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承睿没想到,只隔了三天,他就接到林翊的电话。
电话打来时他正在指示组内的探员配合扫毒组做一次大的行动,起因是他们的线人爆料说最近会有毒贩与帮会交易毒品,像这样的跨组合作经常发生,两组同事彼此也很熟稔,无需客套。指挥这次行动的主角是扫毒组,黎承睿不便去争功,只做配合即可。
这天,他手头也接到新案子,新村那有户外来员工发生家庭惨案,丈夫与妻子发生口角后不慎将妻子推下楼,摔成脑部重创,性命垂危。这样的案子最容易被媒体捕风捉影,写成煽情伦理惨剧,所以办案的警员不仅要工作,还得防止媒体擅闯乱拍乱写,即便有当地警局通力合作,黎承睿还是忙得焦头烂额。
因此,当他的电话响起时,他还以为是手下又出什么状况,大声吼说:“怎样?有事快讲!”
电话那端却沉默了,黎承睿怒道:“别以为不出声我就查不出你是谁,再不出声信不信我告你妨碍公务?!”
那边这时才迟疑着有少年的声音,柔软而呆板,似乎受到惊吓,小小声地说:“喂,黎,黎sir吗?”
黎承睿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似乎有种强烈的电流飞窜全身,心跳莫名其妙加快,他足足呆了五秒钟,才说了声:“喂,我,我是黎承睿。”
“黎sir,对不起啊,我是林翊,嗯,就是,就是你前几日帮过的那个,玛丽诺教会中学,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黎承睿有些急促,开口才发现自己居然声音发颤,他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地平复心情,说:“我当然记得你,怎么啦?怎么会这时候给我电话?”
林翊似乎有些奇怪,平板地反驳他说:“你说过可以给你打电话的。”
“嗯对,我说过,”黎承睿笑了,柔声说,“你随时可以给我打,有事没事都没关系,我那么说只是担心你又遇到什么问题。”
“嗯。”林翊似乎点了点头,表示了认可,随后补充说,“没有遇到问题。”
黎承睿笑容加深,说:“那就好,这几天都有按时放学回家吗?”
“有。”
“那帮小子有没有再找你麻烦?”
“没有。”林翊乖乖地说,“同学都说我有警官罩着。”
“哈哈哈,”黎承睿愉快地笑出声来,“他们没说错,过几日我去接你放学,开警车去,我看谁敢再欺负你。”
“不用的。”林翊老实地说。
“为什么?”
“会被人笑。”林翊想了想说,“而且妈咪会骂。”
“妈咪经常骂你吗?”黎承睿泛上心疼,瞪了一眼看笑话的两名同事,转身走到办公室的角落,捂着话筒柔声问,“是不是妈咪平时不太关心你?”
“不会。”林翊认真地说,“妈咪也是人一个,她要忙赚钱养家。”
“你真是乖仔。”黎承睿有些心痒,似乎又看到少年垂着头站在自己面前,恨不得伸出手去将他好好圈入怀里。
“妈咪让我给你打电话。”
黎承睿有些失望,但还是笑着问:“哦?什么事?”
林翊停顿了一会,才小声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妈咪说请你去茶楼喝茶。”
黎承睿耐心地问:“那你呢?你喜欢去茶楼喝茶吗?”
林翊诚实地说:“不喜欢。”
“那你喜欢去哪?”
“不知道。”林翊说,“我很少出街吃饭。”
“那这样,”黎承睿飞快地替他做了决定,“下个礼拜六我们陪你妈咪去喝早茶,然后你陪我去书店买点书怎么样?”
“可是我不用买书。”
“参考书总不嫌多吧,你不是也快参加A-level的会考吗?有没有信心申请HKU啊?”
他这么说只是一句玩笑话,但林翊却认认真真地回答他:“我申请不到的,我成绩不好,妈咪说如果不行就跟舅父借钱送我去外国。但我不想妈咪欠债,如果申请不到大学学位,我就出来做事了。”
他的口气仍然很呆板,但这是他第一次对黎承睿讲这么多的话,这些话甚至也未必是要对黎承睿说,大概它们在少年心中盘旋了许久,说出来只是自然而然的行为而已。
黎承睿却感到一时语塞,他忽然有种很微妙的酸楚感,他知道这个孩子很木讷,反应迟钝,还有些自闭,可他却偏偏长得好,如果过早踏入社会,这个大都市会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教一个孩子如何去贪慕虚荣,直到那些欲望腐蚀掉他的身体和灵魂。黎承睿完全能预料林翊会遇到多少龌龊和风险。
换个环境,像林翊这样的孩子,又乖又孝顺,父母但凡条件好点,只怕都舍不得他受一点委屈。
可林翊没那么好的出身。
“不要担心那些,到时候总会有办法的。”黎承睿声音有些沙哑,他其实在这一瞬间很想说让我帮你,在这个时刻,他忽然很想陪着心爱的男孩长大,就像精心照料一株名贵的花木,将这个过程中一直匮乏的阳光和雨露都给它,让那个男孩恰如其分地成长,给他介于父兄与爱人之间的教导和呵护。
但是他不能。
挂了电话后,这件事令他牵肠挂肚。
他上网查了一下自己的财务状况,发现自己的存款并不是不够资助林翊上大学,但只是那样还不够。
他还有双亲在世,还有自己该尽的责任和义务。现在做督察薪金福利等虽然不低,可如果有个男孩要养,如果你还想给他好点的生活,则肩上的担子突然便得重了起来。
尽管沉重,但黎承睿又有挥之不去的甜蜜感,他想,如果能将那个男孩圈养起来就好了,像养只可爱的小动物那样,只能他一个人看着,只能他一个触摸,这种美好,单单幻想,就能令人幸福到浑身颤栗。
虽然这个欲望因为龌龊而无法跟任何人说,恐怕有生之年也注定只能深埋心底,但黎承睿就是压抑不了,他渴望贴近男孩的生活,哪怕只是看着,只是作为一个知心的兄长,值得信赖的大朋友那样陪伴男孩,也是好的。
“所以,还是得早日升为高级督察才行。”黎承睿叹了口气,撸了撸脸,对自己说。
另一方面,尽管警方不乐意事态扩大,但新界公屋再度发生伦理惨剧还是引发社会上的广泛关注,它不仅是一个家庭案件,其中还折射出新移民给这个城市带来的一系列问题。警方一方面要处理案件,另一方面也要给广大市民吃一颗定心丸,因为处理不慎,就很容易被戴上歧视新移民的大帽子,继而激化各种矛盾。
因此警署这边亟需一个外表亲切,言谈具有说服力的资深警员去配合媒体做访谈,上层思来想去,就将黎承睿推了出来。
“程长官,我不去,”黎承睿闯进上司的办公室,直截了当地说,“我又不是演员,为什么要我去唱大戏?”
警司程锦荣跟他父亲是旧识,私下里对黎承睿也不说客套话,对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关了门先,大呼小叫什么?想让下面那些小的有样学样?”
黎承睿只得转身关了他办公室的门,回来软了口气说:“Uncle,我真的不想去,抛头露面这种事不适合我的,换别人去啦。”
“你当我是特首啊想怎样就怎样?”程锦荣说,“臭小子,别废话了,开弓没有回头箭,It’sanorder,明白了吗?”
黎承睿无奈之下,不得不站直了身子说:“Yessir。”
程锦荣这才笑了,安慰他说:“你看看平时上电视的,警司级别以下有几个?这是上头对你的信任,花点精力,当它是个任务,完成得体面漂亮,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不用我教了吧?”
黎承睿叹了口气说:“知道了。”
“那别垂头丧气的了,给点精神出来,”程锦荣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票,丢到他面前说:“喏,拿去,请阿珊去听演唱会,别在心里埋怨我安排任务耽误你拍拖。”
黎承睿拿起一看,发现居然是某个美国说唱歌手来香港的个唱门票,他夸张地哇了一声说:“这个一票难求啊,长官,你不会也喜欢这么潮的东西吧?”
“是个朋友送的,我怎么会喜欢?也就后生仔才会喜欢这种听都听不清念什么的歌,”程锦荣白了他一眼说,“要说唱歌,舍小凤姐其谁啊。”
黎承睿笑出了声,说:“小凤姐是你心目中的女神嘛。”
程锦荣挑起眉毛:“那还用得着说。”
“你敢不敢对着程太当面讲这句啊长官?”
“去去,”程锦荣笑骂道,“快滚出去,臭小子,没点规矩。”
到了上电视那天,黎承睿督察全套警服上身,整个人显得英挺潇洒,气度不凡,与伶牙俐齿的漂亮女主播坐一块,丝毫不显得逊色。他就新界又现公屋伦理惨案进行了访谈,最后总结说大家都要心平气和,有爱才有明天。
这句这么老土的话被他用诚恳的表情说出来,不知为何,突然产生了某种信服力。
下来后他被重案组一干唯恐天下不乱的下属围起来取笑了半天,个个见他都喊一句:“黎sir,有爱才有明天哦。”
黎承睿听着又好气又好笑,却也舍不得跟这些出生入死的弟兄们较真,只好瞪眼回一句:“有明天是吧,你等着,明天我就派大把事给你做。”
正闹着,阿Sam突然急急忙忙走进来。黎承睿收敛了笑容,问:“有什么发现?”
“信义会那边有义工回忆起说见过死者陈子南生前跟一个叫吴博辉的人发生过剧烈争执,据证人称,听到他们提及钱等字眼,”阿Sam说,“我check过了,吴博辉是威尔士亲王医院里的一名外科医生。案发当晚,据说他正好休假在家,一个人看电视。”
黎承睿微笑说:“那就是没有不在场证据了?”
“可以这么说。”
“请这位吴先生来喝茶。”黎承睿下令。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