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青君!
另起炉灶之后,炼化东华原来是这般艰难!
倘若早已知道这一刻,阮慈是否还会选择太初道种,实在不得而知,但既然已经选了,她也知道后悔徒然无益,银牙微咬,手中凝化一柄长剑,迎着青君刺去。她也知道自己恐怕撑不过一招便要败亡,但若要她束手待毙,却也并不能够。这一剑虽然应变仓促,但却也充满了她的傲气与决心,正因为可能只有一剑,才要将生平所学全都融汇其中,如此方能不留遗憾。
一剑刺去,道韵滔天,太初道韵仿佛也感应到主人心思,气势汹涌澎湃,向青君冲刷而去,青君面无表情,脚下一点,生之道韵从袖中流泄而出,宛若长鞭抽向巨浪,这长鞭在巨浪之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然而阮慈心中却是有数,那长鞭乃是由法则之丝凝聚而成,威能相较这散逸道韵,不知要强了多少。
她也知道不可能一击杀死青君,事实上,青君这一指竟被她剑意化解,阮慈心中都有些吃惊,以青君威能,便是残躯,一指也足以让她神魂俱灭,但过了一招下来,她却觉得也不难应付,两人实力只能说是不相伯仲,她心中不禁浮现一个猜测:“看来青君的威能,也以此地道韵为限,和我是真正势均力敌,道韵相当时,便只看心志……我们要比的,只是掌控东华剑的心思,谁更坚定一些。”
即使外界境况难料,但此时依旧不可心急,阮慈缓缓退后,也学着青君开始凝练法则之丝,编织自己的兵器,在外界她决计做不到这一点,但在东华剑中,青君所能做到的,因两人道韵相同,她也一定能做到,阮慈只需不断尝试练习,直到找到窍门为止。
青君一击未曾奏效,当下袍袖飘拂,玉足凌空,长鞭直取阮慈,虽然以她道祖之尊,只怕不知多少年没有这般争斗,但此时却也一丝不茍,未曾有丝毫轻视阮慈,口中更是笑道,“好耐心,可你在此处耽搁得越久,身躯中的法力燃烧的也就越快,迟早油尽灯枯,倘若你打着从我身上偷师的主意,我劝你还是暂且放下,待你功行更深厚些再来。”
阮慈也不知这个青君是否有两人相见的记忆,又或者只有青君的容貌以及部分威能,但她却不会受这拙劣谎言打动,闻言只笑道,“不必了,待我更强时回来,青君也将更强,还是一次了结为好。便是精元枯竭死在此处,那也算是死得其所。”
两人口中交谈,手中攻伐却是不停,此处没有所谓气势场一说,本就是冥冥之中的某处博弈,算来该是在虚数之中,杀伐手段反而较为单一,只以道韵攻伐为主,甚么功法、身法全都无用,两股道韵相遇,总有一方折损、一方得利,血淋淋容不得一丝含糊。阮慈因尚未凝练足够法则之丝,一直在不断闪躲,但她见青君驭鞭,也颇有心得,一面交手一面偷师,法则之丝凝练得越来越快,很快便汇成一柄匕首,握在手中反守为攻,向青君刺去,笑道,“青君,吃我这一剑!”
青君眉头微扬,淡淡道,“论悟性,你的确不差,但其余则不如我远甚!”
她将长鞭一抖,幻做长剑,身随剑走迎上阮慈,又比之前更是一番气象,原来青君乃是剑灵化身,自然是用剑的老祖宗,阮慈只塑造一柄匕首,也是因此。她刚才以长剑攻伐青君,便感觉未有太过尽兴,此时换了匕首,手脚更加轻灵,自觉比刚才又进益了不少。接下青君这一剑,笑道,“是么?可青君也有不如我之处,你又哪里体会过我的喜怒哀乐呢?”
青君原本的确能以阮慈为依凭化身,但阮慈在进阶时择选太初道韵,青君便再难依凭,此时还要炼化东华剑,此剑一旦炼化,生之道韵不存,即便因果、气运还和青君链接,剑身也可勉强算是残余法体,但其复生希望也势必更加渺茫。没了阮慈,更是无法体会凡人的喜怒哀乐,阮慈这一问,可谓是正中要害,但青君却不怒反笑,轻声说道,“哦?可你又有什么喜怒哀乐呢?”
阮慈奇道,“我怎么就没有喜怒哀乐了?我可是喜怒无常得很呢。”
青君手中剑势一展,较之前更加凌厉,阮慈不觉只能落于下风,步步后退、勉力招架,“浮念我也有过,执念你可曾有过么?你欢喜甚么,厌憎甚么,这些都不算什么,你可曾爱过一人,神魂颠倒,恨过一人,铭心刻骨,你可曾有一件事宁愿粉身碎骨也要达成,你可曾有反复索求也不得其解的无奈,你什么都没有,便是那凡人时的承诺,成仙以后,也曾想过或许可以收回。你执迷甚么,阮慈,你因何不悟?”
“这些都没有,你还算是活过么?你还有什么喜怒哀乐?”
青君剑势绵密如雨,语气坚定冰冷,隐藏不屑,阮慈被她说得惊慌失措,左支右绌之间,鬓发已被片片削落,衣袂割裂,顷刻间被划出道道血痕,已是狼狈到了极点,她大叫道,“我有——我有——”
手中匕首勉强稳住,却并不能刺出,便被青君斩下一手,坠落在地,阮慈抱着手臂不断后退,青君步步逼近,毫不留情,居高临下,尽显道祖威严,漠然道,“我晓得你有什么,你不愿受人摆布,你要性灵自由——可阮慈,这执念我也有。”
手腕落地,已是剧痛,不知如何,在此地竟无法重生,阮慈心慌意乱,大叫一声,“不要!”
又不知向谁轻声喊道,“救我……救我!”
实则她也清楚,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前来救她,但此时却又不同于入道以来遭逢的所有险境,她想要脱离的并非是痛苦与挫折,而是青君的言语,不知为何,这似乎比陨落更令人难以接受。阮慈陷身于九死一生的险境时,时常也会设想倘若就此陨落,那又如何,通常她都觉得即便是就此死了,也没什么不好,但此时却有种强烈的不甘,令她不愿就死在这里。
青君似是察觉到她的心绪,弯腰在她耳边说道,“这不甘,我也有,我虽非人修,但生来亦也还有两样执念。”
微微一笑,道,“想胜过我,你可要找些我没有的东西来。”
她手掌贴上阮慈心脉,灵力轻轻一吐,阮慈喷出漫天鲜血,只觉得心脉碎裂欲断,道基晃动倾颓,仰面跌入道韵大海之中,却未能感受到任何承托,直落了下去。
燕山血海上方,那散发蒙蒙道韵的大茧骤然大亮,随后化为流光,纷纷往茧中那名白衣少女身上涌去,几乎是片刻之间,便连那束缚住五元婴的法则之丝,都开始逐渐松动,仿佛也要缩回少女体内,那白衣少女依旧垂头盘坐,但气势不知何时,已是萎靡之极,从她背后飞车之中,秦凤羽飞掠而出,纤指刚碰到肩头,她顿时喷出一口鲜血,往后便倒,秦凤羽吓得大叫起来,忙将一把灵丹喂入她口中,叫道,“小师叔,小师叔!”
她也是临危不乱,在飞车中修持二十年,只怕也早想好了许多办法,此时一边呼唤,一边将阮慈裹住,要送往车内。但隔远却传来一道魔光,将她定住,有一把柔细声音笑道,“道友且慢,你可以走,但剑使却要留在此地。”
秦凤羽抱着阮慈,心中直沉下去,知道这二十年来上清门并未能攻入燕山腹地,又感应到诸多洞天、元婴意识投注,已给自己带来沉沉压力,便没有魔光,只怕也是难以遁逃,亦知道此时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但仍存一丝指望,沉声道,“你怎么只敢在远处,不肯近前来?”
那柔细声音不疾不徐地笑道,“万事求稳,我为何要上前来?再者,你也只是金丹修为,我不欲以大欺小,自然有金丹弟子前来对付你。”
随他言语,两道身影从远处飞来,但却似乎是身不由己,仿佛是被魔力挪移横抛而来,秦凤羽从气机之中先辨认出了庄姬,也就是阮慈所说的胡惠通,其后又从那晦暗气机中辨认出恒泽天相识的小苏,心道,“看来胡惠通和太史宜真是和小师叔暗通款曲,此时才被抛出来试探我们,倘若小师叔还能用法则之丝汲取灵力,她此时伤势这般沉重,那五人都快被吸成人干了,已是不顶用,那这两人便要倒霉了。”
那五人过去二十年都挺了过来,就在刚才阮慈炼剑的那一瞬间,灵炁突然被大量汲取,此时都是面黄肌瘦,连法体精元都被吸走,那金龙更是重伤垂死,他身上的法则之丝虽然已经松脱,但竟连眼皮都没睁,偶然蠕动一下,就像是临死前的抽搐一般。秦凤羽之前都想过要不要主动被阮慈汲取法力,试着最后一搏,那柔细声音想来也是担心这点,才说可以放她回上清门去。
但阮慈似乎连汲取法力的能力都已失去,若非气息还算平稳,秦凤羽几乎怀疑她已是陨落在即,此时她坐困愁城,要担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且不说迎面两个随时翻脸的所谓朋友,暗中观照的那些洞天、元婴大能,就说身边那五个奄奄一息的元婴,只要有一个缓了过来,自己这三人只怕就要遭了毒手,但要她弃了阮慈逃走,却又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只好将舌尖一咬,暗道,“罢了,便是逃回去了又能如何,也是道途断绝,洞天无望,不如便在此刻战个痛快,好歹杀两个人再走。”
当下面色转为凝重,一手抱着阮慈,一手微提,注视着那越来越近的两人,虽说两人面上笑容都有些无奈,但秦凤羽走惯江湖,也不会被此蒙骗,已做好出手准备,一场大战,已是一触即发。
就在此时,那闭目待死的金龙,眼皮忽地睁开一线,黄橙橙的竖瞳中转过一丝极为人性化的狡猾之色,突地仿佛油尽灯枯一般,身躯一节一节地抖动起来,不断有金黄色的龙血从鳞片下渗出,汇到身下。
这龙血乃是难得宝药,每一滴都蕴含了精粹灵力,此时滚落而下,血海上方顿时灵光四射,气势场中也有片刻扰乱,那柔细声音先是一笑,但不过片刻便转为骇然,大呼道,“不好,你——”
却见金龙身下,一个极为微小的传送法阵灵光闪烁,不断吸取龙血,快速膨胀变大,很快便将在场众人,全都笼罩在内,一切只在转瞬之间,甚至连空中射下的十余道魔光都未能阻止,便听得一声嘹亮龙吟,那法阵灵光大闪,竟在此处撕裂出一道巨大的空间裂缝,刹那间不知传送去了何处!
仅仅只是下一刻,十数道人影便在金龙所在之处化现出来,却已是拦阻不及,只能面面相觑,其中一道魔影叹道,“原来阿育王境的入口密钥,竟真在此子身上。”
又一道魔影幽幽道,“他将剑使携带入内,是何居心?”
他欲要再说,却被那柔细声音之主止住,道,“我主并未出手,只怕此事他也乐见其成,我等休要再提。”
又望向天边,道,“剑使已离开琅嬛周天,去往漂流密境,上清门攻伐燕山已没有意义,此事势将引起周天震动,传出消息,看看擎天三柱会作何反应,还有玄魄门,也不知这群臭虫究竟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他随口吩咐,自有道道魔影投出,口称‘遵法显令主吩咐’,往四处飞逝,不片晌,此处所有魔影均已消散,唯有法显令主依旧立于血海上空,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其实,该知道的人,只怕也已经知道了。”
他从身上取出一卷仙画,赫然便是天星宝图,展开观看片刻,却见那宝图之中,东华剑依旧在上清门山门之上,并未有丝毫动摇,而上清门上空,除了那镇守气运的诸多灵宝之外,又多了一枚灵光四射的星子,好似天星坠地,气派非凡。法显令主见此,也不由微微一笑,道,“你果然在看。”
他轻轻摩挲着画轴,又将其卷起收好,叹了口气,这才消散不见,只留下那血海荡漾,将遗留在此的太初道韵,缓缓冲散,化为淡淡莹光,往四处漂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