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浩的电话准时在周四追过来,一贯温柔醇厚的嗓音,跟周子璋确定了周五早晨几点出发,在哪里等,并一再嘱咐周子璋无需太过看重这次的事,就当陪玩而已,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
他甚至开玩笑说:“放心好了,只要你不中途开溜,我一般不会找你们导师告状的。”
这种事或许其他男人来做会显得过火,但林正浩却天生能将这种分寸拿捏合适,既不会显得过分殷勤,又不会让周子璋感到居高临下的压迫感,适时地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显得又平和又容易亲近。
周子璋挂上电话后,没由来有些心神不宁,隐隐升起一种亢奋中夹杂了紧张的情绪,在应付霍斯予时,不免多了些心不在焉。
原本说好了不过来,但霍斯予不知哪根筋不对了,非要过来折腾了他一回,下手比平时还重,做完了,又匆匆驱车离开,留下周子璋一个人累塌了一般,在那所公寓的大床上昏昏沉沉,直睡了一晚。
精力被压榨干净,第二天便爬不起来,原本周子璋多年来形成的生物钟,每到七点过五分必定醒来,但这个早上却意外没动静,等到听到手机铃声狂响,他抓起来一接听,才听到林正浩的声音:“子璋,我已经到你们学校了,你在哪呢?”
周子璋一下惊醒,慌里慌张爬了起来,一迭连声说:“对,对不起,我晚起了……”
电话中那人的声音丝毫没有不悦,反而透出一丝戏谑:“哦?昨晚打网游了吧?果然年轻还是好啊。”
“不是,我……”周子璋猛然醒悟,要跟他解释什么,怎么解释,他吁出一口气,说:“对不起,林先生,麻烦您把车开到南门门口,我十分钟内过去。”
“没事,你慢慢来,不着急。”林正浩带笑说。
周子璋挂上电话,飞速奔去浴室洗漱一番,又胡乱套上T恤和牛仔裤,对着镜子猛抓了几下头发,再冲了出去。
还好公寓离学校南门很近,跑过去,确实用不了十分钟。
但就在靠近的一瞬间,周子璋硬生生刹住脚步。
隔着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他站在安全岛的红绿灯边上,就这么看着,斜对过一辆不显山露水的奥迪,高个的男人靠车而立,裁剪得体的米色长风衣,深咖啡色的笔挺西裤,这个男人就只那么站着,就已经如此风度翩然,卓尔不群。
然后,那个男人轻轻侧转过脸,看见他,英俊的脸庞上立即浮上一个和煦温暖直达人心的微笑,一个浸淫商界,看惯了浮夸的男人,怎么会有这么暖洋洋的笑容?那笑容温和到,仿佛你置身寒冬,几近被摧垮,却有人递给你一碗热汤,烫到你内里的肝肺都不由自主地颤抖。
烫到仅仅呼进去一口热气,就足够让你潸然泪下。
这个男人,明明位高权重,却偏偏谦和低调,明明有上流身份,超凡出众,却能如此平易近人,毫不做作。他不知道周子璋正在遭遇的那些龌龊和肮脏,不知道有个王八蛋怎么践踏他,怎么侮辱他做人的尊严,不知道他为了心里头那点念想,卑微低贱到什么程度,这个男人以他的高贵,平和地凝望着他,并朝他露出一个把他视为人的善意微笑。
周子璋握紧拳头,要用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内心说不明白的激荡,他看见林正浩微笑地朝他挥手,口型微动,隔了老远,也能辨认出,他在喊:“子璋。”
这像是一个召唤,像在召唤一个改变处境的可能性,只要想到这点,周子璋就心跳不已,他感觉自己深藏在内心中那悲伤而懦弱的灵魂,因为这声召唤,开始蠢蠢欲动,似乎要呼之欲出,要向一个陌生人展露开来。
但那毕竟只是一个陌生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放松拳头,快步走过马路,也学着林正浩那样微笑,小跑着过去说:“对不起对不起,等久了吗?”
“没事,看你着急的。”林正浩笑呵呵地看着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说:“请。”
周子璋坐进车子,林正浩也坐进去,指着后排两个衣着精致,粉妆玉琢一样的小女孩说:“认识一下,这是我的两个外甥女,圆圆和贝贝,你们跟周哥哥问好。”
女孩们好奇地瞪大眼,嫩嫩地齐声说:“周哥哥好。”
“你们好,”周子璋有些紧张,笑了笑说:“对不起,我迟到了。”
“别对小孩子那么客气。”林正浩一面发动车子,一面递过来一个纸包,说:“知道你没吃早餐,孩子们嚷嚷要去麦当劳,我顺便替你买了一份,趁热吧。”
周子璋还想客气两句,林正浩却微笑着说:“快吃,陪孩子玩可是个体力活。”
他脸一热,打开纸包,却原来是简单的蛋堡和热可可,咬了一口,还热乎着,后排的小姑娘奶声奶气地说:“周哥哥是汉堡包,圆圆吃的是麦香酥,贝贝姐姐吃饼子,舅舅只喝咖啡,舅舅不乖。”
周子璋一惊,忙说:“林先生,您自己没吃吗?”
林正浩转过头朝那个叫圆圆的小姑娘笑瞪了一眼,说:“知道了,小管家婆。”他朝周子璋笑了笑,说:“我习惯了,早上喝咖啡足矣,但麦当劳的咖啡真是不敢恭维,你吃你的,不用介意。”
周子璋只得又咬了一口,几乎有点像做贼般咽下,好容易吃完了,这时车里的孩子们却不知为何,开始唱起儿歌来,童声朗朗,清澈悦耳,林正浩笑呵呵地,居然跟着她们唱起来,歌喉一如既往,醇厚动人。车内气氛温柔如梦,有一个成熟睿智又随和风趣的男人,有两个可爱天真,活泼聪明的小女孩,两代人一起唱一些歌词听起来很傻,旋律很简单的儿歌。一起兴高采烈地诅咒伦敦铁桥跨下来,一起数落玛丽有只小羊羔,如此平常,却又如此宁馨。
这样的境况,周子璋想也不敢想,依稀仿佛,在他记忆深处,珍藏着的宝物当中,曾经也有这样的场面。他确乎感到眼眶湿润,但他一直在微笑,还帮孩子们打节拍,只是不敢用力,怕太大声了,这梦境一样的美好就会如世上所有其他的美好一般,脆弱不堪。一轮唱完了,林正浩笑着看了他一眼,问:“还有谁没唱歌?”
贝贝和圆圆玩开了,也没初见面的拘谨,立即叫着说:“周哥哥没唱。周哥哥唱一个吧。”
周子璋活这么大,从来没试过在别人面前唱歌,他窘迫得脸颊发热,连连摆手:“我不行,我不会唱。”
“只要是人就会唱歌,随便唱一首,”林正浩微笑着鼓励他:“没关系的。”
“我,我不会唱她们听的儿歌,而且,也几乎从来不听流行音乐……”周子璋不好意思地低声说。
“这点你跟我一样,”林正浩呵呵低笑:“我至今弄不懂周董到底在唱什么,也不明白有什么好听……”
“舅舅胡说!周董是最帅的,他唱歌最好听!不许说周董坏话!”俩个小姑娘一听都不干了。
“好好好,舅舅最老土行不行?”林正浩宠溺而无奈地低笑,对周子璋撇下嘴,笑了笑说:“你看你看,这就是代沟了吧?”
“那我跟她们更有代沟了。”周子璋淡淡地笑着,说:“我小时候,都没什么机会听儿歌。”
“那学校总会教吧,随便唱一个,你看孩子们都盼着呢。”林正浩回头看了两个小姑娘一眼,两个小孩果然又叫又闹,一定要周子璋唱歌。
周子璋头大如斗,只好说:“我,我就唱一个,很久以前的老歌了,不过你们肯定没听过,我妈妈那一代人,却几乎个个都会唱。”
他的目光蓦然温柔如水,轻声哼唱《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这个旋律很悠扬,但歌词在今天已经早已不适用,便是周子璋小学时代,学校也不再教这首歌。可它对周子璋意义很不一样,那是他留下来的,关于母亲为数不多的记忆之一,在那场车祸发生之前,他分明记得,自己的母亲会一边做饭,一边轻轻哼唱这首曲子。
伴随着记忆的,总有一缕橘黄的阳光,老旧却温暖,还有母亲长长的,垂到臀部的发辫,多少年过去了,早已记不得当事人的模样,可这些细节,却犹如镂刻,从此再也无法忘却。
不能忘却,也无法分享,多少年就这么一个人捂着,回忆长了霉,可又洗了白,删删减减,到了现在,这个调子,居然比那个唱歌的人,记得更清晰。
似乎余音未完,但周子璋却没有哼唱下去的勇气了,他勉强笑了笑,说:“对不起,我唱得太难听了。”
林正浩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伸过手,用力拍拍他的腿,笑着说:“哪的话,很动听哦,宝贝们,你们说是不是?”
两个小女孩鼓掌,又叫又闹说:“好好听哦,周哥哥要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