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八月即飞雪,八月末的何家山,已经带上了凛冽的冬意,虽然还没有下雪,但将士们多数都穿上了棉袄。还有些没枯萎的黄草,到了清晨也常打了白霜,叫马儿们嚼吃起来格外费劲。营外的洗衣妇,开价也要比夏天时候高了,但不论如何,比起盛夏时营地里尿骚马臭泥泞蝇飞的污糟景象,深秋的大营,起码气味上还算是令人愉快。两军对垒,几万人聚在前线,每天黄白之物几乎能堆成小山,这附近农业凋敝,也没人来拉,年年盛夏这味儿都呛人得很,再加上战事多,伤患也多,臭味外还要多添一股血腥味。倒是到了冬天,一个黄白之物,出来就上冻,还有一个,天冷难攻坚,也难出城奔袭,大家也都是心照不宣,练练新兵修修城墙,明年开春接着再打罢了。
虽说如此,但毕竟罗春重兵离境不远,大部队还是在何家山筑营没有远走。倒是桂元帅借机回去西安城视事,营地里诸事,便由良国公权做了个首脑。
虽说桂家嫡系,全被桂元帅留在了何家山,即使是罗春大军来犯,也不愁应对,良国公就是个幌子,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既然权做了首脑,良国公亦很是用心,这几天都是侵晨便起,由几个亲兵护卫着,在营中安步当车巡视一遍,也算是提振士气、严肃军纪。
这天早上起来,他用过肥肉片打卤的豆腐脑并两个烧饼作为早饭——虽说在京城,这不过是最寒酸、最平民的早点,但在何家山,已经是国公这个层次的人才能享受的奢侈了——便披了棉披风,负手出了营房,在冷冽的空气中惬意地叹了口气,不紧不慢地迈开了方步,一边问身边的幕僚,“昨夜无事吧?”
“没什么动静,今早草原里来了信,说是那边下雪了,今年雪下得早。”那幕僚原来是伺候桂元帅的,在良国公跟前也是不卑不亢,话只说了三分。良国公唔了一声,出了一回神,才叹道,“雪下得早,过冬就更艰难了。今年冬天,罗春只怕是要再吞并几个部落了。”
“正是。”幕僚脸上多了几分敬重:虽然就是一句话的事,但不是精通边事之人,怕是很难推出这一层来。“达延汗这几日,只怕也要向我们要这要那了。”
“没有我们的粮草,他的确也很难熬过这个冬天。”良国公撇了撇嘴,“但给了他能不能保住,这可是个问题,别本来无事的,给了倒让罗春眼红,这就不值得了——这件事,横竖不急,等桂老弟回来了,再商量吧。”
“您说得再对也不过了。”幕僚赔出了笑脸,正欲再往下说时,忽听远处一阵细碎的马蹄声,飞快地接近了哨口。不免停下脚步,诧异地回身望去:军营里,不是权贵身份,哪能放马飞驰?或者这就是探子了,带来的是十万火急的军情——
也就是这么一会儿功夫,蹄声就又近了许多,良国公也住了脚步,扬眉回转,只见一个骑士,浑身上下都笼在一片乌色之中,头上戴了个大斗笠,身上披的是玄狐披风,胯|下骏马也是一身油光水滑的黑皮毛。那幕僚还没说话呢,良国公双眉一轩,已是喃喃道,“这不是我们家的墨玉吗?”
凡是良马,必定认主,墨玉见到老主人,欢喜地一声长嘶,更加快了速度。良国公一行人倒要避让到了道边,那骑士也不减速,由得墨玉一路驰来急急地转了个弯,眼看到得良国公身前了,方才急急勒马,墨玉长嘶声中,他利索地翻身一跃,轻轻巧巧地落在了良国公跟前,一掀斗笠,已是急急地道,“爹,仲白他人呢,走了没有!”
这一问,把良国公登时给问住了——此女国色天香,虽然风尘仆仆,但眉眼沉凝间,自有一股摄人的贵气,不是他的二儿媳又是何人?她也许是过分心急,竟毫无化妆,几个初见她容貌的兵士,已经是看得呆了。
但比起这些细枝末节,良国公更在意的还是那句话。他顿时拧起了眉头,“什么,难道仲白又跑出来了?”
只这一句话,蕙娘顿时便知道权仲白只怕是压根没找他爹。要么就是悄悄从何家山出去了,要么就是根本没从何家山过。她压抑着心头的担忧,先冲良国公使了个眼色,方道,“就是一听说打仗,立刻就过来想要出力。我是追都追不上……没奈何只好过来寻您做主了!”
这千里寻夫,在任何时候都是一场好戏,几个下属虽没说话,但耳朵也是悄悄地拔尖了,良国公瞥了下人们一眼,道,“你是一路快马过来的?那可能还赶在了他头里!你也不是不知道他,走到哪里能少了饭辙,少了病人?没准现在,人还没到西安呢,你倒是和他错过了!”
他也没有责怪媳妇,一边说,一边就吩咐亲兵,“在帅帐附近给她收拾出一个下处来,安排几个人站岗——你也别着急,先去吃个早饭,等我散一散,回来了有什么委屈,再慢慢地说。”
蕙娘便冲几人点头为礼,自己戴上斗笠,一语不发地牵上墨玉,随着亲兵往回走去。良国公便若无其事地又扭过头迈开了步子,走了一半,不禁笑对那幕僚道,“今日脚步快了点,让先生见笑了。”
“哪里哪里,贵公子金枝玉叶,医术通神可称国宝,又是如此玉树临风,和少夫人郎才女貌、神仙眷侣。少夫人念兹在兹,也是情理之中。”那幕僚忙捻须笑道,“西北民风粗犷,这样的事并不稀奇。——国公爷请放心,此事,我也一定烂在肚子里,并不多提……您是不知道,就是现在小桂总督的太太,桂家十八房的主母,从前也在兵营里住过,也没见犯了什么忌讳……”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好容易把场面给圆了过来。脚步虽然比平时快,但到底也是把惯走的路线给巡了一遍,良国公见戏已做完,便拱手告辞,转身不紧不慢地回了自己的大帐——帘子才一放下来,他就变了脸色,快步进了平时议事进餐的斗篷里。一进屋便沉声道,“出了什么事了,连你都出京了!”
蕙娘其实还真是在吃早饭呢,一路紧赶慢赶的,她的确是很饿了。见良国公进来,她筷子一搁,站起身便道。“十天前,平国公府的杨七娘来寻我,她说她还是想做蒸汽船,觉得里头的利润非常丰厚……”
她只瞒去了两人合计要推动蒸汽船的根本目的,以钱财为掩饰而已,此外并无甚遮瞒,把事情说了一遍,方才急道。“这个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我说得很明了,绝不许答应下来,他只当耳旁风,骗我去房山义诊。居然是背地里想溜到北戎去……”
事情很明显了:反正不论细节怎么回事,这一次权仲白是又逃家了……而且背地里,居然还有朝廷支持。这个消息,甚至没向前线将领们透露……
但良国公现在也顾不得计较这些了,他唰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太阳穴上,一根青筋突突地跳。咬着牙来回踱了半日的步,方才从牙齿缝里阴森森地道,“好哇!许家那位少夫人,实在是厉害得很,连仲白都敢于算计!若是仲白出事,我要她全家陪葬!”
现在放狠话、生大气有什么用?蕙娘根本不搭理良国公的话茬,直接道,“爹,现在最要紧就是在营地里建筑起障碍来,严查需要出城的百姓——”
见了良国公的表情,她慢慢地收住了声音,良国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疲惫地道,“没戏了,就是前儿,燕云卫有一支小队取道何家山去了北戎那里。走的都是暗探,按例是不露脸的。我哪想得到这么多?验看过印信就下令放行了。”
如果没有更大的巧合,那这一支暗探里肯定包含了权仲白。蕙娘心乱如麻,又是恼火又是担忧,一时间竟是完全乱了方寸,苍白着脸色在原地打了几转,忽道,“我也进草原去找他!”
权仲白如此胆大妄为,良国公心里肯定也不能好受,但他毕竟还维持了几分理智,喝道,“你疯了!深秋的大草原,你以为那是说进就进的?”
他缓了缓情绪,又道,“好了,你也不必如此担心。仲白还不至于无脑到白白过去送死,当年找罗春取药,权家和他是留有几分情分的。现在也许就是借着这个由头过去,陛下只是想要提早结束这场战争,并不至于把仲白折在里面吧。这里面的道理你也是明白的,关心则乱,你要把持得住才行!”
话虽如此,但话说完了,良国公毕竟还是紧跟着问了一句,“宝印现在京里,由谁看管?”
得知由太夫人亲自教养,他方才放下心来,沉吟了片刻,又道,“让你出关过去,那是送羊入虎口,但我们也不能完全信任朝廷……”
蕙娘瞅了良国公一眼,“您是说——”
良国公才要说话时,外头又有人进来道,“国公爷,那什么——咱们家二少爷回来了。现在戴了个斗篷,遮着脸,悄不蔫儿地往这儿走呢,就是打发我给您先报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