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霓虹初上,隐约的夜色中,这个大都市仿佛褪下白天冷硬的面具,渐渐在夜色迷蒙中,宛若浓妆傅粉的妇人,明明年华老去,却偏偏,能于低眉顺目的婉约之间,显露出几分绰约的风姿来。
这是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霍斯予大踏步走出葵盛大厦的玻璃门,守着岗的保安见到他,忙抢先一步,替他推开门,脸上带着恭敬的笑容,说:“霍先生,您下班了。”
霍斯予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微微颔首,走出门去。一股冷湿空气扑面而来,他略微停顿,自家司机便开着黑色亮丽的凯迪拉克徐徐过来,时间掐算得正好,他脸色柔和了些。那边上站着的保安三步作两步跑了过去,殷勤替他开了车门。霍斯予站住不动,冷冷瞧了那年轻人一会,直看到他鼻子开始冒汗,才不冷不热地说:“你的工作职责,有包括开车门这一项吗?”
多年以后,霍斯予还记得那个小保安瞬间呆滞的脸,随即惴惴不安的神情。他觉得很奇怪,自己早已记不清很多其他的,说起来更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比如第一次捱父亲皮鞭是什么时候?第一次挥拳头往死里揍人是什么时候?少年时背井离乡到英国,第一餐吃的是中餐还是西餐?
可他却能很清楚地记得初遇那天所有发生过的事,那些一环扣一环,看似漫不经心的偶然,实际上,却拉动命运之轮往前滚动的一连串小事。
后来,霍斯予禁不住想,如果那天,在临出公司的前一刻,他没有接到堂兄霍斯勉的电话,告诉他弄了好几个月的招标工程,葵盛输给了台商投资的隆兴;如果那天,他推开门那一刻,小保安没拍错马屁地替他拉门令他怒火更盛;如果那天,发小张志民没有唧唧歪歪,拉他到帝都散心;如果那天,帝都的经理工作效率高一点,把他平时相熟的少爷早点带上来;如果那天,他在百无聊赖的时候,空腹灌进肚子里的是矿泉水而不是芝华士。
如果那天,少了这其中任何一个环节,是不是接下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至少,他与周子璋之间,不会有一个那么糟糕的开始?
但世上没有如果,有的只是,老天爷一步一步,精心设下的,通往既定方向的环节。
事实上,那天晚上事情发生的顺序是这样的:
下午六点五十四分,霍斯予临出公司的前一刻,接到了堂兄霍斯勉的电话,告知那项招标大单竞争失败。
凭霍家在S市这么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这个单子都拿不下来,那就只能意味着S市的上层权力结构在发生悄然的变化。原本呼风唤雨的霍家二代,无论是军界中名声赫赫的霍斯予家老父,S军区的一把手霍军长,还是霍斯予的姑姑,S市领导班子里坐镇卫生文教多年的霍副市长,都面临快到时间离休卸任,即快人走茶凉的时候。而霍家第三代子孙中,堂哥霍斯勉在政府机关内政绩还需要一定时间沉淀,自己管理的公司葵盛还处于起步阶段,其他那几个堂兄妹们在公检法一线却均是小打小闹的料,根本指望不上他们。
二十二岁的霍斯予在那一刻,骤然间感到肩上担子重了起来。他很反感这种背负责任的感觉。霍家家规太严,霍斯予性格跳脱,从小没少吃苦头。
十三岁那年,他偷了父亲的配枪出去逞威风,差点闹出人命。霍家在S市权势滔天,这事虽然靠上下打点遮掩了过去,但他却被自家老头关在禁闭室,拿皮带抽得死去活来,躺床上一个月后,伤还没好利索,就被打包踢到英国二叔那接受再教育。在私心里,霍斯予对霍家感情并不算深,成年回国后,他在葵盛干的那一系列成绩,说白了不过是向家里的老子示威:你以为我是窝囊废,妈的我非让你瞧瞧,有朝一日整个霍家都得靠我吃饭不可。
霍斯予做得很好,但并不意味他喜欢做,一想到老头子离休后自己还得拼死拼活给并不亲厚的霍家其他人赚钱,他就觉得憋了一肚子火。于是,他带着一肚子火出门,见到向他献殷勤的小保安,怒气更盛,直觉联想到自己家那几位惹了事毫无决断能力,只会朝他赔笑脸,求他去擦屁股的堂兄们,骤然感觉自己向来飞扬跋扈的人生,就因为摊上霍家这个烂摊子,生生被拽上一条看不见的铁锁链,只要想想,就窝囊憋气。
然后,他上了车,这时候手机响了,接到发小张志民的电话,约了帝都的老房间。霍斯予命司机开过去。到了地方,进门没吃晚餐,霍斯予就先被灌三杯芝华士。
张志民跟他是一个军区大院打闹长大的光屁股交情,一同的还有两三人,个个父辈高居要职,未必虎父无犬子,但凭着家里过硬的关系,,这两年天南海北地的,还各自都闯出点名堂。这些人带了一身从小拉帮结派打架斗殴的匪气,多年以后也全无更改,就仿佛根子里的东西一样无法撼动。英国那几年用霍斯予的话讲,不过是装逼功夫学得更上一层楼,但几个发小见了面,彼此假面具一掀,倒都明白大家这些年受的洋鬼子教育纯属镀金,内里还是当年那帮敢往死里揍人的小流氓小混蛋。
霍斯予与张志民干了三杯,扯了些闲话,这才开始全身放松,觉得饿了,于是便要了客不中不西的意大利面。少顷,东西送来,霍斯予动了两口,张志民好奇了问:“我怎么闻着一股牛肉炒番茄的味?”
霍斯予拿叉子挑了一块番茄冷笑道:“是牛肉操番茄,你看用力过度烂成什么样了。”
张志民哈哈大笑:“我操,你别用宣读遗体告别的口吻说黄段子呀。”
霍斯予默不作声,稀里哗啦吃光整盘意大利面,吃完拿芝华士漱口,伸直长腿对站着的保镖说:“得了,饱暖思淫欲,让经理把Eric叫来。”
“今天怎么这么急?”张志民好奇地问:“又跟老头子置气了?不是我说你,你丫叛逆期也太长了吧?对付他们那些老东西,你就得拍着哄着,他们被人哄了一辈子,张嘴命令,闭口消息,你顺着毛来多好,非跟老军长顶着干。你就说葵盛这次的事,他难道市里面没有老关系老部下?他老人家打个电话可比你这么来回折腾管用得多……”
“别提了,你不知道我爸什么人啊?”霍斯予皱眉冷笑道:“成天在家里嚷嚷不搞特殊化,我怀疑他死后遗体告别仪式都想免了,指望他给我打电话,除非他老糊涂。”
“那倒是,霍叔叔就是块铁板……”
“不用那么美化,直说吧,老头子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霍斯予从鼻子喷出气来。
就在此时,包间门嘎吱一声开了,帝都经理笑着进来说:“五少,对不住,Eric今天病了,我再给您找其他人?”
“呦,感情那小子还跟女人似的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不方便?”张志民嘲讽地说。
这两人那经理一个也得罪不起,陪着笑说:“是真的,发烧都三十九度了,不得已才休息了一天。如果他知道五少今天晚上来,只怕爬都要爬来上班,我们帝都谁不知道Eric心里只有五少……”
“行了,少他妈忽悠我。”霍斯予不耐烦地皱眉,“发烧,我看他是发骚吧!别让我知道你骗我,不然你给他带话,他今儿个不来,往后就都别来。去叫其他人,你知道我的喜好吧?”
“知道,保管挑您满意的。”那经理点头哈腰地说。
霍斯予挥挥手让他下去,他也不是非要找个人来干,只是觉得心里空落,又憋着一口气,想找个出口来缓解情绪。张志民知道他心情不好,也不多话,只劝酒,霍斯予又干了两杯,两人都是打小从军区大院里练出来酒量,彼此知根知底。正喝着,包间的门被嘎吱一声猛地推开,冲进来一个年轻男人。
他身材中等,四肢颀长,握着拳头一脸气愤难当,进门就冲他们喊:“你们俩谁是王朝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