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掬月于天
李时胤沉下心来,坚定摇头:“要我与虎谋皮,我可不敢。”
“不,我是真心实意要助你度厄。”
她长睫曼然一闪,细碎的光落在上头,仿佛蝶翼振翅,好看得惊人。那眼神更有意思,李时胤不看也知道,她在示好。
好得很。
李时胤眼底掠过一丝笑意,仿佛看见美丽的花豹缓步入彀,然而他侧过身去,将姿态做足,语气坚决,“只怕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你,也不敢劳你大驾。”
却听背后轻轻叹了口气,那声音也轻轻的,“以后,我尽量听你的。”
李时胤心中微动,视线久久凝在案上的花枝上,难以置信地问:“这岂不是太过为难你?”
“都由你说了算。”
袖子忽然被轻轻牵住,李时胤回过头,对上了她明媚的笑靥,“这够有诚意了吧?”
她一定是知道自己这样笑会显得很无害,仿佛春阳潋滟,世间好光彩都在她眸中惊鸿般闪烁起来,这模样确实能将不知情者迷得晕头转向,不知不觉信了她的鬼话。
真是能屈能伸啊,李时胤想。
既有顶尖手段,也有狠辣心肠,必要的时候却也能放下身段装菩萨低眉与人周旋。谁又能想到她那双修长洁白的手,前脚还在侍花弄草,下一刻就能徒手剜妖心,早就饮够了众生的血呢?
李时胤目光深邃地盯着她,也知道不能太拿乔,让她失了耐心,于是斟酌道:“只有这些可不成,这至多只是前提。”
“什么条件,你提吧。”她十分上道,拽着他的袖子,轻飘飘往案上一坐,李时胤也不由跟了过去。
他立马提点:“那日的屠神鞭是友人所赠。”
寅月片刻不迟疑,眼睛也没眨一下,就将屠神鞭唤出来,规规矩矩、妥妥帖帖地放在了他手掌心里。
这个乖巧模样出现在她身上,真是莫名喜感好笑,李时胤慢吞吞将屠神鞭收入袖中乾坤,又道:“既然如此,前面那些你我便既往不咎,我也不欠你什么。”
说完立刻屏息拿眼睇她,要在她面上找到预料中哪怕一丝皲裂、崩塌的和善,然而她竟出人意表地慷慨颔首,满脸风轻云淡。
真是离奇。
越是如此,说明她越有所恃,李时胤忍不住层层加码,清了清嗓子道:“最紧要的,我也与你说过了,我乃衍门修士,一心向大道,志不在儿女情长,是真的没兴趣,以后你若非要客居在我府上,便要收起这些心思,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做个除祟驱邪的……”
他修长的指尖点在太阳穴,俊眉微蹙,露出个为难的神色来,“修士?”
寅月道:“可以。”
李时胤心情愉悦,深觉拿捏了她,不由再次正色提醒:“以后你不可对我无礼。无论是动手动脚,还是言语轻慢、举止不端,都不可。”
寅月暗暗咬碎一口银牙:“好。”
李时胤放下剪刀,又端详了她一会儿,笑道,“真有趣。”
寅月动了动耳朵,“什么有趣?”
是什么叫她甘愿这样折节下交?
李时胤目光淡淡的,“哪怕最后什么也得不到,你也甘愿?”
“我不是说了,我既心悦你,就该顺着你的心意盼着你好,你想活那我便尽力让你活,哪怕我什么也得不到。”
李时胤闻言收敛了笑意,这不是他预料中的答案。大概人都是很贱的,如果一个又硬又狠的人对自己突然亲切示好,所带来怪异与热切感受,往往足够叫人措手不及。
这一番直言剖白叫他不知如何反应,索性不反应了,丢开剪刀,转身折进大案后坐下来。
寅月见他沉默,只当自己这番不走心的暧昧话说过了头,也是,她自己也觉得肉麻碜牙,僵硬笑了笑,打定主意还是重新琢磨其他路子。
其实心里非常非常他妈的窝火。
她最不擅琢磨人心,也鲜少自苦,谁招惹了她,能杀就杀,不能杀就等等再杀。何况她天生命硬学不会弯腰,此番却要为了这差事压抑天性,费心经营。
如何不叫人憋火?
然而再憋火,还是要忍耐,这才是最叫人忍耐不了的地方。
等着吧,且看看以后他怎么死。
总有她笑出声的那一天。
李时胤笑得温文尔雅:“那找善果这件事,就得多劳你出出力。”
“嗯,”寅月两弯眉毛压下来,神色难得正经起来,“对了,今夜恰逢血夜,正好去逛逛夜市。”
“怎么突然想到要去逛夜市?”
“你不是要收善果吗?”寅月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
她表现出一派货真价实的认真,说起来,这个雷厉风行的作风倒是深得他意。
“那夜市可不大欢迎你,你不怕到时候……”话没说完,李时胤就自觉没趣停下了,或许常人确实会有所忌惮,可眼前此人却实非常人。
她来头怎会一般?
李时胤觑了她一眼,过了半晌,才点了点头。
于是寅月便早早饱餐一顿,吃了桐皮熟脍面和巫山烤鱼,还就蜜糖冬瓜鱼饮了一坛陈年花雕。余下的时间,便饱饱地睡了一大觉,为夜游蓄足了精神。
到了入夜之时,二人俱穿戴整齐,推开了朱漆大门。
璧月圆满,高高挂在苍穹,虽说已经到了四月,但夜晚仍旧寒意逼人。
她披着月光色大氅,整个颈子都裹在一圈厚厚的狐白皮毛中,清贵雍容,肌如凝蜜。乌丝只简单绾成流苏髻,缠了月光色丝带,用一支火珊瑚发簪点亮。
行动间裙边漫开,仿若谪仙。
而门口却已经先站着一高一矮的身影,二人手里还提着火光招摇的莲灯,正是李卿乙和白溪。
“阿兄,卿乙也要去夜市。”李卿乙缩着脖子晃了晃脑袋,髻上垂着的绿丝绦便飞舞起来。
自服下千眼玉髓之后,她的状态就一日比一日好,不过几日光景,气色已经不同往日那般倦怠枯槁,变得红润起来。
李时胤还未来得及说话,白溪就连忙道,“白溪也去保护小姐。”
寅月恍若未闻,望着如墨般的夜空,轻声说了一句,“来了。”
“什么来了?”白溪接话。
“鬼蜮之车。”
李时胤在二人的面上一一扫过,只道,“此去不可擅自行动,一定要紧紧跟着我。”
俄顷,天顶忽有三匹脚踏烈焰的妖马拉着长车疾驰而来,妖马嘶鸣,眨眼间就到了近前,稳稳停在了李府门前。
那长长的车身绘着地狱百鬼图,很是骇人。
驾车的是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对李时胤招呼道,“您这是要带着家眷去掬月于天呀?”
李时胤但笑不语,率先走了过去,递给了他一枚金铤。恶鬼见到金子,满面堆笑,一张鬼脸溢满柔光,更骇人了。
果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那长车忽地伸出一条柔软的轿凳来,四人踏凳而上。
白溪只觉脚感柔软,不似寻常轿凳,于是用力碾了碾,却听脚下传出恶声大喝:“嘿tui——”
吓得白溪差点滚下车去。
驾车的恶鬼伸头过来,道,“这位郎君,请不要用力碾老夫的轿凳,那是它的舌头,会疼。”
白溪挠了挠头,连忙赔不是。
待几人坐稳,妖马嘶鸣一声后一跃而起,蹿上夜空消失了。
几人要去的夜市,叫掬月于天。
掬月于天是另一个井然有序的黑灰色世界,妖鬼魔盘踞,什么都有,什么都卖,非常繁荣。掬月于天在长安城城西的地下,比三个长安城还大。
这里直通地狱道鬼浴,是人间与地狱道的中间站。
掬月于天是地狱道艳鬼的地盘,这里一切都是艳鬼说了算。
这里欢迎一切生命,人、鬼、妖、魔、灵……无论什么生命体都可以来这里自由行商坐贾,但独独不欢迎神仙。
“为什么不欢迎神仙?”李卿乙歪着脑袋问,又默默觑了寅月一眼。
李时胤靠着车壁,娓娓道来始末。
不欢迎神仙的原因,是因为地狱道上一任鬼王被神族斩杀,所以众鬼仇恨天界。
新一任的鬼王艳鬼,乃是前鬼王的旧部。他本名叫毕圩,真身乃是秃尾龙。
前鬼王死后,他继承先王遗志,打开了地狱之门,将地狱道众鬼放出。费心经营掬月于天,壮大地狱道势力,随时准备犯上天界,将那高高在上的天帝杀了,为旧主复仇。
毕圩此人很有野心,爱憎分明,他还十分好色,外号艳鬼,就是因为喜欢美丽的事物而得名。
凡间也有一个很靠谱的传说,讲述了他的身世和来历。
毕圩乃是一毕氏妇人所生。
据说那妇人在浣衣之时,看见树上大如鸡蛋的李子,就摘下来吃了。后来怀孕,产下小龙,取名毕圩。他的父亲却视其为妖孽,于是持刀断其尾,毕圩就逃走了。
再后来母亲死了,毕圩为其建大墓。又过了几年父亲也死了,村民就将二人合葬。第二天却见父亲的棺木被刨了出来,不让他们一起合葬。
之后村民就把这座墓取名为“秃尾龙母墓”。不论是天旱还是涝灾,只要去敬拜此墓,灾害就会立刻消失。
而当年毕氏妇人吃的李子,其实是神界乖龙的耳朵。
《群芳谱》中有载述︰“天罚乖龙,必割其耳,耳堕于地,辄化为李。”
掬月于天不排斥凡人,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艳鬼的母亲是凡人。他为了纪念母亲,直到如今还守护故土,洒扫母亲的墓。
掬月于天排斥神族,于是在地界中立了一块弑神碑,碑中封印了前鬼王的残余力量,神魔皆惮。
若是有神族擅自闯入掬月于天,那众鬼众妖就可以借其力屠神。凡是在掬月于天杀了神族的妖鬼,终生都有地狱道相护,而且能加官进爵,得到鬼浴的封荫。
除此之外,掬月于天还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
譬如,若是一些鬼魂不想往生,躲进了掬月于天,那么,就连冥府的鬼差都不敢随便来缉拿。他们都得先递来文书,说明用意,再沟通个合适的日子进来拘走。
“为什么,黑白无常不也是鬼吗?怎么不能来拘鬼魂?”白溪问。
寅月解释道,“黑白无常是鬼差,乃是有天界神位与编制的地仙,可不只是鬼。”
同样的,妖都的缉魂使要来捉妖,也要递来文书。等审过了,才能正大光明进来。
“若是自行进来悄悄拘走不行吗?”李卿乙问。
李时胤笑了,“那弑神碑的力量,可不是闹着玩的。若是有神族这样大摇大摆地闯进来,简直会引起一场分而食之的狂欢,无异于用肉包子打狗。”
在掬月于天,所有对抗神族的行为,都是被鼓励的。
寅月撩开车帘看了一眼,却见外头好似经过一片森林。森森的林子似乎要压下来,阴气逼人,在泠泠月色之下如同地狱。
很快,鬼蜮之车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青面獠牙的恶鬼往里一探头,笑嘻嘻地道:“李公子,到了。”
李时胤点点头,没有动,侧首看向了寅月。此举是为了提醒她做好准备,不要露出真身被众鬼觉察,以免惹来杀身之祸。
寅月却径直掀开车帘,走了下去。
“您几位走好。”青面獠牙的恶鬼客气道,“李公子,您若等会回去还需用车,也可以差我。”
李时胤点头称谢,那鬼蜮之车就“咻”地一声消失了在了天际。
却见前方一座巨大的界碑上书了四个大字“掬月于天”,字迹鬼火煌煌,醒目而闪耀。
界碑旁边还立着一块通体莹亮的神碑,碑上刻了一个遒劲有力的“弑”字。
寅月驻足看了那弑神碑一会儿,才叹道:“好强的力量。”
比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又强了一些。
李卿乙啧啧称奇,“那肯定非常厉害了,咱们此番一定得谨慎行事。”
白溪突然问:“寅娘子,你是用了什么法子藏住自己的身份不被发现呢?”
寅月道,“天衣。”
李时胤这才注意到,她披着的那件月色大氅,其实大有乾坤。大氅将她所有的气息与祥光全部敛住,难怪方才的鬼车夫全然没觉察,只当她是凡人。
又想到千眼在死前说她是织造署的织纴上神,料想应是司掌桑蚕之事的神职,与天河织女差不多。
她素日里穿着的衣袍,虽不分外华丽,却连一丝缝隙也无,巧若天裁。
如此一想,穿天衣蔽气息,倒是十分合乎情理了。
几人往里走去,夜市灯火如海,四下都是通衢大道。斜桥磴道,高楼耸立,屋舍鳞次栉比,非常繁华。
路上行人如织,有妖有兽,有人有鬼,形状不一而足。
“不会任何术法的凡人在掬月于天,会不会被妖鬼吞食?”白溪问。
李时胤点点头,“会。这里虽然明面上欢迎凡人,可毕竟盛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没有任何修为的凡人,来了也容易出事。何况,没有修为也找不到此地。”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有店招上书“天麟法器铺”的,应是卖各类法器的。还有黑金匾额上写着“畅行楼”三字的,应是卖各类坐骑、御行之物。
越往前走,还能看到几座檐牙高啄、幽光灿然的赌场、旗亭,虽说掬月于天主要是做妖鬼生意,但和长安城的坊市格局也差不离。
“欸,那人形居是做什么生意的?”白溪十分兴奋,指着一块匾额问。
另三人都循声去瞧,却见那人形居门前站着一个龅牙老头。
仔细一看,才见他身上挂着各式各样的人体器官,有人皮、有鼻子、耳朵,还有各种颜色的眼珠子。有些像是刚摘下来的,还滴着血珠子。
李时胤悉心解释,“许多妖阶较低的妖怪无法完全幻化人形,所以需要这些人的器官乔装成人。这里还可以买一种药水,专门掩盖妖鬼的尸气或妖气,是真正的易容馆。”
他又道:“长安一些贵妇淑媛也喜欢以此易换更美的容貌,以巩固自己的地位。”
“女郎的容貌真的如此重要么?”李卿乙问。
“不重要,”李时胤摸摸妹妹的圆脑袋,“你是女郎,你长什么样,女郎就是什么样。”
李卿乙一脸崇拜地望着兄长,又道:“据说,长安城也有许多达官显贵来此店买器官易容呢。”
“为什么?”白溪奇道。
李时胤道:“他们有的犯了案,想逃避追捕,就借此改头换面;有的则是对自己的外貌不甚满意,所以来这里换脸。不过凡人修改自己的面容,终归是不大好的,也没办法恢复原貌了。”
寅月冷不丁插话道,“这些易过容的凡人,应该很容易死于非命吧。”
李时胤沉吟了一下,“是有此事发生。”
寅月道:“因为易过容的面容与幽冥司魂契上的面容对不上号,所以就相当于灵魂与本体对不上号,也就不是一个人。这种情况更像是鬼魂附体一般,算是异数。这种人就是妖鬼们最喜欢夜猎的对象,杀了他们也不会受到任何惩罚。因为那些凡人在彻底修改自己的面容之时,已经把自己的命数抹去,就相当于自杀了。那么杀了他们,怎么能算杀呢?”
白溪满面冷汗,“原来长安城那些喜欢易容的淑媛贵妇,已经算是自杀了,好可怕!”
寅月笑道:“何止如此,人的性别也可以改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