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儿,你且在此等候,注意不要出声,这几叠符咒你晓得当如何用的了?”
夕阳西下,莽莽群山之中,一名美妇轻轻长出一口气,满面倦色地对身旁只有六七岁的幼童柔声交代,“若是阿娘七日内没有回来,你当如何?”
那名唤洋儿的小童年纪虽小,却很是精灵,乖乖颔首道,“便激发这枚遁地符,去雷阳城寻舅父,请舅父将我收为管事。”
他面露不舍,扯着母亲的袖子,央求道,“娘,你可要平安回来,洋儿不想做管事,想要拜入宗门做威风的弟子。”
那美妇勉力一笑,哄他道,“娘没事的,你等几日就回来了,只是你要记得,凡事——”
“预则立,不预则废。”洋儿点头道,“娘,放心吧,遇到怎样的变化该怎么做,洋儿都知晓的。”
他虽然依依不舍,但还是放开了母亲的手,道,“娘这一去,也有回不来的可能,但一定是会回得来的。娘只要想到遁地符的法力或许到不了雷阳城,洋儿会死在半路上,便舍不得死。”
美妇又好气又好笑,终究还是骄傲居多,将孩子搂在怀里,叹道,“我儿这般资质,若是生在上清门下,或许也有福分拜入高门呢。”
她不再多言,亲了洋儿一口,将一枚灵丹含入舌下,调息片刻,便往山林中潜去,洋儿则在身边投入灵玉,激发阵盘,把自己身形隐去,缩在树洞中盘膝打坐。
夜色很快便降临了,洋儿尚且还没有完全开脉,只能透过五感探知外界,对气势则只有模糊感应,只觉得入夜之后,空气仿佛更加活泼,有些悉悉索索的声音,在树洞外时远时近,似乎在诱惑着他往外探头,看个究竟。还有些腥膻气息,从远处飞快接近,像是什么猛兽正在赶路,在此处停了片刻,伸出鼻子嗅了嗅,没发现什么不对,也就又快快地爬走了。
洋儿年纪虽小,但却很沉得住气,只是秉承娘亲传授的补内气之法,不断在体内搬运真气,运转着大小周天。他随母亲赶路已有数月,母亲多次将他放下迎敌,倘若他是个冒冒失失的孩子,根本就走不到这里。
小儿精力旺盛,将这先天生机炼入体内滋养脏腑、补益元气,这功夫越练越是精神,一日内只需休息两个时辰便够了,洋儿饿了便吃辟谷丸,也无便溺排出,在这树洞中等了五天,依旧没有母亲的音信,那美妇外出迎敌,往往是三数日便返,五日不返,已是不祥,洋儿心中不免有些担忧,但他素性冷静,喃喃自语道,“倘若娘亲回来,那么我此刻的担心便是多余,倘若娘亲回不来,那么我现在也不该将精力用在担心上,更应该苦练元气,多一分元气,便是多减轻一分遁地符的负担,多一分到达雷阳城的把握。”
他心中虽然慌乱疼痛不已,但一旦想明白了这一点,便可将情感暂且压制,专心用功。如此又过了一日,直到第七日,那辟谷丸已是所剩无几,洋儿晓得母亲多半是回不来了,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在法阵里悄悄哭了一个来时辰,便开始收拾行囊,寻出被美妇贴身藏在他胸前的遁地符,来回端详了片刻,又站起身钻出树洞,在隐身法阵边沿眺望着远处美妇消失的方向,犹豫再三,终于要激发遁地符时,却忽然听闻耳边有人轻轻‘咦’了一声,仿佛就在身侧,但洋儿四顾望去,林中却又是空无一人,只有远处鸟声啁啁。
洋儿随母亲走了数月,已知这鸟声便是最好的示警,这一带森林茂盛,猛兽甚多,但凡猛兽出现,鸟声都会黯淡下来,鸟儿也会飞走。此时鸟声如常,可见并无猛兽接近,但那一声轻咦他又听得真真切切,不由对着空地轻叫道,“娘,娘?”
虽然抱着万一的希望,但他也知道,倘若是母亲回来,绝不会这样惊吓自己,虽然叫着,但眼泪已是不觉流了下来,双手已往遁地符摸去,此时耳边又听人说道,“幼文,沈师兄,且先停一停,这儿有个小家伙在喊娘呢。”
这声音便如在耳边,洋儿猛地一回头,依旧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十分灵敏,见到视野边沿有一处东西似乎动了一动,忙定睛看去,只隐约看到三个光点,便好似从半空中坠落的星子一般,在空中只是一闪,便消失不见,他才刚一眨眼,身前便多了三人。乃是一男一女,带着一名幼童,他刚听到的便是男子声音,那青年男子看了他一眼,笑道,“小孩儿,你们家里人好大的胆子,如今的世道竟还敢带你在外行走。”
不等洋儿回答,他又道,“晓得啦,你们是被人追杀对不对?你娘呢,我瞧瞧……”
他闭目沉思不过半刻,便笑道,“找到啦,幼文,你受累把她带回来吧。”
也不见他如何标识,那幼童已是消失不见,不过是几个呼吸的功夫,便将美妇摄在半空中,带回此处。遁光一落,那美妇慢慢落到地上,满面血污、气机断绝,洋儿见了,自然又惊又痛,刚要上前奔入母亲怀里,那男子便道,“慢来,你娘还没死呢,先别急着哭。”
他虽然没有亲自前往,但对那处情景,却犹如眼见,道,“你娘还挺厉害的么,杀了七个敌人,修为都和她不相伯仲,即便如此,也只是受了重伤,还留着一口生机。我猜你体内定然留有她的记号,要么就是她极有决断,受伤之后先不急着来寻你,而是龟息养伤,倒是不像那些蠢材,思子心切,拼着受伤仓促来寻,到那时她伤势蔓延,才是真要死啦。”
他口中还在絮絮叨叨地和洋儿聊天,那憨态可掬的小女童却是已经板着脸将美妇扶了起来,伸手一指,一道黑光没入美妇体内,美妇的脸色立刻红润起来,胸口起伏也明显了一些,男子身旁那黄衣少女道,“幼文,这人只差一口气了,你行么?”
那女童道,“有什么不行的,一个筑基弟子,便是死了我也能让他活过来,你没听过医毒不分家?倘若不知道怎么做医生,根本就不够资格修行毒术。”
她口中虽然毒来毒去,颇为吓人,但洋儿心中却是大松了一口气,连忙跪下谢恩,三人皆坦然受了,不过只有青年男子含笑叫他起来,另外两人都对他视若无睹,仿佛根本不把他看在眼里,只是自顾自地谈天说地。那女童又道,“现在的世道,要比我上回经过时更差,不过是二十年功夫,现在连筑基弟子都不得不冒着这样巨大的风险出外行走,看来何止凡人,连低阶修士也很难承受如今的局势碾压了。”
她无缘无故瞪了洋儿一眼,问道,“喂,小孩,你娘是散修还是宗门修士?”
那男子仿佛是高门出身,不通世务,黄衣女子低声对他解释了几句,他方才解颐笑道,“原来如此,是从那张符看出来的。”
原来在中央洲这广袤大地之上,难道真的除了凡人国度之外,便没有凡人,大大小小的宗门之外,便没有散修了么?只是那些零星散居的人仙过于分散,难以计量,对局势也几乎没有影响。其实很多山林之中,灵炁较为匮乏,无法吸引妖兽,但土地产出也足以养活些许凡人,那么机缘巧合之下,或许其中有些所在,陆陆续续,还是会有人族在此地繁衍生息,形成村落城镇,甚至成为国家。
不过凡人形成规模之后,不论是外来也好,有人自行开脉也罢,到了这一步,多数也都会和超凡力量扯上关系,还不算过于离了大谱。但山川之间,那些因为种种情由,没有宗门自生自灭的散修,却是真的数不尽道不完了。这些散修境界几乎都止步于筑基,少有突破到金丹的,宗门修士对他们也毫无兴趣,几乎是不闻不问,他们也很少离开所出生国度,凡是要跨越瘴疠险境的行程,对他们来说都如同天堑一般。比如美妇视为最后保命底牌的遁地符,在上清门不过就是数灵玉的大路货色,但在散修之中,便已是不可多得的宝符了。
洋儿虽然幼小,但生有智慧,也得父母看重,听闻上师问话,已知应对,忙解释道,“小儿父母都是散宗修士,只是数年前灵炁爆发,在山门附近,泥土涌动,有宝气冲天,便引来众人争夺。”
说到此处,不由双目发红,哽咽道,“我爹为了护卫山门,伤重而死,但不知为何,宗门内反而有传言说他生前和人打斗时跌进宝藏深处,取出了一件法宝藏在我身上,我才会这样聪慧。娘抵不住众同门觊觎,即使外界道路已被瘴气毁去,还是带着我走了一条小道,闯了出来,想要去雷阳城寻舅父拜师……”
说到此处,那男子道,“我明白啦,现在外界的境况,受到两大盛宗交手影响,比平日里更加倍险恶,本来一张遁地符便可把你们母子带到雷阳城,但现在却是不能了,到了半路灵气就要耗尽,你娘又怕在遁地符中随意乱走,出来时落入什么险境,只能带着你这样慢慢赶路,一路杀死追兵。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敢动用这张符箓。嗯,你们定是出来以后才发现这些的,这一代现在这样的灵气,不是金丹修士,哪敢随意外出,低阶修士在禁制大阵中对外界了解太少,倘若你娘没出来以前就知道这些,应该不会如此定计,她虽然修为低微,但却很有脑子,把孩子也教得不错。”
他几句话就将母子俩一路逃难求生的心酸道得八九不离十,洋儿听得他话里有赞许之意,又惊又喜,忙跪下求恳仙人收录门墙,道,“愿为真人洒扫庭除,报真人搭救我母子二人之恩。”
那男子笑道,“救你娘亲虽然是我的主意,但却是幼文去做的,你如何不谢他呢?无非是瞧着我脾性好,是么?”
洋儿忙又对女童行礼,口中分辩道,“都是粉身碎骨也难以为报的殊恩,只是小儿以为,上师为脑,脑在手前,是为首恩。”
连那女童也不免一笑,道,“你这乡野小子,虽然没有见识,但也算得上机灵大胆,很会捡些好听的话来迎合我们。”
那男子道,“不要这样说,幼文,他是真心如此想,这孩子蛮聪明的,资质也厚,可笑他那宗门竟将天生禀赋错认成法宝之功,其实他父亲哪有带回什么法宝呢,那法宝还在原处埋藏,等候有缘人去寻呢。”
不论是女童还是那黄衣少女,都对法宝两字毫不在乎,并不追问,仿佛引得数宗乱战的法宝根本就打动不了他们似的。那男子也不以为意,而是问洋儿道,“你母亲还没有醒,如何就先拜了我呢?倘若她不同意呢,或许她更愿意你拜入舅父门下,你还是先和她商量商量罢。”
他虽然看似商量,但又仿佛是在考验,洋儿不敢怠慢,忙道,“舅父门下,一样是勾心斗角,虽然距离遥远,我的谣言未必能传过去,但倘若被舅父知晓,彼人也极有可能对我不利,我和母亲已然有过定计,倘若母亲不死,还可和舅父从容分说此事,倘若母亲死了,那便只能暂且请舅父收留几年,成人后做个管事,安稳度日,不可开脉修行。”
那男子听得入神,并不因众人修为低微,与他几乎是两个世界的人物而有所怠慢,听到此处,露齿而笑,对另二人道,“你瞧,人心是多么的有趣,便是修为再低微,其实也有许多与高阶修士相通之处,值得细细琢磨。”
又道,“你和你母亲都很好,有勇有谋,审时度势,你母亲尤其如此。”
洋儿有些不解,那男子也不点破,倒是女童先是面露沉思,其后不屑地对洋儿道,“真笨,连这也想不明白。你还小,想什么还不都是你母亲教你的?你心中不存复仇之念,便是因为她从未对你灌输这些,不愿给你加上这沉重的枷锁,反倒把你的性子也扭了。”
那男子道,“孩儿见母,你们两母子也算是有些福缘,恰逢我洞府缺人,赶上了就是你们的。”
他随意将手一挥,那美妇胸口微微一震,气息较此前明显旺盛了几分,男子口中道,“你母亲数个时辰内便会醒来,你可和她商议一番,是入我洞府内做个仆役管事,还是由我为你转介到门下师侄处拜师,照旧可来我门下听用奔走,一切都在你们二人心意之中,对我倒是没什么区别。”
又对两人笑道,“喂,我们不如比一比,谁将这孩子说的法宝先取到手,瞧瞧这是什么宝贝,竟值得闹出这许多人命?”
那女童不言不语,拔身而起,已是没了踪影,黄衫少女手中放出一道虹光,人随光走,俄而消失不见。只有这少年男子不慌不忙,从袖中掏出一个阵盘,扔在地上,将洋儿两母子护住,这才笑道,“瞧我来个后发先至!”
话音袅袅,空山幽幽,洋儿四顾之下,林中除了自己和母亲之外,却已是再无人声,一时又惊又喜,几疑身在梦中。
他到底不过七八岁,虽然有些见识,但还难以做出这么具体复杂的决定,再加上心念娘亲安危,守在一旁心神不定,也无法用功,还好母亲醒转得快,不过两个时辰,便嘤咛一声,缓缓转醒,讶然道,“洋儿——这,你怎么在这里!”
洋儿忙对母亲仔细分说,刚说到一半,美妇神色一动,仰首望去,却见三道遁光你追我赶,现身时已在不远,再一晃便到了跟前,那青年男子笑道,“承让、承让,这一次是我险胜!”
洋儿还是懵懵懂懂,那美妇却已瞠目结舌:从山门逃到此处,她花了数月时间,而这几位修士却是两个时辰不到,便已打了个来回不说,且还闯入山门一旁那连金丹长老都不敢轻易入内的禁制之中,取出了令门派几遭浩劫,元气大伤的法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