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完摩天轮的两天后,陈雾说要回去了。
当时晏为炽刚洗完澡,湿湿的金发凌乱地遮搭住眉眼落下阴影,他从那片阴影里撩起眼皮:“回哪?”
“回家啊。”陈雾检查自己的证件。
晏为炽将手里的毛巾扔到椅背上,喉结急促滚动难掩躁厉:“之前我问你几号的票,你不说?”
“当时还没定。”陈雾说。
“后来我是不是又问过两次?”晏为炽徒然发火。
陈雾眼睫一颤,大概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凶斥,他的眼眶出现了生理性的浅红,那双总是含着水光的眼睛里像是在下一场无声的大雨,声势浩大震耳欲聋。
“抢不到票,我心里没数。”陈雾垂下了眼。
晏为炽撸着卫衣袖子走到陈雾面前站立片刻,又后退到桌边,想摸打火机却摸到衣架,他甩手丢到一边,烟也不想抽了,面上辨不出喜怒:“几点的车次?”
陈雾回他:“九点多。”
“现在七点,你才跟我说你要回家。”晏为炽笑着点头,“早一天,一小时说都不行。”
那条“当回事”,“没当回事”的信息在他脑中闪过,可有可无是吧。他瞪了眼满脸迷茫又不安的陈雾:“不是马上就要走?还不收拾?”
陈雾手忙脚乱地整理了起来。
“砰——”
桌脚堆成小山的漫画突然倒塌了。
陈雾动作轻缓呼吸都小心翼翼,他把钱包放起来,坐到床上擦起了镜片。
屋里静得吓人。
旅行包拉链被拉上的声响格外清晰。
陈雾戴好眼镜,拎上旅行包,小声说:“晏同学,我走了啊。”
晏为炽背对他坐在书桌前看漫画:“怎么走?”
陈雾老实回答:“去路边打车。”
晏为炽起身去拿头盔和车钥匙。
“你要送我吗?”陈雾忙说,“不用了吧,水库路也不长,我很快就能走……”
“闭嘴。”晏为炽拽走他的旅行包,“跟上。”.
陈雾走了。
小屋一下子变得空荡冷清。
晏为炽打开柜子看到不少食材,他觉得好笑:“准备这么多,以为我会烧?”
他给自己煮了盘馄饨。
糊锅了。
晏为炽把发黑的馄饨铲下来,他想刷锅却找不到那个小铁球还是什么玩意儿,名字一时半会想不起来,索性就给陈雾发过去信息问。
陈雾没有回,可能是在车上睡着了,也可能晚点了,还在候车室等着。
习惯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这个习惯需要多久就能稳固,有多要命,又要怎么去躲避抵抗?
不知道。
他妈的,很烦。
晏为炽倚在墙边,一手端着白糖罐子,一手拿着陶瓷小勺,一口接一口地吃起了白糖。他怠倦郁沉的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掠过陈雾叠整齐的床被,喝水的保温杯,西德发的苹果和吃剩下的一点龙眼,套上干净袋子的垃圾篓……最后停留在鱼缸上面。
没见陈雾怎么细心照料,鱼却养得很好。
电磁炉边的手机响了,晏为炽咽下白糖去看。
黄遇打的,他在那头笑嘻嘻地说:“炽哥,我跟昭儿小禧出发了啊。”
晏为炽:“嗯。”
黄遇清清嗓子:“那炽哥你和陈雾,你们一起……”
晏为炽直接挂掉。
人都走了,一起个屁.
晏为炽接到陈雾的电话时,他给自己找了个春节期间的临时工,送外卖。
尽量减少在家的时间,免得上火。
陈雾充满歉意地说:“晏同学,我才看到你的信息。”
“那是铁丝球,旧的我扔了,新的柜子第二层,你找找看。”
晏为炽照着他说的做:“没找到。”
“把砂锅挪开看看?”陈雾耐心地引导着。
晏为炽将砂锅往旁边一挪,一袋小铁丝球暴露了出来,他无声地低骂。
这不就是最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刚才他怎么不知道要这么做。
什么时候懒到全指着这个人了?
“小锅里有我炖的肘子,你吃的时候热热。”陈雾说,“能让你吃几顿。”
晏为炽没回应,也没挂电话。
“也不知道你说你就在水库那儿过年是真的,还是骗我的。”陈雾自说自话,“好在这个天气,菜能放一段时间,吃不完也不会坏。”
他又说:“我床底下的药箱你知道的吧,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可以用。”
“那种小袋的药包,你有空也可以拿来泡泡脚,解除疲劳的,也对睡眠有好处。”
晏为炽去拿陈雾的药箱,看着小,里面竟然有三层,他随意地翻了翻,没弄乱:“我是你儿子?要你说这些?”
陈雾讪笑:“说惯了。”
晏为炽眉头一皱,跟谁说?家人?
他从来没问过陈雾的私事,这会儿有了这个冲动。
“怎么还俗的?”晏为炽把药箱放回原处,准备出门。
陈雾回忆着说:“你离开小苗的第二年,我家人找到我了。”
晏为炽把吊床上的佛珠拿起来,转了转摩挲几下,那时候这家伙总是念叨自己的亲人,方丈说他佛根不坚固,想着红尘。
这算是如愿了。
晏为炽戴上佛珠,推进袖子里:“你家在哪?”
“很偏远的地方。”陈雾说,“在大山里。”
“回去一趟也是够折腾的。”晏为炽聊了这么一会,心口那团郁气有所消散,他的嗓音都没那么寂沉颓丧了,“行了,和你家人团聚去吧,我去打工了。”
“那晏同学再见。”陈雾和他告别.
三十傍晚,陈雾坐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里吃豆腐脑,村长打来了电话。
“小雾,刚刚明川走了。”村长说,“我让他明早再走,他没听我的,天黑了可别摔了。”
陈雾用勺子把细碎的小葱混着辣油拢了拢,挖起来吃掉。
村长以为明川年夜饭没吃就赶着去找他了:“你们没事了吧。”
陈雾说:“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村长彻底放心下来,“他几天前说不知道你在哪,我看他人都急懵了,我一直想给你说,你大妈把我拦住了,叫我别添乱。”
他慈祥地叮嘱,“你下次可别乱跑了,外头跟村里不一样,多的是心黑的人,你都想象不到的黑。”
陈雾轻轻地“嗯”了一声:“知道的。”
村长笑着说:“那你们今年就在外面过年,别的不要管不要想,都开开心心的。”
陈雾说:“我自己过。”
村长跨高门槛的时候,一身老骨头差点摔地上:“你们还没和好?”
陈雾把块状的嫩软豆腐脑舀起来,放进嘴里:“不会和好。以后你再给我打电话,不要提他了。”
村长拿着手机站在门头下面回不过神来,他都没注意到老布鞋踩翻了用来贴春联的面糊,在他的印象里,季家两兄弟从来没有闹红过脸,两人的感情不知道多好。
这是怎么了?
不像是一般般的吵架。
难不成要分家?
村长想问点什么,又不知道从哪开始问,陈雾那边出现了嘈杂声,他怕村长听不见,提高了点音量:“我在外面吃东西,有点吵,好像是狮龙队来了,先不聊了。”
通话结束,村长按了按掉漆的老款手机,皱巴巴的脸上布满凝重,老季才走不久,两孩子应该相依为命互相帮衬才是,到底出什么事了?
小雾不是任性的孩子,他从小就会站在别人的角度想事情,很会照顾人,体谅人。
问题多半出在明川身上。
村长弯腰用手抓抓洒出来的面糊,塞进小碗里,明川要是对不起他哥,那他这辈子读再多书,去再大的城市找再体面的工作,都不会有多大出息。
“一个回来几天坟不上纸不烧,今天都到这会了还走了,一个干脆不回,”老伴在院子里拔鸡毛,碎嘴地说,“初二办不成新灵了,两孩子没一个懂事的。”
“小雾还不够懂事?!”村长激动维护,“你说这话不怕老季从地底下爬上来骂你?”
老伴自知理亏,嗓门都小了:“那他怎么……”
“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难受了。”村长笃定地说。
老伴掐着鸡拎在半空,刷刷拔起一把鸡毛丢掉:“难受也不能不回家吧。”
村长说:“那要看是什么样的难受。”
“这怪不到小雾,别说他的不是。”村长一屁股坐到门槛上,够到放在旁边的两幅春联,“咱家三个儿子两个闺女加起来要是有他一半孝顺,我死都是笑着的。”
老伴把鸡往盆里一扔:“大过年的,你说什么死不死的!”
村长没吭声了。
老伴也不没跟他闹,收了收火气说:“老季对养子比亲生的还要好。”
村长把手上沾的浆糊抹在春联上面:“那是应该的。也不想想,亲生的能坚持这么多年守在床前照顾他,忍他的抱怨,让他一天到晚的瘫着都没长过疮,身上也没什么难闻的味道,最后干干净净的走?”
“不是我说,小雾就是好。”他羡慕地说,“老季也是真的有福气。”小雾有事外出就托他们看着老季,他会把要注意的一样样都写在纸上,细心到这程度。
年轻力壮的老季扛着两个大麻袋,牵着一个小和尚进村的画面在他眼前浮现。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老伴唏嘘:“再有福还不是遭了那么多年罪。”
“没小雾,老季会遭更多的罪。”村长是打心眼里的喜爱那孩子,做梦都想他是自己儿子。
这边的地大部分都让小雾张罗着拿来种树了,也会种花,还有山上分的地方,各种他们记不住名字的植物,他们这些老人有事做了,还能攒下来钱帮儿女分担压力。
小雾也教他们买了保险,手机扫码之类都是他告诉他们的。
不像自家孩子,多问几句就有情绪了,关键也离得远,指望不上。
老伴唠唠:“别的不知道春桂以为是好地方,二丫头说她去过一次,那地方的治安不行,她走路上项链都被扯没了,小雾不跟明川一块儿,多危险啊,你多问问他,问出他在哪,叫明川去找他。”
“你想得倒是简单。”村长踮着脚贴春联,顺着边角一路往下拍拍打打,“他已经跟我明说,叫我不要提他弟了,不是今天说了明天就忘了,是认真的,这得多不想再坐在一张桌上吃饭才会那么说。”
怎么都想不明白,走时好好的,这才过了几个月,为什么会闹翻,还翻得这么严重。
老伴来了这么一句:“老季小儿子那双手没拿过锄头,只拿纸和笔。在咱们这儿读书很不容易。”
村长哼道:“小雾不也喜欢读书,那么多摞,眼睛都看瞎了。”
“什么瞎了,那叫近视。”
“没眼镜跟瞎了有什么区别。”村长叹气,“他以前学习可是比他弟还要厉害一大截的,瞎子都知道谁更适合读书。“
老两口没有再说话了。
山风里弥漫着一股股的饭菜香,哪家吃得早的已经在家门口放起了鞭炮,劈里啪啦地炸响着。
老伴在院里倒掉泡过鸡的腥热脏水:“我怎么有种感觉,小雾不会再回来了?”
村长心想,年后肯定会回的。
“你赶紧把鸡炖了,那几个不回来过年,咱俩该吃还是吃。”
村长出去遛一会儿。
老季的药费,明川上学,老头老奶包括他家的儿子女儿在大城市付上首付,都靠这片土地,靠小雾。
其实小雾早晚都会离开村子。
尤其是拖着他的老季撒手走了以后。
老季走的那会儿,屋里有不少人送他,当时他紧抓着小雾的手,叫小雾一定要多帮着弟弟,叫他们好好的。
所以大家都有心理准备,等到明年七八月份,明川考上大学拿了通知书,小雾就会去他那里。
现在出了意外。
村长还是抱着一丝希望。
老季那两儿子比亲兄弟的感情还要好,也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们都还没成家,日子长着呢。
除非是有深仇大恨,才会老死不相往来。
村长遛弯路过老季家,他瞧了瞧:“门怎么都没锁。”
虽然村里没有小偷小摸,但门还是要关的。
村长进去找锁,发现堂屋一片狼藉,他找到灯打开,被眼前的情形惊到了。
墙上地上桌上的东西都东倒西歪,乱七八糟。
“明川这孩子怎么……”
村长没往下说,他蹲下来去收拾。
北边里屋窗前的风铃轻晃,那上面挂着一块小木牌.
春桂长中街喧闹无比,街西要相对清静点。
陈雾把一碗豆腐脑全部吃掉,他抽了张纸巾擦擦嘴,打开微信进季家的群,说了初二不办新灵的事。
所谓办新灵,就是亲朋好友带着礼钱来到去年走的人家里,说说笑笑的吃喝一顿。
对于陈雾的通知,季家亲戚们也没多问多说什么,他们客气地给他发了红包,普遍的五块八块,他都收了,并祝大家新年快乐。
陈雾离开小店,漫无目的地的在巷子里走着,看到有人卖虎头电子灯,他就买了一个,拎着往前走。
前面有个女生坐在台阶上,脸埋在臂弯里,一男的顺走她斜挎包里的手机,揣进身前的衣服里就急急忙忙地离开,手机从衣服底下掉出来都没发现。
陈雾:“……”
他走过去捡起那个手机,踏上台阶叫了叫那个女生。
“请问你有什么事?”女生没抬头,声音闷闷的,听着不是很舒服。
陈雾说:“这是你的手机吧。”
“啊?不是吧?”女生检查自己的小包,发现拉链是开着的,她又惊又懵,“怎么……”
“我在那捡到的。”陈雾指了指。
“谢谢谢谢。”女生两只手去接手机。
“注意安全。”陈雾转身要走。
电子灯下面的红色吊穗被拉住,他不解地回头。
女生的说话声细若蚊呐:“我的脚崴了。”
“崴了?”陈雾把电子灯放台阶上,蹲到她面前,“我碰一下可以吗?“
女生犹豫着点头。
陈雾检查她的脚踝,反复确认后,嘀咕道:“没崴啊。”
女生咬住下唇:“可是好疼,走不了路。”
陈雾拨号码:“我帮你叫120。”
女生慌张阻止:“别,不要,我是离家出走的,我现在不想见到我爸妈。”
陈雾停下手上的动作。
女生哀求:“你可不可以陪我一会。”
陈雾无法理解地看着她:“我是一个陌生人。”
女生轻轻抽噎。
陈雾在旁边坐了下来。
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女生偷瞄了一眼,这人竟然真的没有走。
又过了一会,女生发觉他不是在陪她,是在发呆。
年三十,怎么会孤单一个人……
“我感觉自己好多了。”女生说,“我请你吃东西吧。”
“不用了。”陈雾拒绝道。
“好吧。”女生扬起笑容,“东街那边有节目,你要去看吗?”
陈雾摸到电子灯的小开关,按着向上一推。
电子灯红黄的光映在他脸上,他问:“什么节目?”
“我也不是很清楚,挺热闹的。”女生再次邀请他一起。
“那就去看看吧。”陈雾跟着她走。
一路的光线都是昏暗的,女生小家碧玉的脸没能被照清晰。
快出巷子的时候,陈雾和女生看见一辆三轮车堵在巷口。
三轮上的人是一块黑色剪影,什么都看不清楚。
似乎是个男性。
他手上拎着一根长形物体从三轮车上下来,一步步朝着他们走近。
那股危险至极的压倒性威压直逼心脏。
女生在本能的驱使下自己跑了。她没跑多远就躲起来打给一个号码。
前两天黄少联系她,让她帮一个忙,就是给人当女朋友。
出于各方面现实的因素考虑,她答应了。
接着是等他那边的安排。
她今晚吃过年夜饭和朋友出来玩,碰见了自己的“未来男朋友”,就问黄少意见。
黄少让她行动。
于是就有了后面的一出。
她觉得黄少给的那种剧本太弱智了,傻子才会上当。
谁知还真就让她碰到了个傻子。
“快接快接快接……”女生急得在原地碎碎念,“怎么还不接?”
电话久久无人接听,她第二次打过去,这回终于打通了。
“黄,黄少,出事了!”女生组织不好语言,有点乱地讲述了目前的情况,“怎么办啊,他不会被打死吧?”
黄遇真他妈服了:“报警。”
“这边的警察是是还可以,可是报,报警来得及吗,过年人多警车进不来吧,对,对了,我可以找人,我有朋友在附近!”女生脑子都昏了,她不想那个人有事,自己又害怕。
首城那边,黄遇年夜饭吃到一半就避开家人去到花园打电话:“炽哥,陈雾可能遇到了麻烦。”
那头先是一阵诡异的死寂,之后是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什么麻烦?”
黄遇说:“他在长中街那边,撞上哪个疯狗了。”
“你长了千里眼?”
“不是,是我有朋友看到了他,跟我说的这个事,“黄遇脸不红心不跳地胡扯。
电话里没了声音。
“炽哥?喂?”黄遇看看手机上的通话中,又喊,“炽哥?你信号不好?”
等等,不对啊,都这时候了,炽哥还有闲情跟他打电话慢慢问,听他解释,不管陈雾死活?
他想到一个有些窒息的可能。
“炽哥你也在那边?”
“和陈雾在一起?”
“那个疯,那个人是你?”
三连问下来,黄遇冷汗都出来了,他几乎已经确定了答案。
操操操!出师不利!
晏为炽不快不慢地开口:“黄遇,你几号回春桂,我去接你。”
“别啊。”黄遇夸张地哇哇叫着求饶,“我招。”
他托盘而出,心惊胆战地说,“炽哥,我不是在玩人,我只是想给陈雾介绍女朋友。”
晏为炽侧头看理应回家过年了,却被他逮到在这里和女生散步的人,忍着先不跟他算账,忍得脖子上爆血管:“你想要女朋友?”
陈雾抱着他的长形花盒:“不想。”
紧跟着又是轻不可闻的一声,“我是GAY。”
“听到了?他说他是……”
晏为炽面色停滞地瞪向陈雾,半晌弯腰低头,挺直微凉的鼻尖几乎贴上去,“你说你是,什么?”
“GAY。”陈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