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斯予追出去的时候,周子璋已经不见踪影,他骂了一声,急急忙忙开了车就这附近四处兜,哪知却怎么找也找不着,就在“这都能走岔”的沮丧感袭上来的时候,他一个错眼,就在街边一间小零食店前,看到周子璋。
他看见,周子璋默默无语地站在那个小店柜台上五颜六色插得犹若旗子一般的波板糖面前,眼里居然有些迟疑,又有些跃跃欲试,又有些羞愧,又有些尴尬。
霍斯予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能够从他的神色中读到这么多东西,然后,几乎在同一时间,一种酸涩和微微的疼痛刺在胸口,他忽然涌起一种内疚的感觉。老实说,比今天这个事更过分的,他五少不知做过了多少,在设局引林正浩的姐姐过来之前,他也明白,对那个老实男人来说,这会是一场难堪难捱的会面。但在当时,霍斯予更多想到的是,还是如何达到自己的目的,还豁出去了,有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的念头,或者,隐约间,对周子璋跟林正浩这事痛恨不已,既然不能自己动手伤他,那借别人的手,给这缺心眼的家伙来一下,让他长长记性也好——再说了,凭什么他在这边痛入心扉,那人却可以跟别人双宿双飞?
可是,在这一刻,霍斯予却感到真真切切,针刺在肉上的心疼。你看着那个男人,下颌骨瘦得分外尖细,好像两根手指头稍微用点力,啪嗒一下你就能给弄碎了。他明明站在阳光下,可为什么看起来却犹如笼罩在阴影中,有看不见的担子,无形的压力,未卜的前程,不知道走向的明天,所有这些,因为在乎他,因为关注他,你几乎都能从他身上感觉得到。霍斯予伏在方向盘上,就这么凝望着,舍不得移开视线,知道这时候上前去,铁定讨不到好脸色。可又舍不得走,就这么看着,只是看着,竟然就有种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处何地的错觉。
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有很多很多天没好好看他了,如果早知道,如果他妈早知道有天要这么偷窥着,缩头缩尾裹足不前,那当初就什么也不干,把人绑身边看个过瘾。霍斯予狠狠地想,处理完这些破事,等把人再重新弄回来,第一件要做的事一定不是脱裤子办事,而是好好地看他,哪怕不吃不喝看个三天三夜,也非看够本不可。
他在这愣愣出神,却听车窗被人敲了几下,霍五少一看,居然是个交警,眉毛眼睛挤一块,一张嘴就是S市本地话,叽里呱啦往外冒。霍斯予在军区大院长大,接触的大部分是北方将领,说的是北方普通话,S市本地话就算会听,可也说不来那吴音软调。他不耐烦了,不就这里不能停车要开他罚单吗?这么点破事能掰扯到“别以为你开好车就不用遵守规则S市你这样的我见多了”等等等等。他心里不耐烦了,脸色一冷,问:“多少钱?”
那交警愣了,随即怒了,语速更加快捷,大意是你有钱又怎么啦,见了警察你还敢横之流,还非敲着车窗让他下来接受人民警察再教育。霍斯予错眼看去,周子璋好像都要走了,心里着急,更加没好气了,喝道:“你他妈有完没完?多少钱把单子给我,赶紧的啰嗦什么?”那警察彻底被激怒了,伸手进车窗硬要拽他,声调高昂夹着浓厚的吴音说:“现在给我下来,驾照身份证拿来!”他这么一闹,周围看热闹的渐渐围拢上来,霍斯予只觉烦不胜烦,又不好生事,只得下了车,砰一下关上车门,正要说什么,忽然一抬头,正见对面的周子璋定定站着,静静地看着他。霍斯予立即就发不出火了,铁青着脸,忍着交警的教训和周围好事的人数落,从衣袋里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交警大队的领导,报了那个小警察的编号,立即就有人将电话打到那个警察那,命令他不得为难霍先生。那小警察吃了亏,满心忿恨,瞪了他一眼,用S市话低低骂了什么,随后不情不愿走了,围观的人也觉没趣,渐渐都散了。霍斯予再想找周子璋,却已经不在原地。这次他也顾不得开车了,把车子一锁跑着就追,这一会功夫,通往F大方向就一条路,周子璋并没走远,很快就让他追上。霍斯予喊了几声他的名字,周子璋停顿了下,慢慢转过身来,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人真的在跟前了,霍斯予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合适,明明有一肚子话想说,可事到临头,你硬是一句囫囵话也吐不出来。他的心脏扑通扑通,一下下自己都听得清楚,也不知是因为眼前这个人,还是因为刚刚跑得太急了。霍斯予情急之下,张嘴就来了一句:“你怎么没买糖?不是看了挺久吗?”
这话一出口,他就恼得想抽自己,这不是变相承认自己跟着也挺久了吗?果然周子璋一下沉了脸,问:“你跟踪我?”
“也不算跟踪,”霍斯予这下脑子清楚了,满不在乎地说:“我正好开车路过,看到你就停下来,本想等你看完了过来打声招呼,没想到惹到警察,真他妈背。”周子璋点头,说:“招呼打完了,再见。”
“别啊,”霍斯予伸手搭住他的肩,触手才发现,怎么这人肩上瘦骨嶙峋,倒好像比先前还差,再看脸上,也比原先瘦,眼睛显得很大,霍斯予只觉心里又急又疼,立即说:“怎么回事啊你,离了我不是遂了你的愿吗?瞧这瘦的,怎么反倒还不如跟我的时候……”
“闭嘴。”周子璋轻声打断他,抬起眼,正色说:“我现在很好,如果你没三天两头跑来我跟前,我相信我会更好。”
霍斯予被他噎了一下,反倒笑了,说:“你真是,见面不呲我一下不舒服是不是?”
“是啊,想大家好过很简单啊,你别出现,我也清净,可问题是,你喜欢自己来找不自在,我有什么办法?”周子璋毫不留情。
“行,嘴皮子比以前溜了,很好。”霍斯予痞笑着说:“我今儿个就奉陪到底,你爱怎么骂就怎么骂,我决不还嘴,把你心里头那些个憋屈都说了啊,别藏着掖着,回头还是自己不好受。”
周子璋脸色变白,胸膛微微起伏,半响才说:“我没憋屈。我很好。”
“很好?”霍斯予点头,嘴角上勾,嘲笑说:“是,你很好,好到都快赶上索马里的国民标准了,不是我说,你当初跟着我,好赖你自己知道啊,当然我很多地方做得不够,可至少管饭管够吧?一天三顿外加夜宵,我什么时候不管你?我就算再忙,也会记得让助理去照顾你吧?可你那小情儿,什么什么林大哥,哪去了?干嘛呢?比人国务院都忙,他要这么日理万机,那该干嘛干嘛去呀,别他妈……”
“霍斯予,你够了啊!”周子璋怒道:“我们要怎么相处,是我们的事。”
“不是,你说你跟他在一块图什么?”霍斯予歪着头看他,笑了笑,说:“我也不挑拨离间,咱们就事论事,你回我一句,想过了再说啊,你跟他在一块,图什么呀?”
“什么也不图!”周子璋心烦意乱,说:“你懂什么?像你这种恶霸流氓,配谈什么感情!”
霍斯予心里憋着一团火想骂娘,可硬是给咽了下去,抿紧嘴唇,点了点头,最后自嘲一笑说:“行,我是恶霸流氓黄世仁,你他妈就是受苦受难的白毛女,那林正浩是什么?你家大春哥?操了,那王八蛋还不如我呢!”他压低嗓门,咬牙说:“你以为这大春哥家的门,是那么好进的?还是说,周子璋你昏了头真把自己个当贱娘们了?”
他话音未落,却见周子璋脸色变白,嘴唇微微颤抖,随即猛一下咬住唇,怒气冲冲看了他一眼,转身快步走开。
霍斯予手插口袋上,仰头看看天,还真是难得的清澈高远,他知道这一下,就算没立竿见影,可也算给周子璋敲了下警钟,埋下了种子。这个男人,看着老实文静,可心里头有他的一杆秤,为了爱情或许可能会倾斜一边去,可要让他无条件无限度地继续倾斜,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这个过程还要多久?霍斯予觉得自己有些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