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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魂引 正文 第二十五章 手织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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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手织地狱

    回到李府时,已经圆月西沉了。

    寅月撑着眼皮,正打算飘回绣楼,冷不丁被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捉住了腕子,她回过头,“怎么?”

    一席话在舌尖辗转反侧,李时胤见她神色中难掩倦意,换了一番措辞,低声问:“你真打算杀他们?”

    寅月似有所觉地点点头,目光从两人交握的手腕上缓缓移,默了片刻,低笑一声:“怕我连累你?”

    “当然,”李时胤立刻松开她的手腕,微微后退一步,提醒道,“我们的目的是找善果,不是为了满足你的杀欲。”

    “哦,我还以为你至少会礼貌性地关心一下,”她忽然倾身凑近,对他眨眨眼,一副说悄悄话的架势,“我要是犯了杀业,会被天罚。”

    然而这番自作多情的说辞,只换来李时胤一个后撤的箭步,外加一声重重冷哼。

    瞧见他这样,寅月反而觉得松快,眯眼打量他,思量着近些日发生的事情,其实蛮有趣的。

    当司中一层层揭露李时胤渡劫的规则之时,其实她心中并非只有恼怒,而是抱着且战且走的态度,继续咂摸这份游戏人间的乐趣。

    李时胤对谁都很不错,但是独独对她不假辞色,他的姿态做得这样足,这样不留余地,就总是免不了让她想象——

    如果有天能看见他雌伏在脚下,求她,或者她亲眼看见他去死,那该是多么解气有趣啊。如果有一天能见着这样的场面,那此刻稍稍让一下步,她是愿意的。

    “当然了,你应该也不会不明白,所有事情都要有个度,不然迟早疯魔。”

    李时胤说话的语调温柔,目光也像泉水一般温润甘冽,沐浴在月光下长身玉立,峨冠博带,一身晴朗。

    寅月忽然说不出话来。

    眼前掠过重重景象,都是在上界的那些岁月。那时候的李时胤,哦不对,应该是帝胤,帝胤总是在天河畔临风对月,举杯邀酌。

    而她就立在织造署殿前廊下,遥遥注视着他。

    天河永远浩渺生辉,他仿佛永远也看不腻,总是在那里自斟自饮。

    从前她还会琢磨他到底是因着什么缘故,才会经常在天河畔独饮。后来看久了也不好奇了,只觉得这偌大神界终于有人和她一样,遥遥立在世界两端,道路以目,共同消磨那一点乏味的孤独。

    很奇怪,她注视着那个背影,晃眼就走过千年。然而这样乏味的事情,竟然也已经算得上她这一生屈指可数的好光景了。

    然而好光景易逝,就像摔在地上的碎玉,在阳光的照耀下射出最后一缕美丽的弧光,美好易逝,令人惋惜。

    一时间光影变幻,眼前的人,却不是帝胤。

    他不像帝胤那样充满神性的冰冷,看似有情却无情,只隐在回忆的一团冷烟之中,遥不可及。

    他是甘冽的少年郎,身上汩汩冒着少年气,又像皑皑天地初雪,又有朝气,又干净。

    这么一想,作弄他的恶劣心思就陡然暴涨,然而她到底还是忍住了,那个约定仿佛一个紧箍咒,这样时时刻刻提醒着她。

    真是败兴极了。

    算了。

    寅月垂下眼,欲要结束对话,“要帮你取善果,若是真杀了人,怎么取得了?”

    或许是廊下光影绰绰,她眉目间带着一抹媚倦之色,看向他的眼神写满了无聊,可又有莫可名状的动人。

    先前盘踞在她手腕上的赤龙,这会儿又攀上了她的脖颈,隐隐扭动了一下,十分威风,栩栩如生。

    大概是看她要走,李时胤没头没脑抛出了个蠢问题:“六牙白象为什么叫你阿恪?”

    “忘了。”谁还没几个诨号呢。

    话一说完,寅月转身就走,只留下余音袅袅:“这两日我会很忙,没有要事就不要来打扰我。”

    李时胤揉了揉眉心,转身回了华裕楼,一夜无梦。

    翌日,午时过后,火伞高张,暑气难消,有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了李府。

    那人身着一袭玄色丝袍,剑眉方脸,身形矮小而圆胖。他从轿中一走出来,还不待小厮门房,就一脸激动地往里闯。

    甫一见到李时胤,他立马长揖不起,双眼含泪:“李公子,齐某此番不请自来,是为了感谢您和寅娘子的救命之恩。这是一份薄礼,还请您一定笑纳。”

    言毕,齐耀连忙唤来随从,从犊车里搬出两箱金子,说什么也要让李时胤收下。

    李时胤还了一礼,道:“齐掌柜言重了。”

    齐耀再还礼,感恩戴德道:“多谢公子大恩,齐某日后一定潜心向善,吃斋念佛,再不杀生。”

    却说那一日,齐耀在深谷中醒来之时,却见自己已经化成人形,身边还躺着横七竖八的猎户,他连忙唤醒众人,喜极而泣。

    众猎户都道是李时胤和寅月救了自己,心中感念,于是便让齐耀做表率登门致谢。

    李时胤问:“齐掌柜,那象牙席现如今如何处理?”

    “请李公子放心,齐某已经遣散所有织席工匠,就算太子殿下如何威逼,齐某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不会再屈从了。”齐耀连连保证。

    变成大象那几日,齐耀时时刻刻都在奔逃、恐惧中度过。

    他最清楚那些酷烈的杀象手段,害怕终有一天会那样死去,再被随意丢到乱葬岗成为无脸男尸。

    这些天里,他既要担心猎象人找来,也要担心食物不够,还经常和其他大象斗殴吵架……更怕自己永远就成为象,天天只能吃草喝水、逃命,再也变不回人身。

    实在是太苦了,终日惶惶不安就算了,还没劲。

    他终于为自己从前做的那些荒唐事悔恨万千,如今痛定思痛,自然不会再起心。

    李时胤推辞道,“只是,这两箱金子太过贵重,齐掌柜盛情在下心领,还是请收回去吧。”

    齐耀摇头摆手,“齐某和那四十名猎户的命便是这么值钱,请李公子不要推辞。”

    二人又寒暄好一阵,齐耀才请辞家去了。

    一夕之间,象人又变回了猎象人,但他们都默契地不再提及此事,更不敢再猎象了,只当大梦一场。

    一连过去四天,寅月都没有踏出房间门,也不知在鼓捣些什么。

    是日傍晚时分,霞云漫天,灿若织锦。

    李卿乙和白溪正在廊下看云闲谈,黄杨木矮案上摆了一盘红彤彤的冰西瓜,冒着丝丝白气丝儿。

    “寅娘子这几日到底在做什么?怎么老是不见人影?”白溪咬了一口西瓜问。

    李卿乙摇头,“不晓得,她设了结界,不让我看。”

    微风穿堂过远而来,檐铃叮叮当当,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只十指纤纤的手飞快拿起案上的西瓜,空气中溢出一声脆响。

    寅月没骨头一般歪在李卿乙身旁,叹了口气,“真是累死我了。”

    “阿姐,你最近在忙什么呢?”李卿乙好奇。

    寅月手腕一转,掌中多出一副卷轴,再拎着卷轴轻轻一抖,一副长约五尺的帛画便徐徐展开了。

    整幅帛画是用极淡雅的墨线起稿,笔锋精匀而刚健。

    绘制的却是极为可怕的景象——恶鬼环伺、烹人煮尸。

    无数张狰狞扭曲的人脸跃然纸上,有的肠穿肚烂,有的七窍生烟,有的没有头盖骨露出血红的脑髓。

    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在经历无边的酷刑,有的被绑着用斧劈刀凿,凄叫不绝;

    有的正被五马分尸,哀哭不止;

    有的被剁碎成块,眼珠爆地;

    有的正被剖开肚子,扯出一个发育不全的婴儿……

    画面中的场景也不大一样,有烈火熊熊的山谷,有冰封雪埋的寒地,无不是十分酷烈之地。

    而那画中,有无数人首蛇身的烛龙,正在炮制那些残缺不全的鬼。他们将恶鬼撕碎、扯烂,油烹火烧、斧劈刀凿。

    整幅帛画画工极为精湛,栩栩如生,血腥至极。似乎只要多看一眼,就会听见里头撕心裂肺的鬼哭狼嚎。

    白溪堪堪看了几眼,就仿佛被画吸走了神魂,眼泪滚滚而下。他指尖下意识触到帛画,其上的恶鬼们便精神抖擞地活动开来,哭喊声、刀兵相接之声、烹煮之声,声声入耳。

    寅月睨了他一眼,那帛画就轻轻合拢了,“嫌命长?”

    李卿乙睁大眼:“这个是?”

    寅月仰脸舒出一口气,“正是织这玩意儿,费了我好多神力呢。”

    “这是画的什么?怎么这么可怕!”白溪恐惧后退。

    身后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是地狱道?”

    李时胤款款走过来,白衣胜雪,丰神俊秀,仿若谪仙。

    她可真是又一次叫他大开眼界,竟能想出这样的法子,还能在短时间织出这样的凶器来。

    寅月也不看他,淡道:“时间太仓促了,还没织完。地狱道分为八大寒地狱、八大热地狱、近边地狱及孤独地狱四大部份。其中还有诸多小的分支,比如八大寒地狱,就分为裂如青莲地狱、裂如大红莲地狱、疱裂地狱、额哳咤地狱、赫赫婆地狱、裂如红莲地狱、疱地狱、虎虎婆地狱。”

    “我各取了一点小的分支,够用了。”

    诸神都以为她是个只懂发疯和杀戮的,从来不履神职,实际上,这织云绘霞的活儿她也做得不赖。而且,她不仅能织天衣云锦,还能织出毁天灭地的杀器。

    至于织造署的其他神族,比她厉害的甚至能织出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平行时空。

    李时胤不动声色地煎茶,原来她说的‘杀光’是这个意思,角度真是陡峭。

    寅月沉吟片刻:“还没给这幅画取名字呢。”

    既然不能真的送他们下地狱,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是地狱。

    “就叫《地狱恶鬼图》怎么样?”李卿乙咬着冰西瓜问。

    “不好,太直白了,不够文雅含蓄。”寅月摇头。

    白溪一脸不满:“你这画的内容岂止是‘不够含蓄’?简直是粗暴血腥又直接。”

    寅月用指节轻轻叩着桌面,笑道:“要有反差,就叫《极乐净土》怎么样?”

    “随你高兴。”李时胤添了一盏茶。

    寅月拍板:“那就这么定了,今晚我们就行事。”

    “行什么事?我也想去看看!”李卿乙双眼泛光。

    服下千眼玉髓已经有些时日了,如今她俨然已是个粉雕玉琢的年画娃娃,再也没了从前的病容。毕竟是孩子心性,总想着要去瞧瞧新鲜事物。

    李时胤一口回绝:“你好好在家睡觉,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李卿乙咕哝一声,乌溜溜的眼珠可怜巴巴望向寅月。

    寅月没吭声,半盘西瓜下肚,日间最后一丝暑气也褪去了,只觉神清气爽。

    她在指尖弹出一团清光,飞扑入青色半空,再无踪迹。这是传信术,用来召唤白象。

    到入夜时分,李府上空纵起万丈肉眼不可见的清光,一名菩萨相的俊美少年缓缓落在院中。

    正是六牙白象。

    廊下莲花形状的檐铃叮当作响,寅月倚坐在六角亭中冲他笑道:“白象,时辰尚早,刚好得闲饮茶。”

    “看来你已经打定主意了。”白象像风一样飘到矮案前,结跏趺坐在蒲团上。

    他心知自己拦不住她,便也再不多说。

    寅月擡眸望向夜空,却见帝星仍旧暗淡,贪狼星光芒大炽。她喃喃似梦呓:“你瞧,人间道的朝代更叠真是快啊。”

    白象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淡道:“人间道的命数历来如此,轮回不过须臾。”

    缺月昏昏,莲池畔站着一个挺拔如松的身影,他乌发垂背,白衣胜雪,有如芝兰玉树。

    他望了一眼夜空,低声轻笑:“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梗多面肥txt+V一3五八八四五111零

    “怎么骂人?”寅月偏过头去,冲他喊。

    李时胤回过头来,万千星子揉碎在他略带笑意的眸中,是极璀璨的色泽,连白象都看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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