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承睿看看表,已经比平时晚了二十分钟,但林翊还没出来。
黎承睿是天生当警察的料,对观察人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敏锐直觉,在美国求学时又修过行为心理学和犯罪心理学,对人的判断通常只需几个回合就能揣测得八九不离十。
只是这十五分钟,黎承睿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认知中的林翊是大都市单亲家庭中成长的普通少年,这种家境出身的少年内心承受的压力要比同龄人多,也比同龄人要孤独和自立。但因为过早需要进入社会,所以他们的成长也并不容易健康阳光,很多青少年因此有极度不安全感,迫切需要抓住点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以表现自己的强大和不在乎。
未成年人案件中,被建立自我,表现自我的欲望所支配而产生的犯罪冲动不在少数,他们会嗑药、滥交、蔑视公权、挑战道德限制。
但林翊不在此列,黎承睿只需要观察林翊几次就知道,他心里念念不忘的男孩根本没这种欲望也没这种能量去反叛什么。林翊就像一个自闭的牡蛎,对着谁都紧紧合上自己的外壳,他内里有自己的一套规则,但他不轻易对谁展现。
林翊在这套规则的作用下,会严格地遵循一些规则,比如几点下课,几点出校门,几点到家,几点做饭,几点看电视,几点睡觉。名为林翊的少年是靠着这些时间的支点一样样撑起自己的生活。他不会做超出这些规则以外的事,因为陌生意味着不安全,黎承睿读过的心理学书告诉他,这个少年最缺乏的,就是安全感。
所以他迟了二十分钟出来,绝对会有事。
也许被导师留住?抑或同学找他商量什么?黎承睿有些心烦意乱,他看了看表,点燃一根烟叼进嘴里,打火机在牛仔裤上一擦打着,凑到嘴边抽了两口。
全港禁烟之后,他抽得就少了,他的家人也不赞同他抽烟。黎承睿现在兜里的烟大多是为兄弟们准备的,至于他自己,只有特别的时候,比如心绪不宁,比如破案毫无头绪时才会点一根。
他又等了十分钟,加上之前的二十分钟已经有半个钟头。按照林翊闷声不响的性格,谁跟他交代事都不可能超过半个小时,他还没出来,那就证明他一定被身不由己地绊住。
黎承睿坐不住了,他打开车门下来,大跨步朝校门走去。
外人理所当然进不去,但他的警察证起了作用,黎承睿以调查陈子南案件为由,堂皇冠冕进了学校。他拒绝了校方安排外事教员陪同的要求,直接赶往教学楼。他虽然知道林翊的教室是什么,但找到那去还是花了点时间,而且这种老式教会中学还带有一个绿草如茵的操场,一眼望过去,殖民风格的建筑台基下带着长长的斜坡,倒像谁扣了一把巨大的簸箕。
黎承睿观察力甚好,立即找到上教学楼的消防楼梯。他沿着楼梯跑了上去,大部分教室此时已被锁上,学生陆续返家。林翊所在的年纪在第五层,楼梯爬起来不难,就是拐弯弧度比较大,从上往下看,蜿蜒曲折得紧。
他爬到第四层就听见有几把处于变声期的男音在那骂:“死仔,包里就只有这么两百块,你耍老子们玩是不是?啊?”
“大佬跟你说话没听见啊,耳朵长着干嘛?信不信我一刀割了?”
“日,还真是不说话,我他妈让你不说话,让你不说话……”
一阵推搡声,随后啪的一下有人摔倒。
少年们哄笑起来,有人尖声说:“看什么看,长得这么鬼像女人,你会不会哭啊?哭啊你,哭大声点,哈哈哈。”
“让你装乖仔,让你成天扮好人,老子最烦就是看你这种二五仔,干你娘,告诉你,老子看你不顺眼很久了!”
“啦啦,还说没钱,这是什么?好像很值钱的样子,给我,给我啊听见没?”
响起了一个清脆的耳光声。
“还给我……”
这一语调呆板的话在一片少年的笑闹中却如轰天雷一般在黎承睿耳边炸响,他听出来是林翊的声音。黎承睿脑子一空,急忙冲了上去,一脚踹开楼梯间关闭的木门,轰的一声中门应声而开,里面的少年都有些发懵。黎承睿迅速扫了一眼,发现林翊倒在地上,白皙的脸颊上有一个明显的巴掌印。他周围四下散落着书包和答题本及书本等杂物,几个流里流气的少年学生正围着他。
黎承睿闯过去一把将林翊跟前的少年揪住衣领照着下巴给了一拳,直将那个男孩打到在地,他跟着一脚踩过去,侧身避开边上扑过来袭击的另一个少年,然后欺身上前,一个擒拿手将少年的胳膊扭到背后,掏出手铐喀嚓一声就给他拷上。
余下的两名少年早就被他突如其来弄得有点懵,此时一见他的手铐登时吓白了脸。其中一个慌里慌张喊了句:“差佬啊,快跑!”随后转身就跑,另一个反应慢了半拍,要跑时被黎承睿伸脚绊了一下,踉跄着扑倒在地,黎承睿不费吹灰之力提起他的后背,再用力一摔,登时把他与其余两名少年摔到一起。
他做这些完全是下意识行为,林翊脸上的伤直接点燃了他的怒火,可媲美飞虎队的身手却用在抓几个不良少年上,这要换在平时,黎承睿连想都不会去想。但是今天他却用了,还用得挺狠,尤其是那个被他揍过又踩过的少年,也不知道肋骨有没有断裂。他看了看这三张惊慌失措的脸,忽然醒悟到这不过是三个孩子,可是他干了什么?居然拿对付穷凶极恶的罪犯那种方式来对付三个孩子?
黎承睿为自己感到赧颜,似乎对上林翊,他就变得不正常,情绪很极端,手段也很极端,他想要是这三个少年不是只殴了林翊一巴掌,他真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来。
怎么会这样?
黎承睿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他掏出电话正要给总部打,让那边派人来处理这种小事。等巡警过来还有段时间,黎承睿一回头却发现林翊已经自己爬了起来,此时正安安静静地将散落一地的文具书本慢腾腾地捡起,一本本掸干净了,连折到的边角都仔细抚平,然后再仔仔细细收回书包里。他做这些认真到入神的地步,似乎身边发生的这一切跟他毫无关系,似乎他伸出在一个透明的封闭空间里,别人进不来,他也没打算出去。
黎承睿愣愣地看着这个少年,然后垂下头,对自己叹了口气,走近那三个不良少年,伸出手和蔼地说:“刚刚抢了什么?给我。”
三个少年惊疑不定地互相看了几眼,然后有一个战战兢兢地掏出一个东西,老老实实放到黎承睿手里。
黎承睿低头一看,原来是块老式手表,但却是瑞士名牌,做工造型都堪称经典,拿出去卖指不定能卖多少钱。但这块表年岁久远,表带边已经磨损,表面也开始泛黄,估计是林翊家的长辈遗留下来的。黎承睿正端详这块表,却听见林翊的声音响起,带着不确定和防备,小心地问:“那个,可以先还给我吗?”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跟自己说话。
黎承睿心里一跳,他抬起头,发现林翊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边,少年嘴角红肿,头发纷乱,白衬衫都被扯掉两颗扣子,可即便如此,少年仍然秀美入骨,脸庞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漆黑水灵,宛若深潭,照进去就被吸了魂魄似的。他就站在黎承睿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这分明是一张十七岁少年不谙世事的脸,可不知为何,黎承睿却备感紧张,仿佛面对的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一个洞悉世事超然物外的对象。
他使劲摇摇头,将这种古怪的想法从脑子里去除,拿着那块表往少年方向递过去,少年伸手来接,黎承睿又飞快缩回手,他突然莫名其妙想从林翊脸上看到一丝青少年该有的明白无误的情绪,比如失落,比如恼怒之类。
但什么没有,林翊只是愣了愣,看了看自己悬空的手,随后将自己没有拿到手表作为一个普通不过的事实接受了。他慢慢垂下自己的手,似乎下一刻,倘若黎承睿说这块表归我了,他也大概只会闷闷地“嗯”一声。
黎承睿有种挫败感涌上心头,他只好尽量和颜悦色地问:“这是你的?”
“嗯。”
“这块表挺旧了,不是你自己买的吧,是家里人给你的?”
林翊凝视着他,随后摇摇头。
“不是?那你哪来的?”黎承睿随即意识到自己犯了职业病,忙换了种口吻,柔声问:“因为它看起来有点贵,而且不太适合你这个年龄,你介不介意告诉我,你从哪得到它的?”
“别人给的。”过了一会,林翊小声说。
“谁?你家的长辈?”
“是我的,好朋友。”林翊想了想说。
黎承睿有些意外,根据他这几天的观察,林翊是个很孤独的孩子,并未见他与同龄人有过多的来往。他好奇地问:“跟你一样大的好朋友?”
“嗯。”
“是这个学校的同学吗?”
林翊微微动了下眉毛,似乎在疑惑他为何问出了一个这么蠢的问题。
黎承睿清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说:“看来是以前的同学咯。”
这回林翊点头了。
“你同学出国了?呵呵,你们感情应该挺好的对吧,现在还有联络吗?”黎承睿本着反正都犯傻了就继续犯傻下去的执着硬着头皮问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
林翊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看向不知名的远方,他的眼神悠远深邃,像看到宇宙洪荒那么远,然后,就在黎承睿以为他不想回答时,却听见他轻轻地,用羽毛掠过水面的力度说:“他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