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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起居注 正文 第123章 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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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3、喘气

    和之前的热闹想必,现的永安宫,的确要冷清得多了。天蒙蒙亮就有宫内进出的景象已不复见,当然也没有了小那子飞速奔走送早饭的场面。眼看天亮也有半个时辰,到了早饭的时点了,清宁宫的老中便拎着食盒,一摇一摆地出现了甬道尽头。

    永安宫周围,如今是十二个时辰都有轮班把守,见是老中送饭来了,孔武有力的年轻中官便让开了道,将钥匙拿出,打开了永安宫门上的大铁锁。

    一声吱呀,侧门被打开了,老中带着身边的几个下慢慢进了院子。红儿、蓝儿早已候院中,接过食盒闪身进屋,老中官往院子里一站,抱着手望着他带来的那几个杂役打扫庭院,运送夜香……不一会儿,各种活做完了,他便又带着慢悠悠地反身出了院子。

    伴着呛啷的铁锁声,永安宫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红儿、蓝儿端菜的手微微顿了顿,红儿强自一笑,问徐循道,“娘娘,不如还是把菜热一热,您好歹也吃两口。”

    虽然是封宫待罪,但徐循的话咬得很死,而且是自请封宫,皇后又摆明了是同情徐循的,所以她的待遇和一般待罪妃嫔也不一样,也就是战时正常的妃嫔标准待遇。太后还发了话,这一阵子,徐循的饭清宁宫开,这就更令放心了。

    只是清宁宫路途遥远,饭送过来时往往都冷透了,红儿、蓝儿平时只管服侍徐循起居,何曾做过生火烧水这样的活计?如今也都一个个成了小小的厨房好手,小茶水房里炉子一升,就可以翻热菜肴了。

    “热一热们吃吧。”虽然是待罪,但徐循也没有蓬头垢面,已经是洗漱停当,穿上家常衣裳了——只是头上别无装饰,这深宫中,装饰了也没有要看。“还是老样子就行了。”

    红儿、蓝儿对视了一眼,红儿开口想说些什么,蓝儿却是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衣摆,摇了摇头。

    自从封宫以后,徐循一般只吃每天早上送来的白煮鸡蛋配白馒头,菜肴拣素淡的吃几口而已,汤是决不肯吃的,连茶水都不喝,只配白水。清宁宫厨子妙手烹调的好菜,倒是有一多半都便宜了两个侍女。

    钱嬷嬷等大姑姑,随太后一声发话,已经是都被迁移出去居住了。红儿、蓝儿原本永安宫就是只管着做事,从不胡乱打听的性子。也就是因为她们能把徐循的衣食起居服侍得妥妥当当的,又都是没眼没耳朵的性子,才能徐循身边呆这么久。也所以,虽然就主子身边,可这一次永安宫的风波到底是怎么回事,两个侍女却还是糊里糊涂的,也没有告诉她们一个标准答案。

    但这并不是说两个大宫女就是傻子了——真要是傻子,红儿也不至于和花儿一道,一言一语地把赵昭容的脸都给打肿了。虽然没告诉她们内情,可她们会猜呀。

    蓝宝石凤钗的事,娘娘身边的最知道底细,那时候娘娘就和皇爷住一处呢,两满屋子找凤钗的时候,红儿、蓝儿可就一边服侍。单单是这根凤钗的丢失和寻获,其实根本都激不起这样的风波。以娘娘今时今日的地位,就是丢弃了也没能说什么。更何况,这说到底还是皇爷自己风流荒唐,和娘娘没多大关系。

    关键就是,这件事爆出来的时机实是太巧合了,巧合得让很难相信只是一件巧合。

    到底是谁的心这么毒辣?又给娘娘找了麻烦,又坤宁宫和永安宫之间添了心事。——要不是皇后娘娘明察秋毫,这一次以后,坤宁宫和永安宫不生分都要生分了。说那什么一点,皇后娘娘就是往心里去了,从此淡着庄妃娘娘,也没能说什么不是。毕竟,她可是怀有身孕,正是最要紧、最敏感的时期。

    娘娘这宫里,要说和谁有点犯冲,也就是和赵昭容了。那也是因为赵昭容这,豺狼天性,是一头养不熟的野狗。除此以外,上到文庙贵妃,下到大小宦官,谁不看重娘娘为?这是个连娘家宫外犯事都无法容忍的厚道,平时宫里,虽得宠,可从不乱摆威风。咸阳宫何惠妃娘娘一不高兴,还随便就把底下发落出宫了呢。可徐娘娘就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永安宫上上下下,绝不至于有想要害她。

    至于别宫,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娘娘虽得宠,可无子啊,又不妒忌霸宠,本本分分的,碍得了谁的眼?关键是没意义啊,除非太后娘娘把娘娘诛杀当场,不然等皇爷回来,马上就能翻盘的,现娘娘多惨,日后皇爷回来只会更多补偿。而太后娘娘平素里多喜欢娘娘?怎么都不会赐死的……

    也许就是因为想不通,娘娘才这么谨慎,连清宁宫送来的饭菜都不敢吃,只愿吃绝对安全的白煮蛋和馒头,连水也不要喝有味道的——娘娘心里是存了戒备呢。

    正因为有戒备,当下的才不能多劝,劝多了,主子心里要疑了,日后换个上来服侍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可对红儿、蓝儿来说,那多不值当啊?红儿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茶水房里热菜的时候,热着热着就叹了口气,“现这正经是风声鹤唳了,看谁都不能放心。”

    宫里有年头、有地位的宫女子都是知书达理的,这个成语用得好,徐循现,就是有点风声鹤唳了。

    到底谁要害她?她也想不明白这点,她有什么值得害的?

    她也看过史书,后宫争宠手段很多,最明显的就是《汉书》里的冯婕妤挡熊,舍身救了皇帝,从此便得了元帝的信重喜爱,和同为宠妃的傅昭仪之间也是生了嫌隙,后来因缘际会当上太后的傅昭仪,便寻衅将冯婕妤赐死。

    这算是一个很典型的争宠案例了,如果说徐循要陷入这种宠爱之争的话,她也不会觉得奇怪。但问题就是现国朝后宫的局势和冯婕妤那时候有极大的不同且不说,而且这争宠埋下的嫌隙,最终是到两都当了太后和王太后以后才开花结果的。也就是说,争宠的时候,冯婕妤和傅昭仪都已经有儿子了!

    就拿何惠妃做比方吧,若她有意争夺皇帝的宠爱生下子嗣,要做的肯定是揣摩他的性情,而不是构陷宠妃。后宫里,妃嫔能被构陷出什么惊天大罪?平时什么小小的比如说不敬之类的罪过,只要皇帝有宠,一句话还不就给赦了?当时徐循和皇帝斗嘴的时候,犯下的罪过够她被赐死几回了,最后还不是好好的盛宠不减?现拿个蓝宝石凤钗来给她添堵,就算她现下了冷宫被关起来吧,又有什么作用?等皇帝回来的时候她还不是一样能翻身?

    徐循想不通到底有谁要害她,她只明白一点:如果这个真想害她,那蓝宝石凤钗也只是个开始而已,她真正要下手的时间,应该是这一段日子。封宫以后,到皇帝回来之前。

    封宫的时候,谁也不能进不能出,太后派来送饭和打扫卫生的都是心腹。当然不可能发生直接掏把刀出来捅死徐循这么戏剧性的事,唯一能动手脚的,也就是饮食了。

    虽说是小户家长大,但徐先生家境殷实,徐循从来也没吃过这么寒素的菜色,白煮蛋吃到第三顿她已经很想吐了,但再忍不下去的时候,她也只允许自己吃几筷子清淡的蒸菜,还要白水里洗过了才敢入口。

    ——这世上并没有无色无味的毒药,清宁宫也不是谁的后花园,即使要下毒,多半也是下一些味道浓烈、颜色深泽的菜色里,徐循也不知道具体会是那道菜,但保持小心总是好的。

    实是吃不下去了,那就饿上一顿,到第二顿自然也就有了胃口,这一阵子她就这样吃饭,饭量比之前减少,当然也就瘦了下来。

    不知是吃得不够好,还是这封闭的环境,徐循最近的心情也一直都很灰暗。

    封宫之前,她没想到心理上的变化,居然能带来这么强大的压力。之前徐循也有过称病不出永安宫的日子,赖宫里十天半个月,连屋门都懒得出的时候也有的是。可现,才被禁闭了十天,她就已经快受不了这份孤寂和冷清了。这份灰暗甚至影响到了她的食欲,越饿越不想吃,越不想吃越没有力气……很多时候,她完全是想到自己到现还没来的天癸,才逼着自己起码要吃下半个馒头。

    听说了蓝宝石凤钗的那一刻,徐循就彻底打消了请太医的念头:这时候万一要是再扶出身孕,那可就全乱套了。黄泥巴跌进裤裆里,不是屎都是屎,别说太后了,怕是连皇后心里都要犯嘀咕——这都是会变的,没身孕之前还好好的,有了身孕以后就生出痴心妄想,觉得自己怀的一定是男孩,想要给儿子开开路的,就是徐循也不敢打包票说宫里就没有。

    其实,就是她心里,又何尝没有暗暗的猜疑?和内起居注不同,记载妃嫔天癸的册子并不是什么忌讳,所有妃嫔都要过去登记。和尚寝局的打打关系,很容易就能得到一星半点的消息。而徐循还记得上一次自己派去回报天癸的时候,回来孙嬷嬷还说了一句,提到尚寝局‘手不足,原来的嬷嬷们出去了,现也没个管事的,乱糟糟的,也不知能不能给记上去’。

    当时也没当回事,她天癸的那几天皇帝并没有召幸她,这句话当然也是说过就忘了。可要是当时确实没记上去呢?

    距离上次天癸结束,现已经是快六十天了,她的天癸迟到了二十多天,这也可以说是有身孕,也可能就是因为最近事情多给忙得拖后了。可若是上次天癸没记档的话,别看来,她已经是有一百多天没来月事了。

    一百多天那都三个月了,算起来,和皇后的胎那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甚至可能比皇后怀孕的时间还要前一点儿。若是两生的都是儿子,年纪这么接近,总是会招忌讳的。

    而这也不是说别就没嫌疑了:如果只有皇后这一胎,即使是儿子,那也不过是一个兄长而已。国朝后宫,胎儿夭折率和民间也差不了多少,没经过天花那都不算数的。从小到大,有太多的因素让这孩子可能自然夭折……

    可如果前头有两个兄长了,那想要母凭子贵,几率可就大大地减少。……孙贵妃,也不能说是没有嫌疑。

    除了何惠妃是真的没有可能害她以外,徐循现是谁也不敢信了,那四个各怀心思的‘妹妹’们她不敢信——信不过她们的品,可就是姐妹一样相处了这些年的皇后和孙贵妃,她也确确实实地打从心底感到畏惧和疑惑……疑惑到她只敢吃白煮蛋和馒头,碰一口菜,心里都是倍感压力。

    这两个,一个是清宁宫跟前长大的,还有一个,现可就住清宁宫里呢……

    话又说回来,徐循现心里也是不断地想:会是她们吗?她们是这样的吗?

    这个问题,她没有答案,她真的找不出答案。

    虽然现出手,似乎是一件害害己的事,但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以为徐循已经有了身孕,想要把孩子搞掉,也只能这时候把蓝宝石凤钗的筹码给跑出来。否则,只要皇帝京,这筹码就是个废物。此时出手,不能不说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但,动机呢?

    难道胡善祥和孙玉女会是这样的?为了到现还没生下来的那个可能的男丁,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皇长子,就会算到这地步,会争斗到这地步?

    徐循不愿相信,可她又找不到别的理由,别的借口。

    这件事,总不可能完全就是巧合吧,世上有这么巧的巧合吗?

    也不可能是汉王搞风搞雨吧,汉王现打仗还来不及呢,就算宫里没皇嗣又如何?皇帝两个弟弟监国呢!只要没打到北京城下,皇位和他还是没关系。等他都打到北京城下了,有没有皇嗣,很要紧吗?说实话,徐循细想以后,其实都不是很信刘保是汉王的。

    汉王的内应应该还没那么无聊吧,刺杀太后的作用可比夜闯坤宁宫要更大,而且也更容易成功,反正他一个直殿监的扫地杂役,哪里不可去得?藏锐器身,借机暴起,是翻越坤宁宫宫墙更现实的选择。

    所有的选择都排除以后,不是着落到宫里这几个身上,又该着落到谁那里?

    也所以,徐循最近的心情一直都很差,她已经彻底地乱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而阴郁。

    也许是因为这迟迟得不到肯定的身孕——是不是,总要有个结果吧。

    也许是因为这被迫封宫的无奈,也许是因为对皇帝前线的担心,也许是因为对宫里局势的担忧,也许是因为对红儿、蓝儿的愧疚——她不想提防她们,却又不能不提防她们,不论是她的担忧还是分析,徐循都无法对这两个亲信的大宫女吐露,她甚至不能直白地告诉她们:菜里也许有毒,服用时万需谨慎。

    现她已经无法相信她们了,徐循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对所有的信任。

    而随之一起逝去的,还有她对于生活的所有热情。她觉得现的她虽然还喘气……但也仅仅只是还喘气而已。

    吃过早饭,红儿、蓝儿便模仿着徐循的笔迹抄起了佛经——封宫期间,徐循需要她们服侍的地方不多,她们也要给自己找点事做。至于徐循自己,抄了几笔,便觉得头晕目眩,集中不了精神。索性也就放下笔,闭目小憩了起来。

    到了中午,她更没有胃口,勉强吃了小半个馒头,连白煮蛋一起噎了下去,直噎得一阵阵反胃。才吃过饭,便躺上.床榻,打算睡个长长的午觉,来打发着长得似乎看不到尽头的白日。

    不过,才送过午饭,按理来说应该安静到晚饭时分的门口,此时却是又有了动静,红儿、蓝儿忙放下笔迎了出去。过了一会,蓝儿很惊喜地跑了进来。

    “娘娘!”她说,几天来,脸上首次带上了真心的笑容。“柳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