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真人此身似乎尚且不知星图内情,他此时为凡人之身,对本尊识忆便如阮慈一般,想要思索十分费力,闻言并不犹豫,薄责了几句,道,“你定是望见星空,便起了好奇之心,想要试着解读星图罢?这不是凡人能办到的,解星术你若想学,我自然教你,只是此时你我均无太多法力,只能言传,只能徐徐图之了,真说不准要教上多少年呢。”
阮慈还当王真人会等到两人恢复旧观时再传授给她,到那时便只是一根玉简的事情罢了,没想到王真人并无此意,只道,“千万年只争朝夕,想做的事又何须等待将来?你我二人,将来本就不在一个方向。”
王真人的将来,却在阮慈的过去,阮慈心中突地生出一股浓浓不舍,即使她对眼前这化身的感情,始于自己和本尊之间的联系,而两人若平安归去,本尊也将知道化身在此处的所有遭遇,但想到这化身最终仍是要被送回不确定的过去,又要经过不知多少风霜雨雪,才会蜕变为七百年前,她初见时的冷淡师尊,这一切她都不能陪在身边,她便很是心疼不舍,突地投入王真人怀中,轻声道,“你说,真人心里那条最理想的时间线,可有你的存在么?”
他所说的真人,自然便是中央洲陆的本尊了,王真人微微一怔,旋即莞尔一笑,揽着阮慈肩膀,曼声说道,“那便要靠你了,你且多磨缠他些,让他选了这条道途,那末将来总有一日,我便自然会由虚化实,从不确定变为确定,真正成为本尊的过去。”
他和本尊实为一体,但却又有许多不同,阮慈心中也分不清自己是更欢喜本尊还是化身,其实这问题也完全没有意义,倘若她欢喜化身,那么便更要追逐本尊,才能如王真人所说,将过去变为现实。让这段识忆真正存在,而非只是过去的一种可能,阮慈怔怔想了许久,叹道,“或许此刻我是凡人,便无法从修士的维度看待此事,又或许是你这王雀儿和王胜遇实在有太多不同了。我觉得此时我仿佛在欢喜两个人呢。”
王雀儿的性子,实在比王胜遇要和缓太多,他便是被叫了小名也并不恼,反而眉眼微弯,于二人共同的秀雅淡泊气质之中,又生出些许狡狯,柔声道,“那末你是更欢喜我一些,还是更欢喜他一些呢?”
阮慈和王真人师徒七百年,与王雀儿却是只有这么数月才是朝夕相处,王雀儿性格和顺,似是更为讨喜,她对他似乎更能说出心底话,也不怕被讥笑,便顺着王雀儿的话说道,“你的性格要比他好得多了,对我也十分呵护,似乎我该更欢喜你,但……但不知为何,我觉得和王胜遇斗嘴擡杠、唇枪舌剑,也十分欢欣,捉摸不定他的心意,我又是苦恼,又是着迷,我也不知我为何欢喜你们,只是……只是若要我选的话,虽然你对我更好,但……但我最初遇上的,却是他呀。”
王雀儿双目莹莹,犹如皎月入眸,在夜明珠朦胧的光亮之中,姿容竟不似人间应有,微微笑道,“你说你该欢喜我,只是因为我对你更好,难道本尊便对你不好么?”
王真人待她的确是精心栽培,若要说不好,那也太过牵强,阮慈嘟嘴道,“虽然对我好,但……”
她想说,王胜遇并不会和她气机交融,但又思及王雀儿也未曾明确表示过对她的喜爱,似乎一切只是因她爱慕之情而起,王雀儿不过是从容配合罢了,这便仿佛在完满她的情劫一般,这一段感情,不过是为了要让她品味世间众情的滋味而生,忽而便又有些伤心,甩手要离开王雀儿的怀抱,道,“唉,你们对我的确都好,但其实也都并不欢喜我,这也不过是师尊教徒罢了,计较这些,又做什么呢。”
王雀儿将她揽在怀中,不让她离去,笑道,“嗳哟,慈小姐又发脾气了。”
他突而这样一叫,倒让阮慈想到筑基时外出游历,在心中默念王真人名讳,惹得他化身前来相会的一幕,不由也是会心一笑,心想,“这两人虽然此时无法沟通,性格又似乎有异,但其实仍为一体,便是促狭起来,也是一样的巧言令色。”
她心中万般埋怨王真人,却又实在爱极了他,此时最大的心愿,大概便是要让王真人发了狂地爱慕着她,为她神魂颠倒,如此方才能令阮慈觉得较为公平。王雀儿此时已无法感应她的思绪,但却也是巧,正好说道阮慈最介意的点,道,“你自己忽喜忽怒,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且听我说完——从师徒而言,我待你好,本尊也待你好,是也不是?”
“你觉得我更好,不过是因为我待你,不但是师徒间的好,还有些道侣间的好,是也不是?”
他似乎看穿了阮慈的心思,忽而点了她鼻尖一下,曼声道,“你呀,只是刁钻,你心里是在说什么?你不觉得我待你是道侣般的好?你当我对任何一个弟子,都会与他交融气机,修行那双修之法么?”
阮慈不由捏了一下腰间的九霄同心佩,小嘴高高翘起,埋怨道,“你们两个都是一般,心事密密藏起,你不说,我又怎么知道?”
王雀儿坦然道,“本性如此,奈之何如?我还好些,我看本尊,口是心非、欲拒还迎,却比我要更阴险。”
他这八个字,说到了阮慈心里,她忍不住哈哈大笑,直道精髓,王雀儿低眸望着她言笑晏晏的模样,眸色荡漾,唇畔含笑,又款款说,“便是因他性子如此,静水流深,他的心意,虽不曾形诸于口,又何尝不在我的心头呢?”
阮慈笑意未歇,但品着王真人这几句话,却又不禁痴了,望着王雀儿,又仿佛望着那无穷远处的王胜遇。将两人七百年来诸般言语,一一回想,半晌方道,“但是……他……”
她想要说,他们之间的一切,全在阮慈索求,王真人从未向她伸出手来,却反而说过‘你我未来,全在你意中’,却不知阮慈心里,实在极渴望王真人也对她伸出手来。但话未出口,又想到王真人为人,还有他所修持的那许多奥妙道法。
他是因果气运的大行家,看似八风不动,稳坐钓鱼台,全是阮慈向他奔去,但谁又知道这一路行来,有多少是他有意无意的安排呢?静水流深,或许,或许他正是借由王雀儿的口对自己隐晦表白,将来总有一日,她会明白他全部心意,只是现在尚不是时机?
她语塞许久,在王真人流光潋滟的双眸中,仿似望见了过去未来,无数个王真人举眸望来,衣袂飘扬,唇角微扬,似笑非笑,伸手向她眉心点来,那一抹朱砂落入额间,还有他那淡然话声,暗藏狂傲。
“他人不敢承担这般因果,那便合该没有他日的成就。”
他人不敢承担这般因果……是呀,除了他之外,谁敢承担与道祖相恋的因果?与她相识,卷入局中,如今已有一名洞天,四名元婴直接因她而亡。除却王真人,谁敢为她之师,谁敢做她的道侣?
原来那一刻,他便已经想到了今日么?
阮慈如痴如醉,在王真人眸光中徜徉许久,忽而抓起王真人修长小臂,咬了一口,哼道,“阴险狡诈,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老师。”
她也不管王真人如何啼笑皆非,又赖在王真人怀里,望着屋顶问道,“你说瞿昙越是个懦夫,是否便因为他不肯承担这番因果?”
这是可以说得通的,阮慈未来道祖的身份得以明确,是在结丹之后,道基十二,只能说是有道祖之资。不过瞿昙越并不像缺少气魄、瞻前顾后的人,刚见面便迫不及待和剑使结下因缘,待到阮慈筑基十二之后,更是大为欣喜。没道理结丹后却突然避而不见,此前阮慈是因为和瞿昙楚有关,但又想起王真人曾说过,瞿昙越数百年内都不会和她见面,不免也有些奇怪,只觉得其中还大有文章。似乎……
“似乎他也不是不敢做道祖夫君,而是不愿做那个启我情念之人,”阮慈感觉中,瞿昙越是这般心态,“这个人有什么不好呢?是要承担更重的因果吗?为何他不愿做——若是他情愿,此次南鄞洲之行,是否就是他陪我来了?那九霄同心佩……你还会送给我吗?”
她疑惑繁多,听得王真人苦笑连连,叹道,“这都是本尊心底谋算,如今叫我如何答你?”
他揉了揉阮慈头顶,安抚道,“今日你神念损耗,本就不该动脑,别说这些了,睡吧,明日还要去田里呢。”
阮慈神念受损,本就十分不适,王真人将她抱起送到床头,为了安抚她,这才拥着她一道靠在床头说话。此时待要解开她的双手,起身回房,却被阮慈抱着不放,珠光下,她秀颜微白,擎着一双大眼,无辜地望着王真人,虽未说话,但其意已是分明。
王雀儿无奈一笑,轻声道,“你倒是学得快……”
阮慈素来学什么都是极快,因本尊不喜言语,只是闷声发大财,她便也跟着学起了打哑谜,只是究竟不如王真人心黑,王雀儿将她抱起,往里放了放,自身脱鞋坐上床榻时,她也不曾得了便宜还卖乖,还要把两人共榻而眠的因由栽派给王真人,王真人才坐上床,她便喜孜孜地依偎了过来,笑道,“嗳,这是我有识忆一来,第一回和人一道睡呢。”
王真人笑道,“原来你小时候奶母也不带着你睡么?”
阮慈摇头道,“宋国好像没这个风俗,宋国的娃娃,从小服用灵玉饮,一个个都健壮的很,晚间也无需喂奶如厕,并不需要看护。”
宋国因身处绝境,习俗有许多不同寻常之处,阮慈靠在王真人肩头,扳着手指一一为他说起,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声音渐弱,王真人转头一看,只见她长睫在脸颊上投着深深的阴影,脸颊嫣红,小嘴微张,竟是不知不觉间,抱着他的手臂熟睡了过去。却是眉开眼笑,便是在睡梦中也显得极是欢欣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