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北风其喈,雨雪其霏……”
不知何处传来的缥缈歌声,洒落在澄净水域之中,便仿佛在一块大水晶中缓缓荡漾,而那水晶之中,隐约可见一艘小小舟船,其侧散落着人影点点,仿若水晶中的蚊蚋,靠得近了,才能见到是几个少女,正在舟旁遨游,身形周折如意,仿佛游鱼一般灵动,十分讨人欢喜。
只听得微微水声之中,一位白衣少女游上舟身,扶着甲板躺在船舷边上,仰首道,“那些鲛人又在唱歌了,她们聚在上层水域,歌声传来,便仿佛天音洒落,看来,或许是快到鲛人小集了。”
她身旁又有一名青衣少女游了过来,其并未束发,长发披在两颊,在水中如水草一般散开荡漾,为她平添几分可爱。那少女在水中不断转圈,头发也跟着飘荡起来,口中笑道,“容姐,你瞧,你瞧,我这样像不像鲛人。”
白衣少女还未答话,又有一位彩衣女子从甲板上伸头出来,笑道,“除非上陆,鲛人都是不穿衣裳的,你要学得更像些的话,是不是该把衣衫给脱了?”
白衣少女也道,“慈姑,你再转下去,怕是头都要转掉了,那寒雨花也要为你转得凋谢了。”
阮慈这才慢慢停下转动,往舟头一倒,慢慢沉到甲板上躺着,扁嘴道,“寒雨花若是这样容易就凋谢,那这里真没人可来了。”
虽说这寒雨花对法力波动十分敏感,但此花开在寒雨泽水面之上,而众修士法舟其实都潜游在湖水深处,这也是炼气期修士不能踏足此地的原因,此处泽水的压力足以将炼气期修士化为肉泥。一般筑基修士,若非根底深厚,在这样深度也很难活动自如。如此的重压,自然将阮慈等人活动激起的涟漪自然消化,丝毫不会传递到湖面之上。否则寒雨花外,泽水深处还有不少其余生灵,若是什么生灵随意一动,便会传递到湖水表层,那么寒雨花根本无法在此处化生。
众人在湖水中嬉戏,倒也并非是童心未泯,亦是要适应这水中独特的行动方式,也要估量在这般重压极寒之下,自己的法力消耗速度要比往常快了多少。这寒水泽虽是大泽,但寒水之中散发出的寒气,要比万年玄冰更甚,若非阮慈身躯得到数次淬炼,只怕活动得也没有这般自如,光是刚才那一阵疯玩,便要将法力消耗殆尽,此时便要回到舟室之中,打坐调息了。
她修为比阮容更深厚一些,较她坚持更久也很自然,不过在徐少微跟前,阮慈还是有所保留,在甲板上躺了好一会儿,还从乾坤囊中取出瞿昙越赠给的火鼠裘,披盖在身上,徐少微见了笑道,“这火鼠裘很是难得,便是在火行之地都要卖出高价。看来紫虚师叔很疼爱你这小丫头。”
阮慈道,“我恩师最小气了,我在他手下,一口茶都要自己拿来吃,这怎会是他赐给我的?是外宗一个朋友知道我要来此处,特意赠给我的,看来又是欠他一个人情了。”
她提到这朋友,语气亲昵自然,众人各有感想,徐少微笑道,“哎,送你火鼠裘的朋友,是不是现在就缀在我们后头呢?我隐隐察觉有好几艘法舟追着我们,我们停,它们也停,我们走,它们也走,看来船里装的也不全是敌手。”
阮慈眨眼道,“徐师姐是否心中盘算着,若有机会,要把追着我们的人全都杀了?”
众人在舟中无法修行,有徐少微在,此行又颇是平静,竟有些游山玩水的感觉,连日来已十分熟悉,徐少微和三女都是交好,但她性格跳脱,和阮慈更投缘些,彼此噱笑无忌,并无派系之别,闻言笑道,“算了吧,你竟是别害我了,我已半步脚踏入元婴,此时去杀筑基修士,岂不是嫌麻烦还不够多么?我实是指望你这剑使羽翼大展身手,你有东华剑气在身,便是越阶杀敌也不是不能。容师妹么,修为还是浅了些,不过你能施展剑气,护身也是无妨。”
阮容笑道,“师姐实在是会躲懒,有你在此,只怕我们遇到强敌的机会也是不多呢。我们进来这么些天,竟未和其余道友相见,想来他们都是远远躲开,不敢照面。等到寒雨花开放时,又打不起来,我这剑气只怕到结丹前也无需动用太多。”
她谈到东华剑气,态度坦荡,令人难以捉摸她手中到底持有多少剑气——结丹之前,无法拔剑,能够运使的剑气便是炼化东华时偶然泄漏的些许,这也是剑使保命的底牌,阮容在无垢宗都没有动用,此时却仿佛还有许多一般,谈到这里,还有些遗憾似的,对徐少微道,“自我入门以来,实在未有机会动用,倒是慈姑使了几次,也是在开脉时用的。据她所说,金丹修士也不是剑气之敌。徐师姐,若是你呢?可敌得过我放出的剑气么?”
徐少微奇道,“你们用这剑气去追谁了?”
“是欧阳真人门下的蚕儿。”图仆哧哧笑道,“那只大肉虫子最是胆小,回巢之后织茧藏身,躲了好几年才敢出来。”
徐少微仿佛第一次听闻似的,也是笑了好一会儿,才是说道,“他和我怎么一样——你若是想要知道,倒不如对我放出一丝剑气,你瞧我接不接得住,不就知道了?”
阮容将手探入怀中,似乎也是大为意动,但她到底稳重,犹豫片刻还是摇头道,“此行以采摘寒水花为第一要务,剑气若是对水面有影响,只怕平添波折,等我们出了寒雨泽再说罢。”
倒是阮慈跃跃欲试,叫道,“姐姐,我的剑气还剩了许多,要不……”
阮容也依旧不许,齐月婴更是满口哀告,请阮慈安稳一些,阮慈这才罢了,徐少微顶了她额角一下,笑道,“你真是比你姐姐顽皮太多了,还是个孩子似的——噢,你们过一会儿往左瞧瞧去。”
说着,手中法力一催,法舟改换方向,朝另一处游去,图仆眼中放出毫光,往四周看了一会,道,“少微小姐,此处并非前往花田的方向。”
七星小筑派出图仆,也非无的放矢,此处地磁混乱,景色也极为单一,又没有任何可以做为路引的参照物,入内修士如何寻觅寒雨花,完全是各凭手段,甚至有些修士远道而来,兴冲冲地入泽一行,便迷途其中,再也没有出来。但图仆却是过目不忘,重游故地时,永远不会迷失道路。众人入泽之后,首先就少了许多找路的功夫。
徐少微道,“我晓得的,不过图仆难得来此一趟,多走几个地方也好,不会走得太远,可以寻得回来。”
说话间,法舟已驶出数千里,众人感应之中,已是感到前方有沉重灵压在不断游动,给人的压迫感极为强大,至少是元婴级数,阮慈蹙眉道,“少微师姐,那是——”
话音未落,隔了数百里的距离,便已是感应到水晶般的水域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徐徐游动,便是这样远,也可以隐隐看到鱼形。她奔到甲板上,定睛看去,只见那极大视距之中,一条难知其长,不见其宽的大鱼正缓缓前行,周身星光闪动,隐隐透明,仿佛鱼身之中自有天地,虽然就在此地,但又给人以与此地格格不入的感觉,仿佛此鱼注定难以触碰,众人与它虽然只隔了短短数十里,但再往前行,也只能从鱼身之中穿越过去,无法真正和它产生联系。
“这是……宙游之鲲?”
齐月婴亦是诧异不已,“但……但此兽怎能在琅嬛周天中存活?它是怎么进来的?”
法舟已是渐渐停下,徐少微立于舟头,负手望着那大鱼许久,才是叹道,“月娘也算是有心了,到底是我们上清弟子,见闻亦是广博,多少盛宗,众弟子浑然不知天外之事。殊不知,宇宙之中更有无数生灵,无穷瑰丽盛景。这宙游鲲便是能在虚实之中自由穿渡,出生便有元婴修为的宇宙异种,此鲲天生便可吸收宇宙空寂中的虚无之物不断成长,几乎没有天敌,因素喜亲近极境法则,也时常出现在各大天之内,采食极境道韵,这只幼鲲,恐怕就是被寒雨泽中的冻绝法则吸引来的。”
阮慈听闻此鱼来历,也是大感新鲜,望着天地之中,自在游曳的星空大鱼,一时间心旷神怡,无尽向往,仿佛己身也成为一只鲲鱼,在宇宙中悠然前行,眼中所见,乃是无穷星数,仿佛依照某种至理排列运转,又有那虚数中混乱成片的时间,在星空后偶然展现,而自己游曳于虚实中那仅有一线的缝隙之中,尽管身形庞大,但却又犹有余裕,只因这大小维度,在虚数之中,也可以随时变化。己身虽然庞大,但在宇宙中也只是一粒微尘,又如何不能在虚实分界这宇宙法则的化现之中穿渡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心头微微一震,自然从入定之中醒转,只觉得识海中多了一丝感悟,仿佛对将来对应来袭虚数时,又多了几分把握。只是这感悟并不像是法力增长那般直接,很难说自己得益多少,再看其余诸人,也有些依旧沉溺其中,出神未醒。
那宙游鲲自顾自地游向远方,仿佛对众人一无所觉也毫不在乎,阮慈望着它庞大如山的身躯,心中十分羡慕,又不由兴起一丝关切,暗道,“也不知它能不能从琅嬛周天出去,该不会是上古时洞阳道祖立下道韵屏障开始,它便一直被困在这里罢。”
她自己不能出入琅嬛周天,因是许久以前就定下的事情,这么千万年来,只怕是除了谢燕还以外,琅嬛周天没有一名修士能离开,阮慈也不觉得多么委屈憋闷。但见到宙游鲲,只是一眼便涌起盼望,只愿这自由自在的生灵,能永远这般自由下去,被莫名其妙地困在一处地方,对它来说似乎十分残忍。
但这疑惑,徐少微恐怕也解答不了,只能等出去之后再问王真人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众人都缓缓醒转,阮容呼出一口长气,问的正是阮慈所想的问题,“它是一直都在这里么?还是从宇宙中偶然游来的?”
“从前并未听说寒雨泽中有宙游鲲停留,”图仆道,“应当是被冻绝法则吸引,从天外游来的。”
他望着那宙游鲲的眼神十分炽热,道,“此鲲身躯之上,透映的便是此时真实星数,和我等在天边望见的并不相同,也不知有没有洞天真人来过这里,透过此鱼观测星象。这可是在周天之中,为数不多的机会,我们出去之后,也要第一时间回禀主君知道。”
阮慈不由想起宝云海上空那次,众位洞天真人飞出周天,仰望星海,听图仆说起此事,仿佛这机会极为珍贵,心中也是一阵悸动,暗道,“看来……看来这周天被道韵屏障封闭,虽然有好处,但也有许多不好的地方,周天中也并非人人都喜欢这样被捆绑在一座大天内,永远无法离开,只是……如没有谢姐姐的决断和机缘,想要离开这里,又是谈何容易?”
“谢姐姐出去是去找什么呢?难道是破开道韵屏障的办法?应该不至于吧……她只有一点真灵,连道基都已抛弃,再无可能成道,不成道祖,怎么和道祖对抗。不过……她逃出周天以前,叛出上清,又改换功法,倒是洗脱了上清主使的嫌疑,让上清门不用面对来自道祖的压力。”
虽然洞阳道祖看似对琅嬛周天不闻不问,连道统山门都没有传下,但其对琅嬛周天的控制却十分紧密,阮慈并不认为上清门有公然支持谢燕还破空而去的底气,也不觉得上清门就没有资格和洞阳道祖博弈,道祖固然无所不能,但成道之日,便是道争之始,未必有多少心力将所有门派全都严格监控,更何况,道祖也只能推动因果,因势利导,或许就如同瞿昙越此前曾说过的那门功法道理一样,化身噬主,就如同洞天真人和道祖博弈获胜一样,虽然条件非常苛刻,几率也极为微小,但也并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
不过,这遐思也只是一瞬,她很快被自己这大不韪的想法吓了一跳,倒不是阮慈不敢和道祖对弈,但封锁周天,总的说来利大于弊,除了某些修炼天星功法的修士之外,阮慈很难想象有什么修士要冒如此之大的风险,和道祖做对,只为了解开道韵屏障,让天魔可以肆无忌惮地入侵琅嬛周天。
按青君所说,她心中念头便是道祖也难以轻易感应,但阮慈也不敢过分放纵,只是偶然一想,便转开念头,问道,“这大鱼是怎么穿越道韵屏障,来到这里的呢?”
“此处是水行绝境,所谓绝境,便是某一法则格外浓郁纯粹之地,”徐少微道,“所有大天,都会天然有许多绝境,而周天虽然在道祖庇佑之下,但绝境中以某一法则为主,道祖道韵却并不浓烈,甚至隐隐有排斥之意,是以这些绝境,自万古以来,便天然是许多奇物来往大天的通道,也是天魔入侵的管道之一。”
她犹自恋恋不舍,遥望着那条幼鲲,“若是在其余禁绝得并不那样严密的周天,这寒雨泽要比现在更热闹无数倍,也不会有寒雨花生长,那点滴寒雨,本就是从道韵屏障中渗入的莫名之物,和此地的冻绝法则、洞阳道韵一起,蕴养而出的灵花。若是屏障稍微开放,此地会有无数奇物望来,多少生灵繁衍,寒雨花这样受不得侵扰的灵材,根本就存身不住。”
到底是金丹九转,成丹九次,便是等闲元婴真人,只怕都无法和徐少微比较见识,她倾城容颜隐约透出向往之色,将这水行之地的奇处娓娓道来,众人都是听得入神,齐月婴叹道,“看来此处便是冻绝法则浓郁,排斥了洞阳道祖的道韵之力,才被那宙游鲲乘虚而入,不过,此鲲在此地环游,是否便说明此地的冻绝之力较别处更浓?”
徐少微似乎犹在怀想此地曾经盛况,被齐月婴一问,也回过神来,“自然如此,你们不觉得这里比外头更冷么,好了,见识也增长过了,能见到此番奇遇,我们也是有些福分,不知是不是沾了剑使的光,还是快些回去吧。”
说到沾光,众人不由都看向阮容,阮容却未留意这里,而是凝望下方,嘴唇翕动,喃喃道,“徐师姐,你瞧这是什么?”
话音刚落,齐月婴神色大变,叫道,“快进舟室!这是法则喷发!冻绝之力蔓延上来了!”
众人本就不由顺着阮容眼神望去,此时果然见到那寒雨泽极深极黑之处,似乎有一道白色冰柱缓缓成型,也都是大为惊恐,反身逃往舟中,但说时迟那时快,才刚看到冰柱,便觉得一股彻骨寒意,将四肢笼罩,动作不由变得缓慢滞涩,好似被冻结凝固,就要如此这般沉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