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是好笑,阮慈入泽便是为了这寒雨花,可几个月来,只在鲛人小集见到了几朵,寒雨花田这还是第一次得见。若非是一路行来,图伯、齐月婴乃至滑郎,都和她说了不少寒雨花田的景象,恐怕此时还不知该如何行事。
“也不知滑郎现在又在何处,他自告奋勇要为我捉摄花王气机,但算算路程,只怕还没有到此,便已受到传信,停下脚步,就地入定。”
如今寒雨泽中,四处应当都有许多这样的入定修士,便仿佛是被琥珀封存一般,丝毫灵气都不曾泄漏到外界,滑郎或许就是其中小小一尾鱼儿。也唯有这般,此时放开小阵守护的寒雨花田才没有凋谢。这长长的气根,从水面垂下,甚而能达到几千丈,在水中望去,便仿若是古老树林一般,有些气根之侧还有没有完全融化的深蓝色灵浆,平日里鲛人便是这般,用灵浆养护气根,也能缓冲远处传递而来的灵力变化,自从得了盛宗传令,不再为灵浆加持法力,灵浆逐渐融化,这寒雨花也更加敏感,筑基修士行走一旁还算无妨,若是金丹修士前来,光是气势场中不可避免的扰动,都能让气根摇荡,寒雨花凋零。
仅仅是在一旁行走已是如此脆弱,若是泽中有人打斗,不论是水波震荡,还是气势场中的震动,对寒雨花田都是极大的打击。阮容在绝境之绝敲响钟声,便毁去半数花田,阮容不禁暗想道,“若是这寒雨泽中什么妖兽都没有,那么任何一个金丹修士走进泽中,其实都会对寒雨花带来影响,若有元婴修士进来,更是能毁去所有花田。那样的话,遥山宗大阵便会在瞬息间加强到外敌无法通过的地步。这寒雨泽,其实更多是用在道争之中的吧……”
在此地她也不敢化光前行,唯恐惊动了花王,只能按照吩咐,将身形现出,屏住呼吸小心往上游去,到底是筑基期内,对气势场摇动有限,阮慈几经淬体,体术也是极佳,此时没有动用丝毫法力,更是将所有肌肉收紧对抗水压,借助自然水流之力,缓缓上浮。
她偷师无垢宗,琢磨出那套敛气窍门颇得效用,并未惊扰到一条气根,水压也是越来越轻,阮慈身形更是仿若一根羽毛一般毫无重量,随着水升之势,只听得一声轻轻水响,她仿佛被灵气吹起一般,飘到半空之中,也是第一次见到了正在盛放的寒雨花。
之前在鲛人小集所见的寒雨花,大约只有碗口大小,固然也是灵气四溢,但也并不觉得有多稀奇,此时阮慈在水天之中,放眼望去,只见田田绿叶之中,捧出无数红白巨花在空中摇曳,只是一阵微风吹过,那花瓣便颤抖不休,洒落灵光无数,望之姗姗可爱,这般连天铺去,直是锦绣灿烂、交错纷呈,而天顶隐现五彩灵韵,又有灵气如雨,丝丝落下,滋润花苞。此处更无半点声响,天地之间静谧已极,仿佛世上便根本不存在声音,亦没有其余物事,只有这静静盛开,极之脆弱的寒雨花,用尽全力轻盈盛开,也不知何时便会因为远处一缕轻动而抖落花瓣,在灵气之中宛然凋谢。
阮慈目注灵花良久,终于知道为什么鲛人小集贩卖的寒雨花,多是碗口大小,原来那不过是花芯处蕊瓣而已,想来便是鲛人,也难以在寒雨花凋谢之前,将其整朵折下,最多也只能抢下其核心而已。
竟是如此娇美,而又如此脆弱!
她一时大起怜意,竟舍不得采摘这千辛万苦才能绽放瞬间的花朵,心头又是一动,“但我若不摘,花期到了,它也自然凋落,我摘或不摘,对此花而言有什么区别呢?”
又想道,“那些大修士看凡人,看我们,是否也是这样的感觉,如此脆弱,如此短暂,却也有一些如此美丽——这美丽固然也能触动一时,但却不足以长久牵挂,便是开,也开不了多久,对他们而言,没什么不同,便是折了,再过一段时日,也总会再开的。”
对修士而言,凡人性命,或许比寒雨花还要更加脆弱一些,这般拟想,不算牵强。阮慈心中却是十分不忍,暗下决心,“此次我只采花王,也是因为恩师叮嘱,花儿们,你们放心,这盛开美景,我已看在心里,便如同将你们采摘下来一样,便是下一刻便不知怎么凋谢了,可你们在我心中是永远盛放的。”
也不知是否幻象,那寒雨花花瓣轻轻颤抖,仿佛在向阮慈道谢,阮慈微微一怔,只当自己是多心了,也不在意,不过付诸一笑,便开始找寻花王。对她而言,这般决定也并不需要谁来褒扬感谢什么,她心悦什么,被什么触动,便是这般无私呵护,若是什么惹了她的讨厌,她也是一点不讲道理,不留情面。
对其余修士而言,要在此地寻找花王,也是十分艰难,毕竟花王在盛开之前,并没有丝毫特别,而一旦开放,便可以隐匿本体,其对灵气波动最是敏锐,金丹修士稍一靠近,便会立刻逃离,而本身也有金丹修为,筑基修士又很难将其拿下——更令人无奈的是,花王也受不住灵气波动,想要靠法器压制,也是行不通,便是花王不逃跑,只要灌注法力,激起气势场中的扰动,其便会马上凋零。
也是因此,历年来采摘花王,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凡是采下花王者,必定有特别机缘相助。譬如鲛人,因善于调理水行灵气,又是打理寒雨花田,若得鲛人全力相助,还是有可能拿下花王。还有那风波平磬、天地六合灯,都可以宁定空间,也有助于采摘花王。
阮慈得宙游鲲点化,心中有所感应,足踏花瓣,轻轻巧巧往花田深处行去,踏足之处,灵光仿若涟漪荡开,花瓣轻轻摇曳,却也只犹如被风吹过一般,并不曾掉落。天地之间,彩光变换、灵雨如丝,仿佛只有这一位白衣少女,黑发披肩,茕茕独行,偶一回顾,只见身后灵光涟漪无数,步步都是来时脚印。
在这极是浪漫沉静的一刻中,不知如何,她突地想起王真人,暗想道,“王胜遇总未见过这景致罢,入泽以前他给我回信,说我‘啰嗦不堪、空无一物、详略不分,尊敬不存’,若是能平安出泽,写信回去时,我便告诉他我来了这里,但却偏不仔细形容,只给天录寄一根玉简,把这画面灌注进去,让天录看个仔细。”
她偶然寄一封信去,虽然的确没写什么,但王真人的回话也令她好生发火,因此想到此事,便又叫他全名,倒是天录殷勤回信,信中语气也极是惊喜。是以阮慈便要惩恶扬善、伸张正义,想到这里,她不由噗嗤一笑,那声响传播出去,远处十几株含苞待放的寒雨花顿时摇曳起来,灵光洒落中,慢慢地绽开了花苞。
也不知走了多久,远处那气机更是分明,阮慈屏息静气,将所有法力波动全都收敛,仿佛真是身化凡人,只是凭借出众体术,依旧轻若鸿毛,缓缓靠近,甚至连神识都不敢离体,那花王似乎还未盛放,但已有侦测四周的能力,若是被她触动,在花田之中转换方位,只怕又要多花许多功夫。
也是因此,她感应便被限制,犹如凡人一般,走到那花苞近前,绕过一片大叶子,这才骤然见到一名白衣人,背对着她盘坐在花瓣上,仰首望着花王所藏的花苞,因他是盘膝而坐,身形瘦削,又身穿白衣,和花瓣颜色融合,阮慈受到视野限制,直到此刻才看到他。
这一惊自然非同小可,阮慈心跳猛然加速,虽然还未见到此人面目,但却已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觉,在胸口勃勃跳动,立在当地,一时不知该往前走去,还是出声惊醒此人,此地并不宜交手,而且此时情境也不宜交手,若是琅嬛修士,大家自可用言语解决,靠得太近,恐怕引起对方误会。
尚未思忖分明,那人已是缓缓转身,从长相来看,是个清俊少年,发、眉皆白,便连双目都是白色,但依旧有神,手中轻捏着一枚晶莹玉珠,阮慈此时已放出神识,神念扫过,只觉得那玉珠散发一股极为熟悉的气机,面色不由一变,略退了数步,皱眉道,“你是哪门哪派的?为什么会在这里?”
嘴上虽在质问,心底却已是发沉,暗道,“大玉周天的人怎么会突然间跑到这里来!他难道只有一个人么?是谁为他擒下图伯的?”
这玉珠正是法图珠,阮慈和他朝夕相处了数月,此时分别未久,如何会分辨不出气机,此珠乃是林掌门随身法器,又生出器灵,本体还在林掌门身边,琅嬛周天没有一人会打此珠主意,更不说将其打回原形,这对器灵来说乃是极重的羞辱。便是燕山仲无量、太微种十六,只怕都没这个胆量。也只有大玉周天来客,又或是其余洲陆偶然落入此地之人,才会如此对待图伯,不过后者的可能要较前者更小得多。
那少年白眸转过,木然道,“你是什么门派的人?”
他语调有丝生涩,似乎对这门语言并不熟稔。这更是对周天气机并不熟悉的表现,要知道琅嬛周天虽说语言繁多,但气机相似,对修士来说无非是学习片刻而已,便是在本方宇宙之中,只要有阴阳五行道祖的道韵,那么也没有学不会的语言,只有速度快慢。中央洲陆惯说的官话,更是连其余洲陆都要学习,否则又如何能看得懂这修行圣地的典籍?
阮慈双眸一眯,背过手缓缓握住寒冰剑,心中暗叹一声,对这些寒雨花深感抱歉,她道,“你也想要这朵花,我也想要这朵花,我们走远些打,否则不论谁赢都得不到这花。”
那少年回首看了花苞一眼,摇头道,“我不用走远。”
他双目放出寸光,深深向阮慈看来,“我不会触动灵力。”
阮慈被他眼光刺入眸中,乍然间竟有一丝迟缓迷糊,心中警讯大起,按说她有东华剑镇压,这般神通根本动摇不了心智,这少年竟能影响到她的行动,可见其神通之诡谲!
也是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语言生涩——只怕此子落入此地之后,根本没有遇到别人,而是纯凭这诡异神通,拿下图伯。
法图珠乃是器灵,又是分神到此,神念并不太完整,虽然修为深厚,超过这筑基少年,但竟也被拿下,阮慈可就没这么简单了,只是恍惚片刻,便即挣脱,正要拔剑交手,顺势惊动徐少微,那少年却是‘咦’了一声,奇道,“你好沉重呀。”
阮慈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被他拽了起来,仿佛离开了躯体,和他一起钻进空中一处裂隙之中,这一变化自然而然,发生在瞬息之中,充满了理所当然的味道,她骇然道,“幻阵?!”
那少年道,“不,依旧是术法。”
在这空白一片的裂隙之中,他的身形变得无比高大,双眼毫光射出,仿佛有形长剑,向阮慈缓缓俯身过来,轻声道,“我对你有种奇异感觉,你呢?”
阮慈想要挣脱,却被定住,只能眼睁睁见那毫光越来越近,那少年轻声道,“你是哪个门派的——你很没礼貌,不用告诉我了,我自己来找。”
说着,毫光已是没入阮慈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