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握紧了他的衬衫,顾平生像是猜到了什么,搭在她腰上的手轻拍拍。
“言言,”奶奶没说话,父亲先开了口,手里拎着两个橘色的大袋子,“爸爸记得你爱吃芦柑,特地给你买了几斤。”
她的母亲是出了名的美女,倒是父亲显得很是苍老。
边说着,边摘下棉质的帽子,还不到五十岁,头发大半都白了。
“正好过年招待客人,”奶奶笑著把橘色塑料袋接过来,往厨房走,“今天是周五,你留一天,等到晚上小顾下班回来,好好吃顿饭。”
她始终靠在背板侧的柜子旁,有些呆呆的,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碰面。顾平生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也从来没有追问过,她总是想有一天有了机会,就告诉他所有的事情。
可没想到是这样普通的早晨,让她措手不及。
父亲打开鞋柜,小心弯下腰四处看着,想要找到客人穿的拖鞋,望着码放整齐的皮鞋和运动鞋,却茫然了,小心翼翼起身回头,不好意思地笑著看向他们。
童言身子动了动,不愿吭声。
在犹豫的时候,顾平生已经几步走过去,打开鞋柜的第二层,拿出双簇新的拖鞋,弯腰放到了父亲脚边:“您穿这双,应该大小差不多。”
“小顾,小顾,不麻烦你……”父亲忙不迭说着,托住他的胳膊。
顾平生没有看到他说话,也就没有应声,直起身看他嘴巴刚才闭上的模样,马上笑了:“我暂时听力有些问题,您以后如果和我说话,让我看清口型就可以。”
童言走过去,下意识拉住他的胳膊。
“没关系,没关系,你奶奶都和我说了,没关系。”父亲连着说没关系,有些手忙脚乱地换着鞋,最后还不忘把自己的鞋放到门边垫子上,免得蹭脏了地板。
她看着如此局促的父亲,始终并冷冷的表情也慢慢化开。可是自从奶奶生病后,父亲只有仅有几次的出现,还有想要觊觎卖房子的钱,这些阴影都蒙在心上。她看着独自走到沙发角落坐下来,两只手攥着帽子的半老男人,仍旧不知道如何开口。
顾平生看了看时间,匆匆坐下吃了两口早饭,就从卧室拿出西装外套,准备去公司。童言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到玄关处,小小的一个折角,遮住了两个人的身子。
“你早点回来。”她忐忑地看着他。
他微微笑著,一只手撑在玄关的石壁上,低头无声地吻住她。舌尖上还是豆浆的味道,她背靠着凹凸不平的石壁,手扶着他的腰。
厨房那里忽然有响声。
她反射性偏开了头,竖着耳朵听。
“言言,你听我说。”顾平生的声音滑入耳中,她回头,他已经变成了口型说话:对于癌症病人,最重要的就是心情的好坏,为了老人家的身体,今天要开心些。
她慢慢地颔首,握住他的两根手指晃了晃,重复着叮嘱:早点回来。
顾平生笑得酒涡渐深:好。
她也笑起来,面前的人和他的肩膀,早已是最值得信任的倚靠。
她看着他打开门,终于轻吸了口气,转身走出了玄关。只是没想到在门被撞上的瞬间,顾平生忽然扬声说了句话:“爸,我先去公司,晚上会早些回来,陪您好好吃次饭。”
沙发上的父亲,猛地站起来,对着大门的方向说:“哎,慢点儿走。”
“好了,小顾都说了听不见。”奶奶笑起来。
看着老人脸上由衷开怀的笑意,让她看得也心软下来:“我进去看书了,你慢慢坐。”
整个白天她都在自己的卧室趴着,不厌其烦地看司法考试的书,一页页,一行行,每个字读下来,比复习的时候还要认真。隔着一道门,隐约能听到外边的动静,约莫是奶奶带着父亲看这个新家,慢慢地仔细地介绍着每个角落。
她听到的最多的就是“小顾”。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还忍不住提心吊胆,生怕忽然就有什么事情发生。幸好万事平静,等到送走了父亲,她仍旧不敢相信,真会有这样的家庭晚餐,温馨的像是做梦……
“其实我小学的时候,爸爸还是挺好的,特别老实的一个人,不爱说话,就爱工作,”她趴在床上,看着他的眼睛说,“后来……可能是和我妈妈离婚了,就变了。仍旧不爱说话,却迷上了股票,想尽所有办法借钱炒股票,总是说‘如果我有五百万,会让那些瞧不起的人都刮目相看。’”
顾平生坐在地毯上,左手搭在床的边沿,轻描淡写地笑著:“只是因为这些,不值得你失去一个父亲。”
童言目光闪烁地看着他。
沉迷此道如同赌博,外债累累,甚至不放过家中任何可取之财。不管子女教养,不尽赡养义务……她本想一一数出来,可是想到那个他名义上的父亲,某知名肾内科副主任,对他来说似乎只是个名字。
漫长的三十年,不曾见过几次,何谈养育?
壁灯的灯光,很柔和,她伸出手摸他的脸,从鼻梁到嘴唇,最后还非常认真地用食指戳了戳那个浅浅的酒涡:“我一看到你,就特想照顾你……明明你比我大了十岁啊,真奇怪。”触手的皮肤很滑,好的令人嫉妒。
顾平生轻扬起眉:“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在说梦话,”童言笑嘻嘻拉过羽绒被,盖在自己身上,“好不容易过年了,真好……我可以去你家拜年吗?”
她看着壁灯映在他眼睛里,满心期盼,直到听到他说好,才用羽绒被蒙住头,悄无声息地笑起来,兴奋地像是当年考上了大学。
过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去他外公家了。
临近春节,忽然就连着下了三天两夜的雪,整个北京几乎交通瘫痪,出租车更是难寻。因为合作的都是跨国项目,顾平生的工作并没有因为春节临近减少,反倒为了空出和她渡假的时间,每天都是加班到深夜。
沈遥开始还给她抱怨北京下雪冷,后来发现每次电话,她都是心不在焉,渐渐也发现自己不识时务,感叹她真是小媳妇心态,天天坐在家里盼郎归……
童言懒得贫嘴,打发了她,随便从他的枕头边拿了本书看。
翻开来,密密麻麻的很多注解,大部分都是潦草英文,她看不太懂,但也猜到是他用来讲课的参考资料。
“言言。”
奶奶开门进来。
她放下书:“您怎么还没睡?”
奶奶走到床边坐下来:“奶奶想和你商量个事情,”说完前半句,莫名就犹豫着,童言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果然奶奶接下来开口的话,就是为了钱,“当初卖房子看病的钱,奶奶想拿来一次性把你爸的债还上。”
“不行,”她猛地坐起来,被尾椎的刺痛又侧过身子:“这钱要留着。”
果然还是不能抱有任何的希望。
她一步步深想,脑补着父亲游说奶奶的各种话语,沉默地攥紧羽绒被的边沿。
可看到奶奶的神情,耳边始终有顾平生的话,不能生气,不能影响奶奶的心情。她不断劝服自己,压抑着声音,说:“您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是要留些钱养老,万一……我哪天出意外了呢?您能指望谁?”
奶奶语气平静,可态度却很坚决。
“你爸爸这次是真心的,你也知道那家人也不容易,都是为了赚些利息才借给你爸,可是没想到这么一借,七八年也没有还上……”奶奶絮絮叨叨说着往事,将那些陈年旧事拿出来,重新复述着。
字字陈旧,重复那些被刻意忘记的事实。
到最后,奶奶甚至开始说,自己这辈子最放心不下的,不是懂事的她,而是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如果自己这个妈死了,儿子以后背着债怎么活下去……
说到最后眼泪止不住地流。
她光是看着,已经哭出来,伸手替奶奶擦眼泪:“我真的不是不养他,等他老了动不了了,没有力气再搞股票,我一定养他……”
她没见过奶奶如此当面哭过,哪怕是化疗多么痛苦,疼的浑身都被汗浸湿了也没有哭过的老人家,竟然就如此坐在她面前哽咽,泣不成声。她到最后哭得直发抖,不知道说什么就是哭。
门忽然就这么被推开。
顾平生低着头,从身前摘下领带,再抬头才看到卧室里的情境。
他把领带和西装外套扔到床上,走过来拍了拍童言的肩,转而蹲在奶奶身前先温声安抚起来,不追问缘由,只说什么事都不是大事,童言和自己一定会解决。
或许是他做过医生,所说的话总有让人信任,安抚忍心的力度。
过了会儿,奶奶不再执着劝服她什么,只是默默抹去眼角的泪,顾平生从洗手间拿来被温水冲洗过的毛巾,递给老人家:“这么晚了,您先去休息,我来和言言谈。”
“你们也不容易……真是不容易。”
奶奶念叨着起身,替他们关上了房门。
咯哒的落锁声,莫名清晰。
他挨着童言坐下,她低着头,拿羽绒被的边沿擦着眼泪,擦得眼睛红红肿肿了,却还是吧嗒吧嗒地掉眼泪。顾平生终于叹口气,低下头,用额头抵住了她的额头,反倒是笑了:“我心脏不是很好,你要是再哭下去,估计马上就会心脏病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