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斯予心里一跳,定眼看周子璋,一种说不出的忐忑突然间就笼上来,他的计划固然是个整盘设计,将林正浩逼入绝境,让他不得不把周子璋拱手让回来,这个目的几乎与他个人在溪口项目上的利益得失算计一样重要。他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也不觉得会出什么问题,就算明明知道,这个过程可能会让周子璋受伤,但他总想着,有我心疼你,最多过后我加倍对你好。
有他真心诚意待人的好,周子璋受的那点伤,比起来,不过好比往手臂上划拉一道口子,拉得再深,也不过流点血,拿针缝了拿绷带扎紧,总有愈合那么一天。
霍五再骄横跋扈,他也是霍家的精英分子,他骨子里,带了天生的优越感,他没受过苦,没挨过饿,没机会挣扎在生活的层层压迫下,感情他有,爱情他也很热烈真挚,他敢说掏心掏肺没人比得过他,但是,在他迫切要付出爱意,要让心里头那团火烧得名正言顺时,他没有办法想象,别人心里头,也有另一团火在烧。
但就在这一刻,霍斯予看着周子璋,目光中有按捺不住的悲凉,那是习惯了命运的残酷只好学着去忍受的人渗出来的冷意,明明屋里开着空调,室内温度恒定在二十五六度,可是,你就是觉得这个男人,宛若置身严冬酷寒之中,你不抱紧他,不拿体温去暖他,他会冻死。
霍斯予不知道原来面对面的心疼这么强烈,这么让他忍不了,他这么想,也就伸手这么去做,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就体会到周子璋眼里深深的无奈,对自己,对爱情,对这间房子,对明天。
霍斯予的手臂刚伸过去,就被周子璋侧身躲开,霍斯予没来由一阵惶恐和随之而来的较劲,他近乎蛮横地将周子璋抱住,不顾他挣扎,使劲抱住。
他其实想说很多话,想说我知道这么强迫你回来你不乐意,你对明天没信心,但你别怕,没事的,都有我,天塌下来我给你扛着;他想说,我爱你,我跟那台巴子不一样,我绝不会舍得你受苦,受委屈,你跟着我往后就肯定芝麻开花节节高,那些过往的事就当放个屁散了算了,大老爷们还怕振作不起来?他想说,真的我想对你好,让我对你好吧真的我能对你好,只要你让我做,我他妈能比别人强百倍,千倍,你试试好不好?试试又怎么了?我能把你宠上天,我能让你觉着,以前受的苦就他妈不值一提。
他想说,对不起。
但他一句也说不出来,因为怀里的人突然不挣扎了,垂着手臂,低着头,哑声来了句:“霍斯予,你其实瞧不起我的,对吧?”
霍斯予呆了,焦急地反驳:“放屁,我怎么会瞧不起你……”
“是吗?”周子璋的声音轻飘飘的,杀伤力却很大:“如果不是蔑视一个人到这种程度,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这样对我。”
“我是,我是爱你啊,妈的,”霍斯予又急又火,说也说不通,只好低头去亲他,想把那两片淡色嘴唇堵上,不让他再冒出那些糟心话来。周子璋侧头避开,猛然一推,伸手干脆利落,在他脸上扇了一耳光。
啪的这声脆响,似乎把霍斯予给弄清醒了,在周子璋平静到犹如一潭死水的眼神下,霍五少头一遭没法子松了手,那巴掌的疼不算什么,难捱的是,心里头犹如潮水一样泛上来一阵阵的慌,霍斯予不明白自己慌什么?明明一切尽在掌握不是吗?明明按着自己设计好的,事情逐渐朝自己要的结局走着,可你慌什么?有哪一部分,是你想不到的吗?
“五少,您还记得咱们怎么遇见的吗?”周子璋看着他,淡淡地问。
霍斯予没忘,但他不好说,这话题就是他跟周子璋的死穴。
“我记得。”周子璋目光转开,仿佛看着遥远不知名的某个地方,轻声说:“我记得,那对我来说,就是比噩梦还可怕的东西。事后,我躺床上整整十天,没法起来,吃饭上厕所都是莫大的折磨,我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就像被逼着栽进去粪坑,从此由头到脚都泛着恶臭。像你这样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肯定没法想象,不就是随便玩了个男人,对方怎么会自我厌恶到这种程度。”
霍斯予没法说话,空气的密度突然变得很厚,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然后,在酒店里,你又强迫了我。”周子璋看着他,说:“后来,就在这,你不断地让我重复这种掉进粪坑的恶心感,霍五少,你大概以为,对男人来说没什么贞操观,做一次是做,做两次也是做,习惯了就好,反正你有钱,你可以用钱填补那些恶心感,对吧?”
“不是……”霍斯予哑声说,但他知道,周子璋说的,其实是事实。
周子璋淡淡一笑,说:“我活着,像条爬虫一样,没有做人的尊严,没有能力去争取人之为人应该有的一切。你把我从一个人踩成一条虫,然后你告诉我,我所配得到的所有像人的待遇,都得看我把你服侍得高不高兴,你高兴了,我才能过两天模拟人类的生活,你不高兴了,对不住,我就得如爬虫一样蠕动求欢。为了你的私欲,你剥夺了我原本有的,弥足珍贵的东西,然后,你再赐予我一点点甜头,你要我为那点甜头对你叩头谢恩,你不觉得,这个逻辑很荒谬吗?”
“别说了,你,你这么说我不厚道,”霍斯予抬起头,掷地有声地说:“我爱你,我敢对我家老头子,对所有人,承认我爱你,就凭这点,你不能只记得我当初犯浑的那些事!”
“哦,你爱我。”周子璋点点头,说:“于是你就能花心思使手段,千方百计拆散我跟正浩,把我重新弄回来当你脚下的爬虫,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五少,你可真是爱我。”
“你别忘了,来这是你自愿的。”霍斯予说:“老子没逼你,周子璋,你敢说一句,如果不是因为你拿定了老子对你那点心思,你会来找我?你会请我放过你那个姘头?我是个生意人,没有自己给自己挖坑做赔本买卖的。你进了这里,就没有反悔倒打一耙的道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住了口,烦躁地撸撸脸,说:“得了,反正我也没让你干嘛,你要真想回去,也不是不能……”
周子璋忽然呵呵笑了,点头说:“说得好,说得太好了。你的意思,是我仗着你的所谓喜欢为难你?你的逻辑,到了头,还是逃不过恃宠而骄那一套?你压根就还是把我当成你的娈宠,你敢说,你真的瞧得起我?真的有把我当成一个跟你一样平等的人?”他抿紧嘴唇,冷笑一声,说:“是我蠢,我当初去找你,是真的想把你当个熟人问个话,我是真的想,你改了许多,那我也不能拘泥过去,该对你公平些;我是真的想,我在这个城市里谁也不认识,我没办法了,我还记得你说过有什么事能找你,我他妈是真的想信你一回!”
他的喉咙哽住了,深吸了一口气,将情绪平复下去,淡淡地说:“五少,你根本就是故意让正浩的生意陷入困境,等我自动上门再开出条件,你根本就知道,只要我答应你的条件,以我的性格,以正浩的性格,我踏出这一步,根本就意味着我只能离开他。你早把路给堵死了,我还能回哪?你让我选无可选,只能拿自己来换筹码,你再一次把我变成一件可以交换的东西,我还怎么去变回人?怎么回去谈人的感情?就算正浩不计较,我也没脸呆在他身边,霍斯予,你果然手段高。”他顿了顿,目光有些悲凉有些怜悯,轻声说:“但是,你哪怕管天管地,也管不着我心里头的感情。我这一生,只会爱林正浩一个人。呆完剩下的两天,我一定会走。大不了孤独一生,我再不会给你任何能威胁我的筹码,如果你想走回老路,用老法子,那么就算拼个鱼死网破,我也不会忍你。”
他目不转睛看着霍斯予,平静无波地说:“放心,我会呆足七天,履行我的承诺,希望五少也遵守你的诺言。”
霍斯予这辈子,头回被人气得手发抖,却偏偏发作不了。周子璋离他那么近,可他却分明感到,这个看似柔弱的男人在他周围筑起一道看不见的围墙,他怎么冲撞,也撞不开这道墙,他慌了,急了,迫切地想抓住点什么来击碎这份淡漠,这不是他要的结果,他算计了半天,花了无数心力,这不是他能接受的结果。霍斯予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吼道:“你爱那个王八蛋,那他呢?他也爱你吗?你以为你的感情有多美好高尚?整的跟雪莲花似的?老子成了那棒打鸳鸯不得好死的黑脸?”
周子璋有些困惑,但很快就冷哼一声,说:“我跟他的感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又何必跟你报备?”
“是,老子是不稀罕知道你们那点破事,老子只知道,你来我这的事,你以为是自我牺牲,情操高尚?呸,我告诉你,林正浩根本就肚子里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来这的事,根本就是他默许的,不,应该说,没他助我一臂之力,你还不会来得这么干脆利落!”
“你说什么?”周子璋如遭重击,脸白如纸,抖着声音问:“你再说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