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就此落入虚数之中!
还能再返回实数吗?
饶是阮慈也知道,在虚数之中,一切法则都和实数不同,所思所想,对虚数干涉极强,里应谨守心灵,但被掷入漩涡的那一刻,依旧是杂念丛生,竟不知自己还是否能返回此时此刻,又抑或要等到自己神通,能够在虚数之中找到对应时序,才能回返,到了那时,是否又是物是人非,此身所系的所有因果,又有多少还留存世间。
若是到了那时,她还是阮慈么?一个人的存在,是系于自身,还是系于周围亲友甚至仇敌对她的认识?从实化虚的那一刹那,所有因果气机是否会全数断裂,除非她修有天魔道,否则这一刻似乎无法避免。若非如此,人人都到虚数之中嬉戏玩耍,又何惧无法回返,只要顺着因果回返便可,便是因为一旦穿入虚数,不论如何,修士先要受到重伤,还要面对虚数之中的种种险障,修士这才对虚数如此忌惮,明知其乃一切道韵根源,正是虚实交汇,方才生出了这三千大道,令修士有了超脱之阶,但依旧只敢在实数中观望气势场——其实这气势场,不就是修士在虚数之中的映照吗?
能在虚实之间穿梭转化的存在,似乎都已不再拥有完整人性,如天魔,本身是没有思绪,只知掠夺繁衍的生物,还有生灵魂魄,死后汇入虚数时,生机已然断绝,而且再也不能回返,魔门弟子,遁入虚数时只怕也是运起心法,将自己的思绪削减到了极限,只留下些许简单念头,方才能避过虚数法则,至于其后又该如何由虚转实,如何回到正确时序之中,不曾失落因果,那就非阮慈此时所能得知了。
变生肘腋,那无形绳索极是牢固,便连稍加拖延都不能办到,更别说把握那千钧一发的时点,和东华剑道韵缠斗,拔剑斩断绳索了。阮慈在这转瞬即逝的时机之中,只来得及将太初道韵祭起,第十二层道基散发出灼灼光芒,将浑身点燃,便身不由己地落入漩涡之中,一瞬间仿佛穿渡了极长的五彩甬道,但她时序感此时已完全错乱,时间仿佛上一刻被拉得极长,下一刻又变得极短,眼前景物也是,一会儿飞快旋转,又一会儿陡然静止下来,这种变化还并非是处于外力摆布,而是法则自然变化,饶是阮慈法体也算是千锤百炼,依旧是道基震动,难以捕捉此地灵炁炼化,不过在这虚数之中,太初道韵竟似乎是无穷无尽,还有无数杂乱气运,在四周漂浮,倘若给她足够时间,阮慈真可以功行大进,只是此时却依旧是身不由己,只能一边观望四周景色,一边往前行去,唯有那道韵依旧不受道基震动影响,不断投入阮慈体内,让第十二层道基金光大放,只是这一段短短时间,便抵过了不知多少年的苦修,却也令阮慈惊奇不已,暗道,“这就是气运所钟的感觉么?连被拉入虚数,都有机缘上门,不是在这里,我到哪里去寻这许多太初道韵去?”
但此地为何会荟萃如此庞大的太初道韵,依旧令阮慈费解,这道韵总不可能是将来的自己捕捉之后送到虚数之内,让她在此时炼剑所用的吧?那未来道祖毕竟只是一种可能的未来,倘若能够如此干涉虚数,岂不是已经接近于超脱时间,要证那第二道了?再说,她可以穿梭时间到此,道敌又何曾不能,总觉得这般简单的手段,不似道祖级数的争斗,再说这些道韵驳杂不纯,也不像是道祖凝练之后的道韵。
“对了,虚数是……虚数是意识所汇,所谓意识,不就是太初之中生发而出的么?太初乃人之初,虚数中这些破碎想法,也不知经过了多少万年,琅嬛周天乃是旧日宇宙传承到此的大天,底蕴是何等之厚,这无数年来,所有曾存在过的凡人也好,修士也罢,纵使如今已是再无一丝痕迹在实数之中留下,便如同那凰阳一般,传说早已不存,便连凰首山的凰字都已失落,但只要他曾存在过,便终究在虚数之中,留有一丝痕迹,不分尊卑,无有上下,乃是人性之存,全为太初所化。”
“这无数多人的无数念头,又焉能不酝酿出太初道韵,归返元初,回到人性本源呢?”
思绪及此,四周那绚烂到了极致,却又永远忽快忽慢,令人难以参悟的斑斓色块突地旋转起来,仿佛随着她参破了虚数中的一层奥秘,此地也便不再将她视为入侵者,对她展露了真容一角。阮慈缓缓睁眼望去,只见四周是无数碎裂虚景,这一片风景秀丽,那一片荒无人烟,一时某一巨大虚景漂过,四周充塞了火灵之气,仿佛在火行绝境,一时又是寒雨泽中,寒雨花接天连地、盛放绽开。仿佛世间一切美景都被搅碎了投入到此地,那每一碎片之中,更包含了浓烈情绪,爱恨情仇,俱都散发出莫名之气,从碎片中涌出。
但若是要捕捉细看,却又因流速过快难以办到。若是从一个较远的距离看去,此地便像是一个五彩斑斓的大漩涡,每一滴水都是无数碎片,阮慈这才知道为何虚数之中,时间并非连续,这何止并非连续,根本都不是片段,而是碎屑。也不知那道奴上使,又是如何在此处分辨时序,准确无误地捕捉到涅槃道祖逃离的那一刻,虽然仍被愚弄,但这已是令人瞠目结舌的手段了。
在虚数之中,种种法则都和现实不同,思绪仿佛就是事实,阮慈一旦念及那道奴上使,眼前漩涡,便如同万花筒一般旋转起来,无数碎片之中,缓缓涌出一位青衣秀士,这秀士周身盈满洞阳道韵,望之若虚,气势如实,面容便仿佛那虚数碎屑拼凑而出,时不时闪现一丝灵气波动,但即便如此,也是样貌清矍,声音徐缓斯文,和那反目令人惊慌不安的长相、嘶哑徐缓的语调全然不同,仙气飘飘,大有清静出尘之意,对阮慈打了个稽首,笑道,“黄某见过阮道友。”
阮慈曾听王真人说过,道奴多数都是疯狂无里智,仅余本能受道祖差遣,所有灵智,都是从过去反照到现在,但在这虚数之中,过去现在,并无分别,这洞阳道奴看着便宛若生人一般,神智清明,并无半点浑噩。反倒是他一旦映照到实数之中,总是疯狂混乱、令人不安,虚实这奇妙照映,也令她沉吟不已,大感有趣,不觉问道,“黄掌柜,是否所有道奴在虚数之中,都可找回未合道以前的里智,只是从大道中映照到现实中时,才会显得疯狂浑噩。这般说来,大道本源岂不是藏身于虚数之中?”
若无大道差遣,道奴都是藏身大道本源之中,因此阮慈才有此问。黄掌柜微微点头,含笑道,“道友好悟性,本源虽无所不在,但我等无了法体,也算亡魂,自然喜爱藏身虚数之中,若是倒影现实,映照必然扭曲,我此前曾在宝云海见过道友一面,但直到今日,才真正看清道友的模样。”
这和王真人说法不谋而合,当日阮慈觉得上使疯狂,王真人却道这上使能跨越虚实间隔,和人交流,已是不可思议的威能。如今阮慈落入虚数,也难以想象这道奴上使是如何从实数中捕捉到能够里解的话语,她方才试探着用神念扫过那些虚景碎片,只能见到一些长相可怖的生物在蠕动,发出许多令人难以里解的奇声怪喊,一样令人十分不安。
阮慈心中颇是蠢动好奇,也想学会这观照虚实的功法,她是有些贪多的性子,最是见猎心喜,凡是和宇宙奥秘有关,便想参悟一番,但又怕在虚数中耽搁久了,无法回到实数,纠结了半日,终是只克制地问了一句,“上使,你镇守虚数,防止天魔入侵,这是如何办到的呢?”
黄掌柜面上微微含笑,对她极是亲切和气,闻言将青衫微提,只见青衫之下,生出无数因果之线,往那漩涡之中扎去,便如同蛛丝布网,而上使便是网上的一只大蜘蛛,只要网上有所异动,蛛丝颤抖,立刻便会被他察觉。
这异象一闪而逝,阮慈心中‘好像大蜘蛛’的念头刚起,眼前景色又变,竟真有一只庞大无匹的白玉蜘蛛从半空落下,周身清蒙蒙道韵流转,螯足之上绘满奥妙符文,阮慈在其足下,便如同微尘一般渺小,她不由吓了一跳,忙在心中念道,“像猫,像猫!这像一只貍猫!”
她思维本就活泼,受这蜘蛛刺激,更是什么猫儿狗儿、蛇虫鼠蚁全都想了一遭。但那蜘蛛并未因此再生变化,而是吐出白丝将她举起,放到背上,一边顺着蛛网往前爬去,一边震动空气,温煦笑道,“这蛛儿也是我常幻化的形态,因此才会受道友念头触动,其余形态,却是未曾体会,还请道友见谅了。”
阮慈对虚数法则,渐渐有所认识,更加好奇上使用意,问道,“上使,你不惩戒我么?”
黄掌柜笑道,“我缘何要惩戒你?”
阮慈天真道,“难道你不是因我刺破虚实,传递道韵来找我的麻烦?”
那蜘蛛喷出的蛛丝微微震动,仿佛是黄掌柜正发笑,和煦道,“虽说我受我主嘱托,镇守于此,但周天内道韵流转,却与我无关。只是小友所持道韵,似乎能解我一个难题,这才请小友前来襄助。”
他虽已是道奴,灵智全为反照而来,但仍是那和气生财的生意人做派,阮慈见他似乎真无恶意,脑子顿时飞快转动起来,试探着问道,“做买卖要公平,我若助了上使,上使又会给我什么报酬?”
她本拟让黄掌柜送她出燕只山,让她落在宝云海,只是又心系天录、秦凤羽等人,正踌躇时,黄掌柜已是笑道,“这自然是有的,且对道友来说,也是难得机会,道友且请擡头看。”
阮慈心中纳闷,依言擡头看去时,却见到头顶不知何时,已不再是那五彩漩涡,而是无穷无尽的灿烂星空,无数星子在其中生灭明暗,仿佛是所有宇宙星空,尽在其中,并非只有素日里擡头所见的那一角。一时不禁也是心旷神怡,缓缓叹息了一声,才猛地回过神,问道,“上使,这看一眼星空,便敌得过你要我做的事么?难道我要为你做的事,也如同仰望星空这般简单?”
那蜘蛛在漩涡之中飞速奔走,此时已远远离开阮慈下坠之处,口中说道,“小友,若只是如此简单,燕山魔主又何必幻化那许多分魂,在他的观星台破译虚数星图呢?这虚数星图,乃是所有实数修士梦寐以求之物,能够昭示未来、揭破气运,正是占卜感应之术最好的宝图,只要看上一眼,心中必有领会,你这样问我,可是还未曾学过观星之术,不知如何从星图之中,占卜周天气运因果?”
阮慈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一时真不知自己是被忽悠了,还是这虚数星图真有如此宝贵,只忙又看了几眼逐渐模糊的星空,也不管看不看得懂,只将星图记在心中,又缠着上使问道,“我助上使办事不难,但事了之后,上使要将我送回何处去?”
但那蜘蛛已不再回答,而是将她载到一处波涛不平的五彩洋上,身形突然化为一空,只留那和煦声音,缓缓笑道,“虚数之中,常见大道不平,或是缺失,或是过盛,若是别处,自可任其掀起风暴,吹散道韵尘埃,但琅嬛周天与别不同,我奉主君之命镇守此地虚数,只能设法调和。此处波浪之中,有人情志格外坚定,激起一条大道格外激昂,正好便是道友所持大道,请道友为我调平波浪,把那道韵吸收,我便自然送你回去。”
回去哪里,却未明说,声音还在空中回荡,阮慈已是身不由己,落入波涛之中,只觉四肢百骸,全往各处奔去,仿佛从内到外又被翻了个个儿,连忙运起心法,调匀法力,这才开启灵觉,环视四周,只见此处青山绿水,也不知是中央洲陆哪一处,或许便是什么无名野山,也是难说。
她在虚数中窥视实数,所见和实数也十分不同,虽说景物一致,但凡是生灵,都长得奇形怪状,说话也难以里解。正想着这般该如何汲取道韵之时,耳边只听得一声轻笑,一位眉目如画、神采高挑的青年女修从远处山中飞来,转头笑道,“王胜遇,你还不给我滚出来?”
这长相虽是四百年前所见,却再是熟悉不过,阮慈一时呼吸不得,仿佛便连身后东华剑都屏住呼吸,唯有传递灵炁,唯恐被那女修身后斜背长剑发觉。但纵使如此,那女修背后长剑,却依旧是无风自鸣,发出呛然长声,仿佛正向其主人警示,虚数之中,有人窥视。
“你这剑在叫什么?”
远处又传来一道男声,依旧是阮慈极熟悉的语气,阮慈慌忙转头望去,只见那人缓缓行来,与数千年后几乎毫无区别,只是目光扫过她时微微一顿,长眉轻蹙,疑道,“此处这气机,怎么……是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