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天降祥瑞
那是一个日光泼地而入的夏日,天穹突现异象撞破了夏日寂寂的平静,让大半个长安城百姓都活络了起来——
天降祥瑞,万物同辉。
其时正值正午,湛蓝的天空中忽有千千万万朵莲花簌簌绽放,微风拂境,莲香阵阵,普熏整个长安城。
虚空绽莲引得所有人都驻足观看,一时间人声鼎沸,好不热闹。莲花在虚空中绽放,又在虚空中消失,无穷无匮,循环往复。
俄顷,天顶忽有玉钟之声轻轻敲响,其声辽远高旷,四周的风势也渐渐歇住,所有人都屏息静观。
却见虚空之中,有袅袅天音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像是千百种乐器同奏。其乐声是法音,和雅清畅,是难以形容的殊胜之音。
虚空之中有两名天女踏莲而来,她们肌肤白皙、头戴宝冠,身覆璎珞与环钏,神色泰然。一名怀抱千丝琵琶,另一名则手持长笛,均在演奏。
紧随其后的,是一头巨大的白象,象身通体敷粉三分白,身饰璎珞,颈挂如意珠。身形比寻常的象还要大十几倍。
而白象背上,端坐着一名菩萨。
菩萨头戴五佛金冠,云鬓堆鸦,面如满月,身披法衣帛带,有黄金璎珞环伺。右手执剑,左手结施愿印,结跏趺坐于象背之上。
宝相庄严,令人不敢逼视。
天音绕耳,虚空绽莲,普贤菩萨骑着六牙白象缓缓掠空……无数凡夫仰头拜倒,纷纷念起了佛号,双目含泪。
各大寺庙的僧人纷纷结跏趺坐,坐禅入定。
李时胤一眨不眨地望着凌空而来的寅月,她姣好的唇线微扬,似笑非笑,正是既显慈悲又不失俊美的面相。
菩萨本无相,但这一回,他却没来由觉得,菩萨或该是她这样。
纵然他已事先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可当她化身漫天神佛,从雾霭中纷沓而来之时,他仍然在这一处超现实中禁不住地心神激荡,久久移不开视线。
她有金刚怒目、只杀不渡的心肠,恍惚间也有感化众生的低眉无奈。
在无数虚幻掠影中,她向无数人投去远远一瞥,他仿佛看见了她眸底那一丝难以捕捉的慈悲,转瞬即逝。
天降祥瑞,一时之间万民同乐,连皇宫都唱诵法乐,天子礼拜。
自这一日之后,坊间传唱起了“太平有象”的说法。街头巷尾的黄口稚子都在拍手唱:“太平有象无人识,南陌东阡捣辄香。”
有远来客询问:“‘太平有象’为什么是祥瑞之兆?”
美妇翻了个白眼,掀开红唇道:“笨,因为‘象’通‘祥’呀!”
那人又问:“难道太平真的有迹象?”
却听一道缥缈如风的声音,茫茫地卷入那人耳中:“太平本无象,而要四禽不至灭绝,人畜和谐,亦谓小康。”
不久,皇帝颁下新的诏书,大象摇身一变成为了大唐的国之瑞兽,不许典卖、猎杀。而民间有百姓自发将六牙白象立庙供奉,香火鼎盛。
阴雨天,李府后院。
细雨簌簌打在圆圆的莲叶上,满池疏雨,半空中都氤氲着雾气。湿热的风送来阵阵莲香,让人心旷神怡。
寅月倚在六角亭中,荷塘听雨。
一旁的白象摊开掌心,托着数十粒晶莹似琉璃的珠子,道:“阿恪,这是你要的琉璃善果。”
从前他对她多有偏见,以为她天性孤僻,还冷漠嗜杀,所以才被佛陀斥来六道重新修持,寻找善念。
如今才知,她并非像他以为的那样不通情理,反而十分果决善断。此番却全仰仗她解决了象牙之事,心中又感激又愧疚。
寅月挥袖一拂,将琉璃善果收入了袖中乾坤。
李卿乙一脸崇拜地望着寅月道:“以前见阿兄收善果都是一粒,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粒善果哩!”
“多谢你,阿恪。”白象十分礼貌。
寅月笑了笑,“你应该谢的。”
白象盯着满池疏雨,慨然长叹一声。
“何故作叹?”寅月问。
“某每日诵经,总希望进入无色、无相、无想的真佛境界,以为众生只要进入这些境界,就可以解决所有浊世苦厄,可如今游历人间道才明白,众生的苦难并非欲望太多,而首先是生存问题。”
寅月但笑不语。
白象继续道:“活着被屠戮,或者忧心如焚地活着,比什么都苦。佛让众生摆脱所有欲望,以期进入极乐世界,可这生存的欲望究竟如何超脱呢?”
“亲人、同伴的逝去如何不悲恸?若是众生连生存的机会都无法保障,如何去修持己身,佛又可以去度谁?某思来想去,却认为阿恪眼下的所作所为才是度众生。纵然手段世俗,可某认为,只有帮助众生活下去,才有让它们成佛的可能。”
“佛祖超脱,可也是从世俗中来,再到世俗中去。帮助众生先活下去,才有无色、无想、无相的可能,从前辩经,某只局限于佛理,如今到这浊世方才明白,急眼前众生之苦,才是普度众生。”
寅月道:“我猜,这即是菩萨令你游历人间道的真谛了。”
白象站起身来,颔首道:“正是如此,如今解决了这件事,某也该离去了。”
寅月面露诧异:“这么快,不留在这里多玩几天?”
“某还得去西域,此行修行任务繁重,不能耽搁。只是……”白象沉吟片刻,面露遗憾道:“只是你我尘缘已尽,竟说不得再见了。”
寅月听完这话也愣了一下,手腕一转,不知从何处折来一根柳枝,递给了白象,笑道:“世情如此,望君珍重。”
白象双手接过柳枝,二人相对,互行了个佛礼,六牙白象就化作一阵风消失了。
李卿乙有点感伤:“寅月姐姐,你以后不会也这样突然离开吧?”
寅月捞住她的后脑勺,摩挲了两下,道:“不会。”
李卿乙憨笑点头:“对了,突然想起来,你上次说掬月于天的多宝阁不卖象鼻炙,是为什么?”
寅月笑道:“因为野象都快被杀光了,若是多宝阁参与……不,应该说加速了这次种族灭绝的话,妖都应该会逼着艳鬼交人。到时候,多宝阁就会被铲平。所以为了保命,他们才不敢赚这个钱。”
“原来如此。”
李卿乙愕然点头,“近些日子,长安城中不流行象牙制品了,倒是开始流行在东郊另置避暑别墅了呢。”
“那倒是可以考虑,”寅月认真思考起来,“不过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也不是好事。”
傍晚时分,李时胤顶着蒙蒙细雨回来了。
白溪倚在廊柱下拨弄老酸枝算盘,口里念念有词地在记账。李卿乙则在一旁观满池疏雨,提笔写诗。
李时胤身披雨雾款款而来,蒙蒙烟雨笼罩着他,显得他挺秀的眉峰似真似幻,有种烟笼寒水的朦胧俊逸之感。
他手里拎了两包粒粒饱满、肥硕多汁的紫红色杨梅,远远就看见寅月倚在廊柱下,笑眯眯地朝他招手。
李时胤将其中一包杨梅递给李卿乙,才走向寅月,瞟了杨梅一眼,又垂睫看她:“杨梅吃吗?”
“吃。”
见他步履不停地往华裕楼走,她也旋身跟了上去。
白溪见状急道:“我的呢?”
李卿乙闻言一把拽住他,低声道:“吃这包。”
“小姐,一包不够我们二人吃。”白溪有些不情愿。
李卿乙人小鬼大,嘘声厉喝:“笨蛋白溪!”
白溪小声争辩:“郎君又不喜欢寅娘子,咱们何必把他往狼口里送呢?”
李卿乙懒得跟他理论,谁让他是个没见识的凡夫俗子呢!
华裕楼书房。
房中轩窗大开,莲香四溢。
寅月坐在矮案上,捏着一枚饱满的杨梅,咬了一口。
杨梅爆汁,溅了一手的乌紫色汁液,她丝毫不在意,吃得专心致志。距离上一次在人界吃杨梅,竟然已是一千多年前了。
李时胤沏了一壶蒙顶茶,一擡眸,就见她神气活现地变出数十粒琉璃善果,轻轻一推,就抛在半空中。
李时胤袖中乾坤的衔蝉灯似有所感,矫健地窜出来,扑过去,吞掉了善果。
胖胖的衔蝉十分餍足地舔了舔爪子,还在半空中撒娇打滚了好一会儿,才蹦回灯座上。
李时胤见对面人莹润的指间沾满了乌紫色汁液,皱了皱眉,拿出一方叠得整齐的丝帕,蘸了水再递给她。
“擦手?”
寅月接过丝帕,胡乱擦了擦手,扔到了矮案上,“这么多善果,你没点儿表示吗?”
她这才注意到,蒙蒙细雨沾湿了他的乌发,又像霜一样悬在他好看的眉骨上,停在两扇乌浓长睫上,白蒙蒙一片。
他的脸凑得很近,显得有些冷凝,风尘仆仆的。
寅月忍不住伸出食指拨了拨那睫毛,掸落了一层霜。李时胤立马如临大敌挺直了脊背,与她拉开了两臂距离。
他疾言厉色道:“你不要老是对我动手动脚。”
寅月有些莫名其妙:“不是你招我来的吗?”
说着她就沉下脸来,端起那一盘杨梅起身就要往外走。
见她反应有点大,李时胤一时也有些拿不定,难道是他自己小题大做了?
又一想,她刚帮自己得了这么多粒善果,于情于理都不该闹出嫌隙来。
情急之下,李时胤突然喊道:“回来!”
寅月脚步一顿,回头看他,露出一个要拧掉他脑袋的表情。
见她神色分外不耐烦,李时胤迟疑了好半天,微微转过脸,低声问:“好吃吗?”
寅月又塞了一粒进嘴里,腮帮子顿时鼓起来,嫌弃道:“难吃。”
李时胤洞悉了她故意说气话,自顾自道:“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若是白溪哪日顺道,他自会替你再买一些回来。”
说完别过脸去,竟有些难为情。
寅月乐了,倏然间飘了回去,往矮案上一坐,拣着杨梅吃得津津有味,“你有什么问题?今日突然这么好脾气了?”
“不会专门去。”李时胤忙不叠地补了一句。
寅月挑眉一笑,并不说话。
眼见她吃得津津有味,垂着脑袋还有点乖,莫名取悦了李时胤。他斟酌了一下问:“你的口腹之欲这么重,在神界也是如此?”
“不是。”
寅月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神界没什么可吃的。”
在神界的日子,大多数时候都在天牢,或者在去天牢的路上。小部分时间都缩在织造署,也没什么值得去的地方。
何况人间也无人供奉她,没有香火供品,更是没啥可吃。
李时胤觑了她一眼,见她的神色冷了下来,一下就又想到她杀了千眼之时,立在窗下那种孤独又警惕的样子。
他蹙了蹙眉,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听白象说你本是诞于极乐净土的天人,天人明明可以不入轮回、不沾因果,你为何不努力修行成佛,反而又入了六道成神?”
他实在是有许多按捺不住的好奇,她的身世究竟是怎样的?
从极乐净土而来,却成了神,还生了妖瞳?
除了那头黑熊精,还有什么亲密之人?
“极乐世界只是修行的第一步,要得到佛的圆满报身谈何容易?只是后来我游历人间道,结下了众生缘,佛陀认为我心有业力,所以命我重入轮回以了恶业,修‘内净土’。反正过了些年岁,就在机缘巧合之下,成了神。”
她囫囵叙述了自己的来历,莫名觉得无比乏味——从佛国到人界,再到神界,都是多么寂寥而边缘的一生啊。
李时胤添了两杯茶,又鬼使神差地问:“过去那么漫长的岁月,你都在做些什么?”
“就,”寅月低头捏着一粒杨梅,手上又浸染了乌紫色的汁液,像暗黑的血,“没完没了地活着。”
她垂着脑袋,昏黄的灯光稀释了她的锋利与讥诮,莫名显得些微落寞。
李时胤忍不住在她身旁坐下,想驱走那些落寞,又伸手拿了一粒杨梅,放进了嘴里。
汁液饱满,还挺甜。
“那真正的极乐净土是什么样的?”
寅月微微扬睫,勾了勾唇,似是陷入了回忆:“和娑婆世界不同,极乐世界没有五浊。众生都没有三恶道的形体,有圆满的色身,生得十分好看。人人神通自在,受用无量的宫殿、饮食、衣饰、坐骑等等。整个世界都以琉璃为地,宫殿楼阁都是砗磲、金银铸成,内外辉映透澈。”
“难怪那么多人都想去极乐世界。”李时胤颔首。
他是剑修,所谓道佛不同宗,对佛家的法门不甚了解。
寅月忽然起身,俯瞰着窗下的莲池,饶有兴味地道:“极乐世界到处都是七宝妙池,池里注了八功德水,长着七宝莲花,有各种颜色。七宝莲花和娑婆世界的莲花不同,它们不以春生,不以秋瘁,寒暑不迁妙矣。”
原来她天天在莲池畔喂鱼浣足,是在追忆往昔?
“永不凋谢,太过圆满,总觉得缺了点生机。就像人一样,若是太过完美,没有一丝缝隙,是很难与其结交的。”李时胤淡道。
寅月扬起脸来,似笑非笑地道,“那你岂不是很喜欢我?”
李时胤冷哼不屑。
寅月又笑眯眯地问:“你问了我那么多问题,那我也问一个。”
李时胤“嗯”了一声,夜风拂过,显得这声线温润如玉石之声。
她转过脸去,声音轻轻的:“你会为了天下苍生舍身取义吗?”
“不会。”
李时胤坦然,“若是天下苍生需要我牺牲,那我还在意苍生做什么?我也是苍生中的一个。”
真是油盐不进,一块铁皮。
其实寅月一点也不意外,此人眷恋红尘,又怎么会为这种滑稽缥缈的理由放弃俗身呢。换了是她,要是谁突然跟她说“你愿不愿意为了苍生去死”,她立马就送他去死。
寅月回过头,见他正专注地看过来,一双漆黑眼瞳里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倒影,像窖藏着一段冷烟,看不出情绪。
她心头涌上一股要作弄他的恶劣情绪,于是飞快凑过去,拨了拨他纤浓的睫毛,眨眼就化作一阵烟消失了。
“那最好了。我最讨厌那些大义凛然之士。”
空气里只余下一声叹息似的低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