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去世,是一件非常兴师动众的事情,除非天灾人祸,不然必定有一番礼仪好行了。——奈何现在也正就是天灾人祸中,京城瘟疫才堪堪有了减弱的趋势,谁知道人一多,会不会又流行起来?
好在几个顾命大臣都是亲眼见证了皇帝遗言的,六皇子登基之事,已是顺理成章,不容违逆地定了下来,现在暂还办不到登基大典的事,还在忙着皇帝的丧事,但一应程序,到底已经是启动了起来。权德妃和六皇子暂居后院,被严密地保护着,唯恐稍有不慎,让新君感染了鼠疫,那国家可就要再迎来一番动乱了。
也因此,虽然皇帝已经去世,但权仲白还是没能脱身出来,继续要在大内守护着新皇,蕙娘等人,自然也有人来安排住宿,这里几大阁老商议着怎么根据现有条件来安排丧事时,蕙娘倒是空闲了出来,按说,此时她可进去陪伴权德妃,也算是和日后的太后拉拉关系。但蕙娘却不欲此时和权德妃多做交流,只托词自己长途赶路有些疲惫,只在自己屋内安歇。
到得当晚,皇帝那边灵堂设了以后,权德妃和皇子便被搬迁到远处居住,免得被日后前来奔丧的各王公大臣给传染了,阁臣们也占了个便宜,跟着他们搬迁到了避暑山庄新整理出来的屋子里,此处比较清静,刚灭过鼠也相对最为安全,自然是先到先得了。
蕙娘因权仲白关系,分到了一间极为接近权德妃住所的屋子,权德妃也是带话过来,让她明日有暇便过去陪伴自己。——蕙娘寻思了一会,问得良国公已经回到下处休息,便径自过去拜访。
良国公业已梳洗过了,但看到蕙娘过来,也不吃惊,而是谨慎地打量了一下这屋子,压低了声音道,“是生意上的事?”
这种木结构房屋,隔音很差,要密谈非得有心腹把守才行。但现在显然是没这个条件了,所以说话只能隐晦点。蕙娘一听良国公问话,便知道他是误以为自己来汇报鸾台会的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门见山地道,“正是因为此事了,老家传来消息……德妃娘娘的父亲……没了。”
今日的震动,其实已经是够不少的了,但这话依然是把良国公震得一个趔趄,他抬高了声音,“你说什么——”
见蕙娘警戒神色,方才惊觉,忙又把音量给降了下来,“什么叫做没了?”
蕙娘道,“当地山崩,又遇天灾瘟疫,还有劫匪……都没了。”
这话已经是很强烈的暗示了,良国公张大了嘴,首次丢失了自己深沉的风度,跌坐在椅上,怔然望着蕙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晌,才低低地道,“都——都没了?”
蕙娘淡然颔首,良国公捂着胸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伯、伯红——”
“噢,他们一家倒是能及时逃得性命,现在已经往广州过去了。”蕙娘淡然道,“除此以外,同和堂各地生意,因受瘟疫影响,损失也很大,有些伙计,也是被瘟疫夺去了性命……”
良国公又大口喘息了几声,闭着眼缓了一会,又是不断摇头,又是拿拳头砸自己的胸膛——若非还记得保持沉默这个要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发失心疯了……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好半天,良国公才缓过神来,头一句话便是压低了声音激烈的质询。“仲白知不知道这事——你们疯了吗!动老家也就罢了,虽说……虽说连你大伯也算进去,是狠了点。但那处终究是心腹大患,迟早是要刀兵相见的,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没了、没了全国各地的生意,我们拿什么来安身立命?”
他踱到窗前,推开窗子烦躁地四处张望了一番——不过,因为要忙皇帝丧事的关系,承德山庄里本来就不多的太监宫人,现在几乎全到灵堂去了,余下的几个,自然是紧着伺候权德妃和六皇子。院内此时实在是寂然无人。良国公这才合拢了窗子,暴风般卷到蕙娘身边,尽量压低声音,暴躁道,“你我心知肚明!德妃和六皇子,不过是为宝印铺路而已,两人年纪相当,待到六皇子成人以后,行那狸猫换太子的计策,多不过忍耐几年,宝印便可以皇帝生父的身份……”
蕙娘再忍不住,她轻轻地笑了起来,这笑声脆若银铃,响在静寂的夜里,是如此的理直气壮,竟一下便将良国公的怒火给镇压了下去,让他的愤怒显得如此荒唐、如此突兀。让满头白发的老人家一下住了口,只能怒视着蕙娘,等着她的发话,好似两人之间,她才是那个真正的上位者……
“真是一脉相承。”蕙娘发自内心地道,“您这思路,和族里的想法,真是一脉相承。打得也真是好算盘,摘了他们的桃子,再用一样的计策,把歪哥推上位……不错,若有我全力襄助安排,权德妃和皇六子,也大有可能要栽倒在我们的计策中。毕竟,她真正的靠山和亲人已经倒台了,现在她们是不能不和我合作——可您想过没有,我是如何在这几个月之间,把这么一万多条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扼杀在股掌之间的?”
良国公显然已有几分乱了方寸,被蕙娘点醒,先惊后怒,“你——你——”
“我知道我和仲白私下那些部署,瞒不过您。”蕙娘也收敛了神色,肃然道,“但我们的力量,可没法干得这么干净利索。没有许家和桂家暗地里派兵襄助,怎可能把他们连根拔起?爹你机关算尽,始终是忘了一点:手里有枪,说话才响亮。任凭你机关算尽,只要族里拥有凤楼谷,只要族里有兵,我们始终都是受制于人!”
良国公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道,“受制于人又怎么了?老子我受制于人二十多年了,还不是一手把局势运营到了现在——你——可恶——你这无知妇人——”
“你惯于卑躬屈膝、受制于人,我焦清蕙不惯于如此。”蕙娘面上仿佛挂了一层寒霜,她一字字地道,“昔年我祖父无知,被你们蒙蔽,将我嫁进权家。我认命了,却没认栽。权公爷,我对这个家的情谊,是因为仲白,因为歪哥、乖哥、葭娘,不是因为你们的算计和蒙蔽。让我跟着你一道受制于人,让我跟着你的安排行事……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
一番话句句诛心,良国公竟无以作答,蕙娘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早在我知道真相的那天,我就立下决心,誓要让你们的这番谋算落空。不论是鸾台会还是你们国公府,在我眼里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仲白远走海外的那天,我已经和他定下计划,预算到了今天!不然,你以为仲白何等人品,竟然能默许你的计划?他都不愿顺从你的安排了,又如何会让歪哥的命运为你安排,去追逐什么虚无缥缈的皇图霸业梦!”
“你——”良国公气得捶胸顿足,偏偏又不敢放开声音,只是憋屈到了极点,他憋了半日,才憋出了一句,“你这是何苦!我这计划,何曾说得上是虚无缥缈——”
“那又如何。”蕙娘淡然道,“九五之尊,你稀罕,我不稀罕。谁让你算计我来的?真奇怪,你们这些人,怎么个个都以为人家受你的算计,乃是天经地义的事,甚至还要去感谢你们的算计?你们实在也太自以为是了吧。”
良国公彻底被气得没了声音——老爷子实在是有点过了劲了,双眼一翻,悄没声息地就栽倒了下去……
蕙娘跟随权仲白多年,也算是粗通医术,一见老爷子便知道他是急怒攻心,一时闭过气去了。稍微一掐人中,再兜头泼了一碗凉水,良国公也就悠悠醒来,却是气得双眼通红,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亦不搭理蕙娘,只是坐在椅子上揉着胸口,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现在和你说穿,也是因为你和德妃毕竟还好说话,若是让我和德妃去说明情况,彼此间没了回转的余地,一旦闹僵,也容易两败俱伤。”蕙娘也不看良国公,自管自地道,“现在德妃除我们也没了依靠,应当是能老实几年的。至于别的事,看她表现再说了……若是不行,也不差这一个人,六皇子登基以后,她也就没什么大用了。当然,若能不走到这一步,大家宽和些那也是好的,起码,对于我们权家来说会更有利。国公爷如此兢兢业业,不就是为了千秋万代着想吗?这个任务交到你肩上,我是很放心的。”
纸包不了火,鸾台会的下场,终究会让德妃知道的,此等事情处理不好,的确会伤到良国公府的根本,良国公究竟也是英雄人物,虽然又惊又怒,但听蕙娘说得在理,便也缓了过来,终是沉着脸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蕙娘的安排。
蕙娘见他答应,也就放心了下来:虽说这几率不大,但万一德妃提前发现鸾台会的真相,很有可能会针对她这个各种意义上的杀父仇人做出报复。这就是蕙娘所不乐见的了,现在和德妃挑明以后,好歹还能掌握住主动,万一德妃不够清醒,还纠结于私仇,有报复的心思的话,她自然也可以从容布置,杀人灭口。
“天色不早了,爹早些休息。”她便站起身来,冲良国公福了福身,礼数周全地意欲告退。
“德妃知道真相以后,必定心存异志……”都快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了良国公的声音,他的态度,已不如刚才那样生气,声调里满是疲惫。“到时候该如何对付她,你想过没有?”
“鸾台会是如何对付我们的,我们就如何对付她。”蕙娘毫不考虑地道,“许太妃久住太原,现在很该回到宫中主持大局了。有她在,很多事做来都方便得多了。相信这一点上,爹也会鼎力相助,不会让我们国公府吃亏的。”
连许太妃都算到了——的确,身为太妃,要插手后宫事务,也是名正言顺。良国公已无话可说,他自嘲地一笑,略带讽刺地说,“也好,看来你是什么都想到了,就是这吃相,也未免太难看了点吧?”
蕙娘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见良国公无话可说,便又要起身出门,可良国公却是又一次叫住了她。
“你知道不知道,你究竟放弃了什么?”他几乎是恳切地望着蕙娘,急切地问,“你知不知道你从歪哥命里拿走的是什么——焦氏,你是个聪明人呀,你怎么——你为什么——”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非常困惑、非常不解。九五至尊之位,一条虽曲折,结尾却很光明的捷径……的确,世上不知有多少世家大族,都会为了这个计划疯狂。天下的巅峰,凡是有能力的人,谁不想登上去看看?
蕙娘沉吟了片刻,也就很诚恳地回答。“这条路走来,我的手有多肮脏,我自己清楚。但歪哥却还是干净的,仲白也还算是干净的……我再狡猾无耻都无所谓,这辈子我认了,我的路,是早被人安排好的,我选择的余地,从来也都不多。”
“——但,我如此,我儿子不必如此。歪哥将来要走哪条路,应该由他自己来选。”蕙娘站起身,不容置疑地道,“我和仲白受过的苦楚,再不要歪哥来受。若说这一世重活,我有什么感悟,这感悟便也是一句话——一个人该怎么活,实在应该由他自己来选。爹你选择的这条思路,不能说走不通,不能说不光辉,然而,我却觉得,我们一家是时候可以换个活法了。人有重活,这个家,也是时候重新再获新生,从此换一条路来走。”
“那……那可该走什么路呢?”良国公失措地问,一瞬间看来竟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不走这条路,又该走哪一条路?”
虽说鸾台会已经烟消云散,虽说良国公也算是个人物,竟能以类似于质子的身份,将国公府运营到了今天,然而这种质子生活,在他脑海中到底是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蕙娘同情地看着良国公,轻声道,“能走的路太多了,爹,你还看不明白吗?何止我们家,这整个国家,都要走一条新的路了。以后,这国家,这天地,这宇内将是如何,我们权家——我焦清蕙,也有了说话的决定,也有了决定的权力。你们汲汲营营,不就是为了这治国的权力吗?现在,不必多年的等待,不必多年的谋算,这权力已有一部分都到了我们家手里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这天下,该走哪一条路呢?”
良国公怔然无语,一时间,竟有些惘然若失。
蕙娘定睛看了他片刻,不禁摇头轻叹,站起身安静出屋,反手轻轻地闫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