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周子璋一直在别墅里等到十二点,林正浩也没有回来。他有点担心,便又打电话,林正浩一开始没接,后来接通了,语气竟然有些压抑着的不快:“子璋,我这里真的很忙,有什么事回去再说好吗?”
周子璋咬了下唇,却还是和声说:“没事,我就是看你这么晚都没回来,有点担心。”
“是吗?”林正浩的口气和缓了回去,柔声说:“对不起,我忙着忙着就忘了时间。子璋,你先睡好吗?我晚上可能就在公司凑合了,你别等我。”
周子璋迟疑了下,说:“注意身体,别累坏了。”
“怎么会。”林正浩呵呵低笑,压低声音说:“亲爱的,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溪口的项目正式启动了,这一次我们居然争取到了天城的合作,非常令人兴奋。”
周子璋笑了笑,说:“你就是这么厉害,加油哦。”
“是,我会的。”林正浩带笑说:“谢谢你。”
“为什么谢我?”周子璋说:“我并没有帮到你啊。”
“你在我看得见的地方等我,这就是最好的支持。”林正浩柔声说:“早点睡,别忘了喝牛奶。”
周子璋心中一暖,说:“嗯,你也一样。”
但接连好几天,林正浩基本都不着家,直接在公司里住了,中途只差人来家里拿了换洗衣服。周子璋默默帮他收拾好,交到来人手中,来的是林正浩的机要秘书,三十岁上下的女人,模样艳丽,打扮时髦。她在看着周子璋的时候,虽然表情没任何变化,说话也算客气,但眼中却明显流露出嫌恶。周子璋对别人的眼光向来敏感,被这个女人盯着,猜也猜得出她什么意思,但事到如今,却也只能装什么事都没有。他将东西收在一只干净的手提袋里,递过去还得笑着礼貌说:“麻烦您了。”
那秘书从鼻孔里轻哼一声就算回答,站起来转身就要走,周子璋叫住她,问:“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帮我把这个也带上。”
他递上来的是一只保温桶,里面是林正浩日常用炖汤。那秘书轻轻点头,接过去后,想了想,语气傲慢地说:“周先生,林总在公司里我们都有专人安排他的膳食的,你大可不必费心。”
周子璋愣了愣,方微笑说:“是吗?但这个,是他在家里喝惯了的,我担心外面没有家里的好。”
他特地说明了“家里”两个字,果然,女秘书的脸色变得难看,她不再多言,转身就走,周子璋送她到门口,礼貌道别后才返回。
就这么一个小插曲,却令人心里有点不舒服。周子璋深吸一口气,拨通了林正浩的电话,简要告诉他东西已经托秘书带过去了。林正浩道了谢,口气中是说不出的疲惫,但仍然一贯温言,嘱咐周子璋好好照顾自己,许诺等忙过这一阵,他就会带周子璋去旅游。圣诞假期是赶不上了,但还有新年,还有旧历春节,还有接下来的春天,还有很多数不尽的可能。
周子璋听着听着,却有点走神了,他心里有止不住的不安,对他们这种不平衡的相处模式,对不知道走向何方的明天。他对商业上的事一窍不通,有心想问,却也不知道从何问起。而且他有更深一层的顾虑,一直以来,跟林正浩的相处,总是有条看不见的线,他小心地不敢越过雷池一步。公司,他在台湾的家庭,这些都是周子璋不能碰的地方。
两个人在一起,关在别墅里,仿佛这就是世外桃源,这里就可以把外头所有看不见的危机风险挡住。这怎么看,都有点自欺欺人,但不怎么办又如何?林正浩是一个成熟的男人,这个年纪的男人,行事有一整套规则,这套规则再也不可能为任何人改变,你要跟他在一起,就必须你来迁就。然后,在他能容许的范围内,享受他的温柔和体贴。
但这样就是全部了吗?周子璋有些说不清的烦躁,电话那边也不知道林正浩在说什么,但周子璋忽然觉得一点也不想听下去,一点也不想跟他一块,顺着他的口气,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未来,事实上,摆在他面前,最明显的事实是除了这个电话号码,他根本连去哪里找林正浩,隆兴在什么地方,那间公司在做什么业务,他都一无所知。周子璋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除了衣服,还有汤,托那位小姐一并带过去了,你记得喝。我想,接下来几天我都会给你炖,老麻烦别人送不太好,不然我给你带过去?”
林正浩在电话那边时候有些愣住,随即带笑说:“不用了,累到你我可舍不得。”
“没关系,我正好有空,”周子璋莫名其妙坚持起来:“我送过去不好吗?”
“当然不会。”林正浩迟疑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句子,说:“也不顺路,你就在家好好呆着,保证我回去能有汤喝就行了。”
周子璋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说:“这样啊,那好吧。你自己在外面小心点。”
他匆匆挂了电话,愣愣看着厨房里还冒着热气的补汤,忽然觉得这一切,这间房子里的一起,都显得那么不真实。你在里面每天生活,跟另一个人共同编制未来,但忽然之间,那个所谓的未来,忽然间根本就如同海市蜃楼,你甚至都不敢大声说话,怕音频一不对,这些东西,就会晃动撕裂,终究不复存在。
这里忽然变得有点呆不下去,周子璋进房间换了衣服,出门坐公车回校。他在系里度过这天余下的时光,傍晚的时候挤进饭堂吃了一顿很难吃的饭,然后夹着两本书,跟所有学子一样冲去图书馆占位子自习。
他看书也没看进去,只不过装作在看书的样子而已。就在此时,袋子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周子璋拿起来一看,却是林正浩发来的一条简讯,上面写着:“汤很好喝,晚上回去,等我。”
他的心骤然又软了,这个男人,毕竟是自己倾心相爱的人。周子璋坐不住了,他合上书,快步走出图书馆,就在这一刻,那些白天的烦闷仿佛又烟消云散,没办法,他觉得自己就像千万初次堕入情网的少年一样,那个人笑了还是皱眉了,每一下都那么重要。跟他的重要比起来,自己这点小情绪,又算得了什么呢?
周子璋加快了脚步,他要赶在林正浩回去之前打开别墅的灯,让晚上回来的人还没进门,就先看到屋里温暖的灯;还要把汤加热,就冰箱里的材料做点东西,热气腾腾的食物,温柔的笑脸,这是他能想到给予林正浩的。他知道自己有这些想法有点没出息,但是,你只是爱上一个男人,你想给他你能想到的最好的东西,你渴望的,你拥有的,你替他做饭,帮他清理房间,给他熨烫衬衫,照顾他,有时候要忍受他突如其来的烦躁,有时候要去理解他的压力,没办法,你选择了这些,你爱上一个男人,你同时,也选择了这样的生活。
哪怕你能明显感觉到,他对你的爱,其实不如,你爱他那么多。
周子璋心里有些微微苦涩,但很快就被冲淡。他不愿多想,只想趁着现在,能做多少,就做多少。他特地绕了近路,穿过宿舍楼,往边门走去,却在这时,他听见一声带了哭腔的声音:“哥哥……”
周子璋脚步一顿,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却见宿舍楼转角的阴影处钻出来一个少年,衣服又脏又破,还有好几处裂开,脸上看不清楚,一头原本总是染得张扬又热闹的头发,此时因为长期没打理,已经颓败地耷拉下来,黑色夹杂着彩色,倒也斑驳得紧。
“童童?”周子璋吃了一惊,忙上前两步,问:“童童,是你吗?”
“呜呜,周哥……”童童一边哭一边慢腾腾地走过来,路灯下,周子璋才发现那张原本清秀讨喜的脸,此时被人打得鼻青脸肿,上面犹自留有指痕,应该是被人连着扇了几十个耳光。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肿胀得睁不开的眼睛里流着泪。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周子璋立即上去,试图拉那孩子的胳膊,却听他哧的一声呼痛,这才发现他胳膊一直软软垂着,也不知怎么了,周子璋着急地问:“手痛吗?哪里痛,把袖子卷起来我看看?”
“他们,他们拿铁棍要揍我,我伸手挡了一下,就,就这样了,呜呜……”
哭泣的孩子哪里还有第一次见那种狡诈和算计,只剩下最本能的反应,却也由不得你不跟着心揪疼。周子璋当机立断,说:“跟我去医院。”
“我,我没钱……”童童嗫嚅着说。
“你都懂得来找我,我能放着你不管吗?”周子璋伸手扶住他,说:“来,我们走。”
童童却不动,垂头哭着说:“我这回死定了,医好了回去也会死,他们还说要找十几个男的轮死我,呜呜,我怎么办,周哥,我怎么办?”
周子璋问:“谁?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是,就是霍三少啊,”童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抽泣着断断续续说:“也不知道,上哪打听了我坏了他的事,带了人冲进我家,把我拎起了就一顿好打,我机灵,仗着地方熟才跑出来,这下怎么办?帝都也回不去了,我就失业了,出去卖早晚还得落入他们手里,呜呜……”
周子璋被他哭得心烦意乱,知道这事跟上回设计拜托霍斯予有关,说起来事情是他惹的,但现在估计有霍斯予压着,林正浩也护着,霍斯刚暂时动不了自己,只好找童童出气。但是这个事跟童童可谓一点关系没有,他也就是还自己一个人情,在霍斯予跟前演了一场戏而已。周子璋看着他,往日嚣张妩媚的孩子现在被打成这个样子,心里内疚得不行,想了想说:“先去医院。”
“可我……”
“我来想办法。”周子璋沉默了一下,说:“你别担心。”
童童很会察言观色,见周子璋表态,便不再哭闹,忍着疼由他搀扶着往校外走去。周子璋出了校门,打了车直接赶往最近一处医院。到了医院,挂号,拍片,敷药,打针,又去结账拿药,一通忙乱下来,花了小二千,周子璋心里暗暗咂舌,童童只是骨裂,还好没骨折,就这点毛病,看个病却要花这么多钱。他还好随身带着卡,卡里头有当初自己省吃俭用攒下的一万块。付完后,周子璋想了想,又去医院门口麦当劳买了汉堡饮料,带过去给童童。果然,那孩子见了吃的东西眼露绿光,抢过去狼吞虎咽,差点没噎着。周子璋看了又好气又好笑,把热可可打开递过去,说:“来,喝点水。”
童童接了,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说:“怎么不给可乐呀。”
“你现在是伤患,不能吃那种冰的东西。”周子璋板着脸。
童童嘟囔了一句什么,乖乖捧着纸杯喝可可,时不时还舔舔嘴唇,牵动痛处,又一阵龇牙咧嘴。
“童童,”周子璋迟疑了一下,问:“你有没想过,不再做那种特殊行业?”
童童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自嘲说:“我,我除了卖屁股还能干吗?”
“怎么不能?”周子璋说:“你说,你还能干几年?难道真要等到人老珠黄再也卖不动了被人踢大街上睡马路去?你听我说,是,赚正经钱是没你卖的钱多,可是一分一毫的,赚起来踏实,也有个奔头,比你现在这样有今天没明天的强多了……”
童童轻声打断他说:“周哥,你别管了,我知道你是好心,但,你能不能真的别管了。”
“那你就不要来找我!”周子璋提高嗓门,说:“你就不要被人揍成这副德行还来向我求助。”他叹了口气,耐心地说:“你还年轻,前面还有无数可能性,不要把自己束缚住了。”
童童不置可否,垂着头,来了一句:“你还是想想怎么帮我过了这关吧,这是你欠我的。”
周子璋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想了想,咬牙说:“成,我欠你,我帮你这件事,但是你记住了,我今天做的这些,是无奈之举,是违背我自己的良心意愿,只有一次没有下次的。你最好,还是想想怎么自救。”
他从兜里掏出手机,手有些发抖,深吸一口气,还是拨了那个从来没拨过,却曾经被逼着一定要记住的号码。
他打给霍斯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