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璋站定了,就这么与霍斯予四目相接,说不惊惶是不可能的,但奇怪的是,惊惶之后,却是沉淀下去的平静。周子璋,平生首度如此平静地注视这个昔日的仇敌、压迫者、施暴者,但同时,却也不可否认,是他生命中某一段过去的同伴。
现在,几乎不可想象,他此刻心中没有害怕,只是有些许不安,那不安在看到霍斯予眼中难以掩饰的痛苦后,便转换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似乎有点幸灾乐祸,但又无可否认,确实也不好受。
他到底不是心肠硬的人,所以他深吸一口气,转过头,真想假装什么也没看到,直直从霍斯予身边走过。
没什么好说的了,如果可以,他宁愿一辈子也不见到这个人,对这个人的感觉太复杂,单纯的恨或者憎恶已经不能说明问题,没办法厘清那种情绪,那么就干脆不去管吧。
但是他也明白,霍五既然找上门来,又岂是他能够躲得开?
所以,不若以静制动,不变应万变。
周子璋直直看着霍斯予,看着他,冷冷地甩下烟头,犹如杀父深仇一般,狠狠下脚去碾灭那半根烟。
然后,周子璋心里一跳,霍斯予走过来,压抑着怒火,抿紧的嘴角透着狠劲,举起手,手掌微微颤抖,似乎就想一巴掌甩过来。
周子璋本能退了半步,却见他像忍着什么巨大的痛楚一般,咬咬牙,又把手放下。
但那一瞬间立即将周子璋心中的厌恶防备勾起来,他倒退一大步,拉开与霍斯予的距离,拳头紧握,问:“想在这跟我打一架?”
霍斯予死死盯住他,一声不响。
“霍五少,你尽管动手试试,我打不过你,但拼命总是拼得过!”周子璋心中怒火烧炙,咬牙切齿地说:“若你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打不还手的孬种,那你就错了!”
霍斯予偏过头,痛苦地皱起眉,闭上眼又睁开,双手平举摇头说:“我说过,再也不会打你。”
“谁稀罕!”周子璋冷笑说。
霍斯予垂下头,胸膛起伏不定,猛地一抬头,目光竟是前所未见的凄惶:“周子璋,你他妈非要这么糟践我吗?”
“糟践?咱们俩谁一直在糟践谁?”周子璋从齿缝中挤出这么一句话,突然间涌上一种巨大的酸楚,混合着委屈和心痛,这可不行,好容易遗忘的伤口似乎瞬间又被撕裂,周子璋忙调整呼吸,掉过头静静地说:“算了,过去的事都别提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掉头就走,还没迈开,胳膊一疼,已经被霍斯予伸手大力拽住,周子璋回头,冷笑问:“五少是不是一直没找回场子心里不平衡?行,霍斯刚那件事算我对不住你,但那是你该的,怎么?世事如棋,大少爷反倒没我这个小老百姓看得开了?放手!”
“不放!”霍斯予硬邦邦地丢下这一句,拽着他就往一边的车上带。
周子璋急了,挣扎起来,却怎么也没霍斯予力气大,他大怒,低吼说:“霍斯予,你还是不是爷们?说了分开你当初也同意了,没你这么拖泥带水不讲信用的……”
霍斯予脸色一沉,猛地一下拉开车门,将人用力推了进去,又挤进去关上车门,将他锁在双臂之间,热切而急迫地看着他,呼吸有些粗了,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似乎千言万语,全部都化为无形。
但周子璋跟他这么久,这人眼中神色一变,呼吸一紧促,他就知道大事不妙,这下什么也不顾,连踢带打挣扎起来,嘴里顾不了礼貌教养直接骂起来:“霍斯予你他妈疯了吗?放开我,放我出去!你想干嘛?去你妈的,放开我,混蛋!你敢碰我一下试试……”
霍斯予被踢打了好几下,终于面露狠色,用力一把攥紧他的胳膊,用力往自己怀里带,一边带一边说:“我就是疯了,怎么着,就是被你他妈逼疯了,老子不好过大家都别过了!现在翅膀硬了啊,有靠山不把我放在眼底是怎么着?你他妈那个姘头能护着你多久?他给你什么我不能给的?啊?他妈的那王八蛋有什么是老子没有的!”
周子璋点点头,讥讽地笑了起来,反唇相讥骂道:“他比你好在哪你都不知道?真想听?真想听我不介意教教你,霍五少,林正浩有千百样好我数也数不清楚,单单里头有一样,你就打马也万万追不上!”
霍斯予眼睛都红了,嘶声骂:“放屁!你倒是说说他有什么?”
“他把我当人!”周子璋怒吼出声:“他给我人应该有的待遇!他不会强迫我,他不会侮辱我,他更加不会像你这样禽兽不如!”周子璋看着他,忽然笑了,轻声说:“他还有一样,你怎么也不会有的,这辈子别想,下辈子也别想的东西,五少,你要不要知道?”
霍斯予咬牙问:“什么?”
“他有我的心甘情愿,”周子璋呵呵低笑,无比尖锐地说:“听好了,我周子璋,心甘情愿跟着他,和他在一起,我觉得日子没白过,觉得这辈子没这么舒心,听明白了吗?我爱他!”
这两句话犹如五雷轰顶,霎时间令霍斯予脸色变白,手指有些发颤,摇头语无伦次说:“我,你,你他妈的,你……”
周子璋拂开他的手,看着他茫然无措的样子,忽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痛快,想也不想,拉下自己的领口,露出昨晚林正浩在那上面留下的吻痕,说:“看到没有?就连在床上,他也比你强!”
霍斯予刹那间不知该说什么,该做出什么反应,他有些发愣,看着眼前这个朝思暮想的人;看着那熟悉的,喜欢到心脏会发颤的面容;看着那漂亮的细嫩肌肤上留下的情色痕迹……忽然霍斯予有些恍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要来这里听这些事,他晃晃脑袋,立即被一种从内脏深处烧起来的炙热痛感侵占,痛得他忍不住想要狂呼,想要发疯,想要把眼前这个男人撕碎,想要将他大切八块,剁碎了埋起来让谁也见不到,再也没人能碰他的宝贝。
是的,这明明是他的,他一个人的,刚刚明白对一个人如痴如醉是怎么回事,刚刚暗暗在心里发誓要待他如珍视宝;刚刚隐约明白,对一个人好,长久跟他在一起,不能用以前那些个土匪法子;刚刚为了他痛下决心,一定要摆平自家人,一定要变强,变得更强,不再让任何人任何事牵制阻碍这份感情。
可怎么,一转眼,就什么机会也没有了?
连好好说句话,不要彼此伤害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发出嘶声痛呼,一把将周子璋推倒在后座上,扯开他的领口,就这那处吻痕啃咬起来,他此时什么也不想,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亲口弄些新的覆盖上去,把别人制造的痕迹掩盖掉,就如被旁人入侵了领地的野兽,明明对方很强大,明明自己负了伤,可还是要负隅一战,不死不休。
周子璋也不反抗,却安安静静在他耳边说了一句:“霍五少,你只会这一手吗?从头到尾,你就只会强暴这一手吗?”
霍斯予犹如迎头棒喝,霎时间停了下来,他闭上眼,大口大口呼吸周子璋身上传来的宁馨气息,不可否认,就是这个男人一直吸引自己,能让自己癫狂,可也能让自己安静。他几乎可以预见,终其一生,你再也遇不到这样一个人了,没有以后,没有。在敢于孤注一掷的年纪,遇上能够令自己孤注一掷的人,你怎么可能放手?谈何放手?放手他妈的不但是孬种,还是严重缺心眼的笨蛋。
但怎么办?这个男人,到底该拿他怎么办?骂又不能骂,打又舍不得打,霍斯予的心一下子有些纷乱,他伸出手,默默地顺着子璋脸部的轮廓,从眉毛一直描摹到嘴唇,就在此时,他心中一阵剧痛,因为他清楚地看到,周子璋在他触碰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嫌恶。
原来已经爱这个人这么深,连他露出这样的表情,都犹如利刃,再厚着脸皮,也无法不管不顾了。
想不到,打小不肯吃亏的主,这回这跟头栽得,那叫一个欢快。
霍斯予自嘲地垂下头,撸撸自己的脸,心里明白了,跟周子璋的关系走到这份上,再照着原先的路子硬走下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条道不通。就好比一家负债累累的老公司,你若是还坚持原来的经营理念,不管外头市场需求如何变动,国际贸易形势如何转换,那就擎等着关门大吉吧。
一定要变,非变不可了。如果还想要这个男人,如果还是放不开,那就得想辙,好好谋算,让这个人选无可选,只得再回自己身边。
那么从哪里开始?霍斯予一扭头,接触到周子璋戒备又厌恶的眼神,忽然一下有底了,就从这开始。
他坐正身子,把手伸出来,停在周子璋跟前。
周子璋惊疑不定,一把拍开,叱责问:“你又想干嘛?”
霍斯予深吸一口气,又把手伸了过去,和颜悦色说:“刚刚对不住,你不该刺激我。来,我拉你起来。”
“不用。”周子璋手忙脚乱自己爬起,正正自己的衣服。
“子璋,咱们能不能心平气和说两句。”霍斯予和声说:“我答应你,不再动你,你也别说那些乱七八糟的来激怒我,咱们就聊聊,好吗?”
“没什么好聊的。”周子璋冷冷地说。
“你这样就没劲了。”霍斯予微笑起来,伸手想替周子璋理头发,被他侧头避开,他心里有些疼,却笑得更欢,说:“我真喜欢你。”
“那又怎样?”周子璋冷笑了一下反问。
“是不怎样,我就想你知道。”霍斯予忍得肝疼,却不得不好声好气地说:“子璋,我这么大个人,头回这么喜欢一个人,没做好,做不对,你也得容个慢慢学习提高的过程不是?”
“我不会喜欢你。”周子璋直截了当说:“霍五少,咱们都别尽扯些没用的,我现在跟林正浩在一起,我们很幸福,您能高抬贵手,别来打扰我了吗?”
霍斯予怎么也笑不出来了,无奈地出了口长气,半响才低声说:“我爸那天回去,结结实实抽了我一顿。”
周子璋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些,就没接嘴。
“拿皮带抽的,我对你干的那些个混账事,我爸心里跟明镜似的,都知道。”霍斯予笑了笑,说:“我从成年后,老爷子这还是头回动手,你别说,还真疼。你说错了,”霍斯予认认真真地看着周子璋说:“你说我不知道你有多疼,你错了,我现在知道,真知道。我这么皮糙肉厚的,都要躺床上三四天才能下来,你当初得有多疼……”
他叹了口气,认真地说:“子璋,我心里疼,一想起你被我狠狠收拾过就心疼得慌,我今天来,主要就是跟你道歉。对不起,子璋,你要觉着道歉太轻了,你也可以打回我。硬的是铁棍软的皮鞭,你爱用什么用什么,我不还手。”
周子璋被他说得有些心酸夹着好气又好笑,偏头说:“我可不敢。谁知道会不会秋后算账。”
霍斯予苦笑了,摸摸自己的头发,清清嗓子说:“第二件事,是那套房子。我把,你当初用得顺手的东西全收拾好了放那里,你若是有空,就回去看看。放心,我没有偷偷留钥匙,你要信不过我,换锁好了。”
他深吸一口气,说:“子璋,我知道,你现在的状况,甭说不上三句就提醒我一次。逼急了我可不管姓林的是谁,照样收拾了他。你别瞪我,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从今往后,我在你跟前就只说大实话。现在我做不到不来看你,真的,顶多我就只能答应,不来缠着你。你就当认识一个普通朋友,别回回都跟我唱冷脸,偶尔也给个笑脸,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