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战……”
清亮男声从阮慈身后响起,阮慈回首看去,才发觉凤凰实则是与她身后一名男子说话,那男子身穿五彩袍服,身后留出长长披帛,犹如尾羽,看着年龄极轻,但气息深不可测,俨然又是一名洞天。但二人对阮慈都是一无所觉,那凤凰穿过阮慈身躯,和男子并肩站在一处,眺望远处青空。
青空中彩光处处,全是空间裂缝,阮慈左顾右盼,城中并不见更多人影,但隐约有千百庞然气息,在空中两翼对峙,更有宝光纵横,在空中投射虚影处处,此时气势场中随意一个法力波动,在筑基修士感应之中便是滔天巨浪,且其势根本无法预估,也并非是双方捉对厮杀这样简单,敌我双方修士气势早已互相锁定,在场中博弈不停,便是先天凤凰现出真身,翺翔天际,这彩衣男子眺望远方,也都只是其真身某一部分的显现,巨量法力依然在气势场中纠缠,阮慈在此时似乎对洞天战场了然于胸,知道筑基战场中,每战不过是数日,也总有停歇的时候,但洞天战场却是旷日持久,动辄以千百年记,一旦入局,便犹如身入劫中,此劫未尽,亦无法提升修为,因此除非道争,洞天真人之间轻易不启战端。
“难怪修道十年来,未曾听说洞天真人出手,而且琅嬛周天各洲之间布设迷阵,障碍重重,毕竟琅嬛周天乃是各境界修士杂处一起,并无这样的神通隔断,洞天真人一旦开始争斗,便是要波及整座洲陆的大事,不知有多少修士的道途要因此受阻,甚至性命也被吞噬。各洲布设迷阵也是怕洞天争斗席卷周天吧,有了迷阵隔阻,打坏一座洲陆也就到此为止了……”
阮慈心中正是如此暗自思量,那男子已是又道,“凰阳,万事万物,真会有个终结么?你又当真知道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战,而非是涅槃前的又一次深眠?”
被叫做凰阳的先天凤凰微微一笑,平静道,“此次阴阳五行道祖即将借我主证道终结,到底我等会随道祖寂灭至宇宙尽头,还是历经长久,再度涅槃复苏,此时的我们注定不会知道了。”
彩衣男子颔首道,“若是我主复苏,那么阴阳五行道祖所证大道便有残缺,可如我主真正终结寂灭,那岂不是印证了本方宇宙这条大道也并非完美?若是本方宇宙不再完美,本方宇宙造物又如何能够完满道途?既然本方宇宙大道注定完美,那么我主终将复苏,阴阳道祖的大道也注定残缺。此中道理,明白万分,没有想到阴阳道祖明知这一点,却依旧找上我主。这一争真是一往无前,令我也佩服他的气魄。”
凰阳默立原地,狂风吹过,令她如墨长发在风中飞扬,犹如翩翩丽鸟、乘风而舞,她仰望青空,突地叹道,“道祖之能,远弗宇宙,却依旧精进奋勇,为了更上一层境界,将所有一切全都付予。上境这两个字,真是我们修道人唯一劫数。”
“阴阳五行道祖真能成功借我主证道,创世离去吗?”
彩衣男子也随她一起,望着空中极高远处,喃喃地道,“我主又为什么要应他这一劫呢?”
阮慈跟随他们望去,却是什么也没有望见,暗想那处应当是道祖战场的映现,只是幻阵无法复现出来。凰阳突地道,“他们都走了,胜负已分。”
阮慈闻言一怔,再探气势场中,果然已有一部分洞天法力仓促离去,其中不少甚至损失惨重,只是要说损失了什么,她却又说不上细节。如今气势场中只余数百气机,彼此间不存敌意,逐一回收,阮慈身后那座巍峨辉煌,远超所有时刻的永恒道城之中,身影逐一浮现,有人含笑拈花,作涅槃状,有人怒目圆睁,似乎蓄势待发,准备最后一战。更多人转身作揖,似是在送别长辈,这些所有洞天修士似乎并不处在同一城中,有些似近实远,气息飘渺,有些又仿佛就在左近,彼此之间并不能互相感应,乃是在无穷宇宙中,茫茫各处为恒泽真人所战的修士在此处的投影。
凰阳和彩衣男子并肩而立,遥望远处,面上神色无悲无喜,凰阳伸出纤纤素手,唤了一声,“凤羽。”
不料这彩衣男子竟和秦凤羽同名,阮慈不免多看了他几眼,那男子握住凰阳的手,两人似是在屏息静气等候着什么。
下一刹那,天空突地亮起血色,红云倒挂,仿佛无名之血从空中流淌而下,所有一切景物全都凝固,连风也停在半空之中,只有凤羽、凰阳二人的衣袂依旧飘拂,极远极近之处,幽幽哭声渺茫响起,宛若哀歌,那永恒道城无声无息之间,犹如黄沙一般不再矗立,却又因没有风力,依旧堆叠成道城模样,只是神魂已是不再。道城之中,所有洞天修士面上都流下血泪,躬身行礼,哀唱声声,落入阮慈耳中,已不能辨别。
“道祖将死!天地道哀!”凤羽低声说,“他要来了。”
“若我等再上一步,此时便知道我主能否复生,也就知道了这一战的结果。”凰阳轻声说道,“上境……纵知是劫,也真想去看一看啊。”
她面上现出真诚笑意,缓缓松开玉手,向前飞去,此时空中似乎凝聚绝大阻力,令她一举一动,都比平时要慢上百倍。但凰阳依旧不改其意,转头对凤羽说道,“一往无前,我等都佩服阴阳道祖,摒弃那千百次的机会,只求这一世,只有这一次,是以才能这样豪情万丈、一往无前——这一次,我亦是决意,一往无前,再不回头。”
凤羽立在原地,面上闪过失落之色,口唇翕动,但阮慈已很难听清他的声音,仿佛有种巨大压力,如黑云压城欲摧,无形间已是将这方天地压得颤抖不已,五感也因此迟钝,仅能从口型中辨别出他的说话。“他来了!”
他来了!
一道白光,犹如电闪,那凝滞天地骤然流动起来,又仿佛要将失速补上,比平时更快了数倍,凰阳在空中重新化为凤凰,仰天长吟,浑身修为化为翙翙凤羽,这其威其能,已动摇空间,隐隐令这方天地更加破碎,向着天空中崩裂一角扑去。
在这一刻,阮慈再次见到她曾见过的那一幕,只是这一次她站在云端,以最微小虔诚的姿态,仰望那白衣人傲立空中,手中持着一柄煌煌长剑,只是一剑刺出,剑气便是千百纵横,向着宇宙各处而去,永恒道城之中,无数人面孔被同时那一丝剑气照亮,这一剑竟是跨越时空,刹那间已横越宇宙,锁定因果,刺入那不知在宇宙何处的洞天真身道基!
凤羽一声长叹,盘膝而坐,面孔逐渐被剑光照亮,凰阳在空中与那剑意缠斗,巨翼挥出,将空间扇得片片破碎,纵使身分两段,依旧回首啄食剑意,战意不休。阮慈垂首望着下方朵朵血云,又翘首望着五彩玻璃一般的破碎凝固空间,还有那空间之中渺然持剑的白衣背影,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终究是叹息一声,“这就是道争……原来还是由道祖胜负,决定最终收场。”
她之前便曾在想,洞天真人相争似乎便已足够决定道争的结果,毕竟一个洞天真人,便足以消灭所有筑基修士。如今才是明白,原来道争之中,并非是不能对境界低的敌人出手,而是境界相当的双方势均力敌,彼此纠缠,都无暇抽身处理下一层修士,但只要一处不能维持对峙之势,露出弱势,便如同此时的恒泽真人,一旦被压制,阴阳五行道祖腾出手来,一剑之下,便将麾下所有洞天修士全数击杀!甚至只怕连元婴、金丹还有那不计其数的筑基修士,都逃不过东华剑这兰因絮果,追魂摄魄的惊天剑气!
道统被灭,那各分境界的空间逐层破灭,便如同楼层一般,被凰阳层层砸碎,一起往下塌陷而去,永恒道城在狂风之中被不断吹散,坠向下方,洞天、元婴、金丹,逐一消散分立,凰阳跌破到筑基境中时,远处道城之中,依旧矗立的十二高台,也终于开始化沙飞散,那凤凰勉力擡首,遥望旧主道基,眼中溢出一滴泪水,最终砸破最后一层祥云,落入青空,这一次往下望去,不再是祥云无尽,而是群山莽莽、绿水瀚瀚,终是来到了凡人居住的实在周天之中。
泪水自凰阳喙缘滑落,化作倾盆大雨,落入天地,凤凰眼寂然闭拢,如巨山一般的鸟躯先后落下,在地面砸出庞然地动之声,阮慈跟随凰阳一起落下,立于她鸟喙之上,垂首望着那庞大身躯,那犹如峭壁一般的鸟喙,轻轻叹了口气:翼云北望,原来说的是这凤凰最后一眼,犹自北望道城。
她仰头望着那倾盆大雨,似是要在这雨后的天空中,寻找一丝熟悉的味道。那大雨无穷无尽,很快顺着凤凰神血在地面烧灼出深深河床,血中不知多少精怪化生而出,却又彼此吞噬,天地哀痛之意,徘徊不绝,大雨似乎永远都不会止歇,阮慈痴痴站在雨中,雨滴敲在她面上,激发一层荧光,往下滑落,并不曾沾湿衣衫,些许湿意,反而更显清丽,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似有感应,向空中跃去,如同乳燕一般,伸手捉住一点雨滴,低头查看。
雨滴盈盈润润,在她掌心滚来滚去,犹如明珠,似乎蕴含了无穷无尽的灵炁,被她双目注视,毫光大放,将她四周照彻,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渐渐黯淡下来。阮慈转身四望,发觉自己站在一处密林之中,往前走了几步,见到一个小池,中有五层高台,那高台显然被人从中截断,留下的只是残破楼台,一个铜盘倒在高台一角,那玉池也已然干涸,池壁上有一道水痕,仿佛刚才有一滴水珠,从池壁沁出滑落,此时却已不知去向。
“这便是恒泽玉露,”阮慈踱到池边,又望了手心一眼,“道祖灵液,便只有这么一滴,也足以激发这许多变化……”
为了这一滴灵液,死了多少修士,更有多少惊才绝艳的修士正为其奋勇向前,阮慈也算历经艰难险阻,终于夺得此露,可不知为何,她心中一动,兴之所至,竟是翻转掌心,将玉露重新倾回了池中。
玉露入池,缓缓滑倒池底,似乎并无丝毫变化,阮慈注视着那明珠一般的灵液,轻声自问,“道基仍余、灵液尚存,涅槃道祖,当真已经湮灭了吗?”
道名唤出,天地微震,玉池中灵液滚动,由一生二,由二升三,不多时已是玉池水满,十二道基重铸,但那高台之上并无更多变化,只有一声幽幽长叹,由池中传来,一名少女从高台后缓缓行出,面目转眼即忘,无从描述,只有幽然声响回荡。“虽未湮灭,但已是旧日宇宙残党,道友,阴阳这一局,你看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