上掠过恼色,李平彦轻出一口气,却并不自怨自艾,留意观看众人反应。过不了多久,樊师弟也摇了摇头,面上现出恼色,那无垢宗的小僧人多支持了一刻钟,低声一宣佛号,面色平和地道,“不愧是两大圣地弟子,小僧自愧不如。”
他能支持到这一刻,修为已隐隐是众人之中的佼佼者了,此时楼中唯有沈七还能跟上气势场中的变化,他双眼微闭,长指在栏杆上敲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忽地双肩轻震,唇角逸出一丝鲜血,擡手拭去,苦笑道,“好,没有剑丸相助,我不如你们。”
听他言下之意,若是有了剑丸,却依然有底气和这两人相争。众人却也并不以为他是自高自大,毕竟剑修一身修为,都在剑上,若无剑丸,实力至少要打个六折,沈七能跟到此时,便是杀不得小苏和小慈,也有本事凭剑丸在瞬息间将他们全部杀死。
此时场中气机,犹如一团旋风,变换速度太快,众人已不敢轻易切入,否则亦会和沈七一般,跟不上变化,反而被绞入旋风之中,受到反噬。只能叹为观止,望着这旋风越来越快,沐师姐低声道,“他们的神念究竟有多强?到此时都还没有用尽?”
沈七道,“何止于此?他们两人缠斗之处,不是你们能轻易想象的,小苏的法力犹如海潮,绵绵不绝,在各处布下礁石,若我没有猜错,这是太微门的《天仙道程水灵章》中所记载的一门密法,若不是慈师弟的法力极为凌厉,犹如宝剑,将他留下的伏笔一一斩过,只怕小苏早就赢了。”
他面上浮起一丝殷红,仿佛陷入了遐思之中,幻想着和二人交手的情景,这剑宗弟子性子古怪,仿佛只有斗战能让他真正兴奋起来,“所以现在小苏只能拼上一把,赌自己的神念比慈师弟更深厚。否则他终究是要输的,毕竟绵密法力,尚需考量布置,而慈师弟只凭凌厉二字,便足以破去千般变化,任凭小苏怎么智计百出,他以不变应万变,神念如剑扫过,便可破去。只要两人神念相当,小苏终究是会输的。”
“苏师兄可入了筑基后期?”
“慈师弟呢?”
“这神念毕竟是和灵力关系不大啊。”
议论声中,二人的较量似已到了最激烈的时刻,小苏一声轻吟,春晓笛骤然沉寂下来,不再发出音波,阮慈立刻收到牵引,剑招一变,往他攻去,小苏双眉微蹙,并指点向气势场中一片空白,场中气机四起,遵循一种延绵节奏,挂住阮慈气息。
众人只在场外观看,对变化不能立刻领悟,不由都是一怔,樊师弟最快反应过来,冲口而出,叫道,“这是音律节奏,春晓笛刚才一直在吹奏音符,此时音符终于在场中唱响,但这首曲子,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
这曲子究竟有什么神效,众人却是不能得知了,因为阮慈丝毫不受影响,气机如剑,扫过一切音律,很快将场内荡空,把小苏气机逼到一个角落,此时气势场中,犹如下满的棋盘,阮慈的气机已占据绝大多数地盘,她临时收剑,并未继续往前攻去,但胜负已极是明显。小苏败了。
两人神色都有一丝苍白,阮慈收起寒霜剑,二人不约而同后退几步,盘膝调息,众人倒是丝毫不引以为异,若是在这近一个时辰的周旋之后,神念还未曾耗尽,可以支持得了之后对道争的窥探,那才是真的吓人。
沐师姐从怀中掏出一根线香,冲炼器师等幽影居民吹去,笑道,“让我来为两位收拾一番残局。”
过了一会,这些筑基修士幽幽醒转,倒是对自身遭遇毫无自觉,沐师姐出面巧言解释了一番,只道两个伙伴发生口角,但最终并未打起来,她的说辞其实颇为牵强,但炼器师等人并未生疑,也就纷纷继续打造法器,甚至对他们一行人的言谈都并未特别留心,仿佛充耳不闻。
如此幻术,可说神异,众人不免出言夸赞,沐师姐微微一笑,摇头道,“不值得什么,此地修士心智并非完整,是以要比平时更容易些,若是在琅嬛天内,非是修为绝对压制,很难如此行事。”
此时小苏和阮慈几乎也是前后脚调息停当,起身与众人叙话,阮慈问道,“心智并非完整,沐师姐能感觉得出来么?”
沐师姐微一迟疑,便坦然道,“我们归一门的功法有一门最善攻心,因此我等对修士心智残缺最是敏感,大家都知道此地修士的来历,我不必再说什么了。”
她是怕自己说破了,被此地排斥,阮慈忙问道,“那在师姐眼中,此地修士的心智是否越来越丰满,越来越像是生人?”
沐师姐怔了怔,道,“自然如此,但我以为这是因为我逐渐融入恒泽天的缘故,难道并非如此?”
樊师弟对这话题最是热心,迫不及待要发表自己的见解,沈七却插话道,“打起来了。”
他有些失望,“上回的剑修没在,看来是全死在上一战里了,两边都换了新人——早知这样,我便不盼着了。”
话虽如此,但他也没说要走,依旧凝神观看,众人也不说闲话,都涌到栏杆边上,凝神观看远处的战争。
上次大战之后,双方修士都是伤亡惨重,若按琅嬛修士的想象,这一次出战修士的质素可能便会跌落几分,尤其是永恒道城,城防队的人几乎死了八成之多,连琅嬛修士都是来者不拒,怎么看都像是后继无力的样子,但不料双方竟还是战了个旗鼓相当,甚至永恒道城还隐隐占了上风,这是众人未曾想到的。细思之下却又还算合乎情理,永恒道城的修士都极为老辣,本来也就不讲求配合,剩下的两成老兵还能继续上场拼杀,而对面的战阵却并非如此,只要伤亡超过一定限度,不能再开启合击之术,便只能全部弃用,换上新兵,所以人员损耗要比永恒道城更多上几分。
但不论如何,毕竟是惨烈之极的道争,双方并不在意伤亡,而是一味派遣人手,这一战持续了四五日,到最后鸣金收兵时,城外已是尸横遍野,就连观战的众人都是气息黯淡,道争的每一刻都有无数精彩战斗爆发,这对众人而言便如同舍不得拒绝的美味佳肴,连续吃上四五日,众人神念也已经大为耗损,只是谁也舍不得错过一刻,方才撑到了这个时辰。
阮慈既然胜了小苏,众人便隐隐以她为首,都来向她告辞,并询问下一步行止,便是这上前道别的资序,也隐隐有了默契。阮慈这才看出来,刚才这一战也自有好处,既然要合作,自然便要分出主次,修真界中以实力排序,乃是最天经地义的规矩,也可以避免许多无益的纷争。
接连观战数日,之前又和小苏较量许久,便是阮慈都觉得有些疲倦,让众人回去休息三日,再来此处碰头,众人便逐一辞去,沈七告辞之前,对阮慈说道,“慈道友,你早晚要和我打过一场。”
他双目发亮,说得极是认真,甚至隐隐有些威胁的味道,阮慈微微一笑,并不诧异,而是应允道,“你够听话的话,有机会的。”
沈七这才想起之前阮慈的说法,哼了一声,转身离去,小苏上前拱手笑道,“慈师弟,这次我差了你一招,下次有机会,我们再比过。”
其实这一次他也没出全力,之前催动春晓笛时,众修士为避免被催眠,都发动法力相抗,对他是有一定影响的。不过阮慈并不谦虚,而是问道,“苏师兄,我有一事不解,你是太微门弟子不假,但这一次来恒泽天,你是为旁人护道,还是自己受了师门差遣,若是你自己的差使,那么,为你护道的人呢?”
小苏笑道,“我就不能一人来此吗?”
阮慈面上笑意转淡,还未说话,小苏已失笑道,“罢了,不开玩笑,此事说来也是可惜,我和师弟分道来此,我是为他护道,可惜他时运不济,死在最后一艘从翼云北望渡口出发的渡船上了。”
阮慈、李平彦和樊师弟的眉头都不由得高高挑起,樊师弟道,“真的么!那……那鸩宗弟子可是厉害了,竟害死了太微门的人!”
小苏也收起笑意,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江湖险恶,对盛宗弟子来说更是如此。其实师弟死在恒泽天之外,此次差遣便已算失败,对我而言,恒泽玉露已无意义,若是慈师弟能付出足够代价,我也不介意助你一把,退出对此物的争夺。”
此人从容机变,实力也是超群,的确十分值得拉拢,阮慈却并不立刻给出许诺,微微一笑,淡然道,“师兄,我能赢你一次,未必不能赢你第二次,现在便买下你的助力,价格一定太高。”
嫌货才是买货人,小苏也并不介意阮慈的傲气,又露出笑脸,颇有玄机地道,“师弟又怎知真正出钱时,价格不会更高呢?”
他对三人微一致意,转身去远,樊师弟待他气机消失,便迫不及待传声问道,“师兄,你当真相信他的话么?太微门弟子已在鸩船上死了?”
阮慈摇了摇头,“我心里多少有数,不过此时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事实上,她也已经猜到了樊师弟的身份,只是并不打算说破,正如阮慈所言,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出一条出路,否则,所有人都只能落得个被恒泽天吞噬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