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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璋 第三卷 番外二 返乡

所属书籍: 子璋

    又是一年五月,春末迎来烟雨绵绵的季节。

    霍斯予一早就把周子璋从被窝里挖出来,俩人洗漱完毕,吃了早饭上了车。霍斯予开着车,周子璋闭着眼在副驾驶座休息。

    他要带周子璋去一个地方玩。

    周子璋问了好几遍去哪,霍斯予都笑而不答,问到后来,周子璋所幸不想多话,闭目休息。

    霍斯予一边开车,一边匀出手来将车内空调温度调低,抽出备着的薄薄毯子搭到周子璋身上,这动静惊醒了他,周子璋模模糊糊睁开眼,伸手挡住光线,轻声说:“不用。”

    “盖着,等你觉得凉就该冻着了。”霍斯予又拉开一旁的抽屉,从里头掏出眼罩递给他,说:“嫌亮了就带上,可有好一会车开。”

    周子璋接过去带上了,歪在车座上睡觉。

    最近好事不断,先是周子璋的博士生考试顺利过关,傅老先生亲自打电话来跟他确认了这个消息,虽然正式通知书眉发下来,但他被录取基本上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为了考这个试,周子璋连着大半年辛苦准备,每天晚上学习到凌晨,霍斯予也不敢打扰他,只是暗暗心疼这人又把好容易养出来的二两肉给折腾没了。等到终于考完,霍斯予就开始筹划着要带他出来好好玩,但碰巧公司竞争一单大案子,几个部门联合起来策划部署一个多月,霍斯予必须坐镇全局,根本抽不开身。等忙得差不多了,周子璋这边的初试成绩也出来了,排名第二,但这次傅老先生只招收一名学生,于是复试便成为真正的较量。霍斯予不懂周子璋在学术上的事,但却深谙面试之道,他亲自替周子璋挑选了复试穿的衣服,又给他配了眼镜,将他身上清俊优雅的书卷气体现得淋漓尽致。他看着打扮完了的周子璋登时就后悔了,这么钟灵琉秀,润泽如玉的人儿,凭什么给推到一个糟老头子跟前?大学大学,那地方的空气从来都蕴育着求偶的气息,子璋这么好的相貌,进去后男男女女还不得招惹一堆?霍斯予虽然有忧患意识,但脸上却没表露出来。不仅如此,他表现得极为支持周子璋的考试,在他复试那天甚至推掉工作,驾车送他考试,安慰他不要紧张,在外面等了他几个小时,在他走出考试的第一时间,上前拉住他的手,把他带回家。

    霍斯予明白,对周子璋,用温柔体贴来表达自己的意思,远远要比命了强制有效得多。

    慢慢地,经过长期的相处,周子璋对着他的态度越来越自然,脸上的笑虽然还很清浅,但终究带笑的时间增多了;有时候两人亲近,他也会有所回应;有时候晚上有应酬,霍斯予打电话嘱咐他自己好好吃饭,周子璋也会礼尚往来说一句,你也一样。

    他们之间的关系,比一般情侣要脆弱,但又比一般情侣要牢靠,脆弱是因为经历过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牢靠也在于,纵然过尽千帆,身边仍是这个人。

    换了种眼光,则从前放不下的事情,也许仍然还是放不下,但至少可以搁置起来,不必事事揣着兜着要斗争,况且,为什么只能是抗争和妥协这两种选择?为什么你不能将之理解为另一种生活的选择?

    你在改变,对方也在改变,昨日已经过去,今日仍在继续,未来却是不可知的,可因为你又足够力量,你能够将那种对不可知的恐惧降低到最低点。

    霍斯予知道,或者终其一生,周子璋都不会真正有安全感,他前半生太过颠簸流离,认准的价值顷刻间会被摧毁,认准的人转眼间会面目全非,他过得太苦,苦日子也许是能转化成精神财富,但那些财富都透着沉甸甸的痛苦记忆,就算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霍斯予却心疼他波澜不兴的外表下,其实遍体鳞伤的实质。

    所以霍斯予能做的,就是用日常点滴的琐事,慢慢地,慢慢地将他的人生,规划到自己的人生中,他害怕不要紧,不敢相信不要紧,反正自己都会抓紧这个人的手,彼此的未来都不会落空。

    老天不薄,现在一切都开始好转:周子璋的身体,他的情绪,他对感情的态度,还有他的学业,都呈现令人振奋的发展趋势。他的博士已经考上了,正式成为傅老的关门弟子,虽然他永远也不知道,为了让他能拿回F大的硕士学位,霍斯予暗地里花了不少力气去疏通校方关系;他也永远不会知道,周子璋投身门下的那位史学巨臂其实早已见过霍斯予,老先生在多年以前的动乱中曾经得多霍司令的救命之恩,他本来不想再招收弟子。可架不住霍斯予苦苦哀求,终于答应破例给周子璋一次考试的机会。

    霍斯予能为周子璋做的,就是这样的铺路工作,但学术道路能不能继续走下去,能走多远,这就要周子璋本人的资质了。但是对霍斯予来说,无论周子璋能取得什么成就,对他来说,都比不上看到心爱的人因为拿到哪个孤本而欣喜若狂的神色,因为发现哪条别人不在意的史料而目光炯炯的表情,每当这种时候,霍斯予都深感,周子璋身上宛若由上而下撤下灵光,那种知性之美是无以伦比的,他爱看这样的子璋。

    而且,这样的子璋,还越来越注意一旁自己痴迷的目光,会微微发窘,或者瞪眼,或者赧颜,仪态万方,美不胜收。

    害得他心猿意马,总在心里头发誓,真他妈要狠狠把人压在书桌上干一次才行——

    车子一直开上告诉,朝南边驶去,开了三四个小时后,霍斯予把车停路边加油站,叫醒周子璋下来活动活动,在边上的农家饭馆随便用了点饭。周子璋精神有点不振,扒着饭出神,霍斯予笑了笑,把盘子里的鸡胸脯肉夹到他碗里说:“将就着点,这饭是粗糙了些,晚上咱们到了地方吃好的去。海鲜你爱步?”

    周子璋摇摇头,闷声说:“我不挑食,就是有点难受。”

    “哪难受?”

    “浑身没力气。”

    霍斯予有点吃惊,忙放下筷子拿手去摸他的额头,没有发烧,但看他脸色各方面都不是很好,心里不由不安起来,问:“还觉着哪不对劲?”

    “腿,”周子璋抬起眼,看着天,说:“可能又要下雨了。”

    他的话不幸言中,吃过饭略微休息后上路,不久天空即开始下起连绵细雨。高速公路如一条长长蜿蜒的巨蟒一般穿梭在两旁山岭之间,突兀的山石仿佛故意吓唬人一样,面目狰狞而险峻。现在非年非节,公路上的车也不多,霍斯予看周子璋脸色不好,心里不禁担忧起来。其实去年这个时候周子璋也有这种症状,发低烧,骨头疼痛,但他以为经过这一年的调养,周子璋身子应该好了不少,哪知道考完试人一松懈下来,身体的毛病还是找上了门。

    要是在G市,这时候霍斯予早该把人送医院去,但这时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也不好处理,他想了想,把车停在路边,把身上的外套脱下裹在周子璋身上,手一摸他额头,果然有些发热,霍斯予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什么时候不好挑,偏偏挑这时候出门。

    “没事,我这是老毛病了,歇歇就好。”周子璋微微睁开眼,看他满脸忧色,不禁开口安慰他说:“好好开车。”

    “真不该这时候出远门。”霍斯予猛锤了椅背一下,当机立刻发动了车,说:“你休息着,咱们晚上就到地方,直接奔医院去。”

    “嗯。”周子璋闭着眼含糊地应了一句,弱声说:“开车慢点,别着急。”

    霍斯予伸手握住他的手,捏了捏,又缩回去,提高车速,冲着目的地直奔着去。

    这一下足足又开了四个小时,才出了省,到了临近的F省一个中级城市。霍斯予凭着精力过人,这时候也顾不上长途开车的劳累,问了路后将车子直接开到当地一家大型医院,把周子璋直接抱了就冲进去,别人还以为这里来了什么重病号,一堆检查做下来,才发现周子璋的情况,其实是陈年痼疾。当地的医生也不认识霍斯予是谁,以床位紧张为由拒绝让周子璋住院,只开了两瓶消炎针剂,一堆治疗风湿骨痛的中成药了事。霍斯予有些恼火,在他眼里,周子璋身子的事就是大事,特别看不惯这小地方的医生不以为然的神色,他眉头一皱就要发火,周子璋忙一把按住他的手,微笑着对那医生说:“谢谢您,斯予,你扶我一下,咱们去打吊针。”

    霍斯予没办法,只好把人半抱着扶出诊疗室,又跑上跑下缴费,再送去针剂室,扶着周子璋坐了,摸摸他的额头,哑声说:“我给你弄点吃的去。”

    “嗯。”周子璋淡淡笑了下,拿下他的手,却不放开,似乎生病中带了点依赖,声音也软和了许多,说:“我要喝粥。”

    他极少极少会有这种亲昵的时候,霍斯予无声地笑了,趁着周围没人看,飞快亲了他唇一下,又手势极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发,这才抽出被周子璋握着的手,低声说:“那我去买吃的,你在这乖乖等一下。”

    周子璋点点头,有些不安,大概是到了陌生的坏境,看了看周围,低声嘱咐了句:“买不到就算了。”

    这话的未尽之意让霍斯予禁不住乐了,他笑呵呵地点头,拿了车钥匙走出医院。

    这人生地不熟的找一家粥铺,其实挺难得,这座城市临近海边,海鲜酒楼倒是比比皆是,但周子璋现在发病,海鲜却是需要忌口的,看了半天等于没有可吃的东西。霍斯予一方面担心周子璋在医院一个人,一方面自己也饿得够呛,心里禁不住烦躁,好容易拐了一条街,终于找到一家粥铺,居然是吃夜宵的地方。霍斯予开了车门下去买了两份鸽子肉粥,又等了半天,才等到粥好,这才拎着外卖盒子满身大汗回到针剂室。远远地,却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青年医生站着跟周子璋说话,周子璋的申请有些古怪,似乎并不想跟那个人说话,但碍着礼貌或者面子不得不应酬着。霍斯予心头火起,这哪来不长眼的,老子就一会功夫没守着,你还以为能趁虚而入还是怎么着?他放重脚步,蹬蹬走了过去,脸上不怒而威,目光冰冷扫向那个年轻医生,果不其然,小伙子没见过这么有威慑力的,被他眼风一扫,脸上的笑登时有些僵住。

    周子璋却明显松了口气,向霍斯予说:“你可回来了,好饿啊。”

    这话说得越来越像个孩子,霍斯予宠溺地看着他,将粥盖揭开,吹了吹,把调羹拿出来递到他手里,说:“仔细烫,这粥刚出锅。”

    周子璋点头,他只有一只手是活动的,有点抱怨说:“没地方放。”

    霍斯予想也不想,替他单手拿着粥碗,说:“我拿着,你慢慢吃。”

    周子璋在家平时都是被霍斯予这么伺候着的,习惯了也没觉着什么不好,凑过去舀了一勺子吹吹气吃了起来,他们这么相处,旁边的一声看着却大为惊奇,忍不住咳嗽一声,周子璋这才意识到他与霍斯予这样,在外人看来不是很妥当,脸上一红,放下勺子说:“那什么,斯予,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二叔的孩子,我堂弟,周子平。子平,这位是我的,好朋友,霍斯予。”

    霍斯予抬头打量这位堂弟,长相与周子璋一比,那就显得平庸许多,但总体而言,不失斯文精明。他这下明白周子璋为何并不是很愿意跟这个青年说话了,他童年在各种亲戚家碾转,想必这些亲戚的小孩,对他未必会很友好,想必这位周子平也是其中一个。不然周子璋的性格,不会从没听他提起。他朝周子平点点头,说:“不好意思,你哥肠胃不好,得按时吃东西,我这没空跟你握手,海涵啊。”

    周子平忙点头:“没关系没关系,你们吃吧。”

    周子璋冲堂弟抱歉一笑,低头吃了起来,喝不到半碗粥,却听周子平在一旁期期艾艾地问:“子璋,子璋哥,你来这是出差还是……”

    周子璋手一顿,霍斯予已经接茬了说:“我们就闲着旅游,开车到这边,赶巧你哥身体不舒服,就上着来了,要不说你们哥俩还真是有缘分,这都能遇上,怎么着,得有好几年没见面吧?”

    “是有好多年没见着,”周子平不着痕迹地笑笑说:“你们开车来啊,从哪开的?我去年也考车本,买了辆本田,我跟我爸一人一台车,现在出门不用抢车子开了。”

    他的家庭是小康之家,在这个中小城市中算难得的了,语气中自然而然带了炫耀的意思,也许也是一种习惯,周子璋小时候寄人篱下,他虽然小,可也对这个堂哥有种天然的优越感,这种感觉维持太多年,不知不觉就显露出来。

    周子璋淡淡一笑,没有说话,霍斯予更加懒得跟这种小市民打交道,他见周子璋吃得差不多了,掏出纸巾让他擦嘴,这才揭开自己的那份盖子稀里哗啦吃起来。他故意吃得很大声,就差蹲到椅子上吃,周子璋有些奇怪地看着他,随即接触到周子平按捺不住地鄙夷,不觉好笑,转了话题问:“子平,你父母身体还好吧?”

    “不错啊,我爸前几天还说起你,说听老家的人将,你辞职考研了,后来考上了吗?”

    周子璋抿紧嘴,上F大这件事直接牵动他许多不好的回忆,他不愿去回想。

    周子平却显然误会他的沉默,脸上的笑加深几分,嘴里却偏偏要说:“你考研怎么不早说啊?咱们省就X大不错,我在那也有同学念研究生,说不定可以帮你。不过X大挺难考的,子璋哥,我记得你的本科是咱们老家的师范学院吧?那还是不要好高骛远,毕竟现在研究生文凭函授到处都是,务实点边工作边拿学位,两边都不耽误。”

    周子璋没说话,霍斯予却听不下去了,他放下调羹,笑嘻嘻地说:“就是,国内教育多忽悠人啊,子璋你要不读Z大那种破博士多好,咱们一准儿去英国,好歹伦敦那几个大学的名气拿出去还是有点人知道,对吧?”

    周子平惊愕地看着周子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强笑说:“原来,你已经上了Z大的博士?”

    周子璋没好奇地瞪了霍斯予一眼,对周子平说:“嗯,刚刚考上,我也是运气好,不过再怎么运气好野比不上你,都是救死扶伤的大夫了,不像我一辈子只会念书,这么大年纪了还是个老学生。”

    周子平干笑说:“哪的话,咱们家这些亲戚,就你学位最高……”

    “可未必能力高,”周子璋微笑说:“换我还是羡慕你。要靠我赚钱买车买房还不知道要多少年,你可算年轻有为,已经事业有成了。”

    周子平强笑说:“也就一般吧。”

    说话间,药水已经吊完,护士过来收拾了瓶子,周子璋揉揉手臂,站起来觉着精神好了些,周子平这时候反应过来了,问:“你们晚上住哪?”

    霍斯予来的时候已经预定了这里的酒店,他过去扶住周子璋,随口说“XX酒店,在哪?麻烦你指下路。”

    周子平脸色更加难看了,他简单地说了路怎么走,寒暄着要了周子璋的手机号码,借口晚上还要值班,匆匆就走了。

    “他怎么不高兴了?”周子璋做进车子里,有些疑惑地问。

    “因为老子们住的酒店是这最贵的,你这位弟弟不是一直卯足劲想怜悯你吗?没想到怜悯不成,小心灵顿时就受了打击,这会肯定找地儿舔伤口去了。”霍斯予闷笑着说:“这孩子也挺可爱的,一点都不会装,太有意思了。”

    周子璋想想也觉得好笑,说:“他可能打小得意惯了,我二叔的宝贝疙瘩,家里环境算不错,自己也算争气,虽然读的是这的医学院,可一路顺风顺水的,家里头早把路给他铺好了。”他目光变得有些幽远,淡淡地叹了口气说:“他算是好的了,小时候求我去亲戚家,有的小孩直接指着我的鼻子让我滚,相比之下,子平不过是瞧不起我而已。”

    他转头看见霍斯予目光流露出温柔,笑了笑,说:“这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要不是遇见他,我都忘了。”

    “操了,往后啊,谁登门说是你亲戚,;老子一律打出去。”霍斯予憋着怒火说:“我看他妈谁敢再来欺负你。”

    周子璋低头笑出了声,问:“别傻了,着都多少年前的事,那时候大家还小,不懂事。”

    “小孩儿不懂事,大人也不懂事吗?”霍斯予怒气冲冲还想说什么,忽然瞥见周子璋脸色有些忧伤,不觉放柔了口气说:“行了,都过去了啊,你现在有靠山了,咱不鸟他们,啊。”

    周子璋默默低下头,忽然问:“你带我,就是来我的老家?”

    霍斯予一时无语,半晌才哼哼唧唧地说:“我那什么,不是想给你点惊喜吗?我就想你好几年没回了,这地方怎么着也会想不是?”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我哪知道你们家亲戚这副德行……”

    周子璋微微一笑,无奈地摇摇头,说:“你呀,下回去哪,麻烦你先让我有闲心理准备。”

    “是!”

    两人到了酒店住下,周子璋睡了一晚,第二天起来觉得身子好了不少,霍斯予自然高兴,正要带他下去餐厅吃早餐,忽然周子璋的手机响了,他接完后脸色古怪,霍斯予刚好给他拿了外套过来,替他穿上了问:“怎么啦?”

    “我二叔一家,说要请我吃早饭。”周子璋显然有些惊愕:“他们可从没对我这么客气过。”

    霍斯予一愣,他比周子璋明白这些人情世故,稍微一揣摩,心里就有底了,笑了笑亲亲他的脸颊说:“没事,让他们来宾馆餐厅请。”

    “会不会太贵……”

    “不贵,便宜的显不出他们的诚意。”

    这家餐厅装修得古香古色,月牙门外有设计雅致的小庭院,一株盛开的栀子花在雨中散发沁人心扉的清香。现场还有婀娜身段的少女表演古筝独奏,旁边一角有身着旗袍的服务员煮水烹茶,就在临窗一张四角木质镶嵌大理石的方桌上,周子璋见到了好几年不见得二叔一家。

    这一家在他童年的流转生涯中,并不是对他最差的一家,但却令他印象最深刻。不足十岁的男孩永远记得他们家的饭桌上,他因为紧张而碰掉了筷子,二叔冷峻的脸上立即哼了一声,二审倒是没骂他,只是淡淡一笑,说:“这孩子不是爹妈还没教好吗?有什么好奇怪的?子璋啊,你学学你弟弟,他比你还小两岁呢,可从来不会再饭桌上失礼。”

    这种话的杀伤力远远要比狠揍他一顿来的更大,以至于这么多年了,想起童年,周子璋总是离不开吃,在舅舅家被忽视了饿肚子的经历,在二叔家饭桌上被嫌弃的经历,他在这些长辈面前从来没放开肚子吃顿饱饭的时候。这么多年了,这种紧张,莫名其妙的,仍然留在血液里。

    但他毕竟不是那个会掉筷子的小男孩了,周子璋淡淡一笑,说:“二叔,二婶,你们好。”

    “好,好。”说话的是他二婶,打量着他,脸上显出历练过的和蔼笑容:“哎呀子璋啊,这么多年没见,你完全是个大人了。”

    “二婶倒没显老。”周子璋轻声说,看向二叔,问:“二叔,您身体还好吗?”

    他二叔老了不少,有些躲闪他的目光,呐呐地说:“还不错,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出息了。我听说,你现在在读博士?”

    周子璋垂下眼睑,点头说:“是,我比不上阿平有出息,小小年纪就有车有房,事业有成。”

    “他有什么出息,那还不是父母的老面子……”他二叔还想继续说,被二婶一把打断:“哎呀说这些干什么,坐坐,子璋啊,你看看你想吃什么,这里德点心还是不错,都是粤式的,啊你就是从那边来的,那你评判评判,看做得地道不?”

    周子璋摇摇头,笑着说:“我对吃的不讲究,可能尝不出好歹。”

    他二婶一愣,随即笑开了说:“你这孩子就是脾气好,从小就乖巧,我还记得当初你住在我们家,给你吃什么你就吃什么,一点也不挑食,可比子平好带多了,我常常说啊,子平要是有你一半听话,我就阿弥陀佛了。”

    她话音一落,一旁的周子平立即不干了,母子一来二去斗起嘴来,倒仿佛那陈年往事的龌龊从未发生过,就别重逢的家人,其乐融融的氛围,这些都让周子璋有点招架不住,他不是记仇的人,但也不是能长袖善舞,精明世故的人,他抬头一瞥,总算看到去退房的霍斯予姗姗来迟,不觉松了一大口气,举手说:“斯予,这边。”

    霍斯予脸上带笑,风度翩翩地走了过去,周子璋站起来介绍说:“这是我的朋友霍斯予,这是我二叔二婶。”

    “你们好,”霍斯予礼貌十足地打了招呼,坐下来说:“这次来得匆忙,没上门拜访,倒劳你们过来,真是过意不去。”

    “哪里话,子璋就跟我们的孩子一样,这么多年没见,我们也很挂念,知道他来了,当然要过来看他。”二婶带着笑着回答。

    “哦?”霍斯予扬起眉毛,对周子璋说:“你也真是的,有这么好的亲戚为什么从来没听你提起?”

    他这话一说,两位家长的脸上就不好看了,周子璋知道霍斯予始终在替他不平,不觉温和地笑了,说:“我小时候已经麻烦二叔二婶很多了,混得又不怎么样,怎么好意思提起亲戚们,就是有心想孝敬你们,也能力不足。”

    他二婶脸色尴尬,却习惯性地打着哈哈说:“哪里哪里,一家人不用那么见外啦,我们看着你平平安安,心里头就欢喜了。”

    谈话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进行下去,虽然有他二婶极力找话题,但怎奈周子璋不善言辞,霍斯予又懒得应酬,没说多久,他二婶就开始拐弯抹角打听霍斯予的事情,倒显出一种迫不及待来。她再老于世故,也不过是个小地方的妇女干部,没法跟霍斯予这种人精周旋,不出片刻,自家的情况倒让霍斯予问了个七七八八,可霍斯予的资料却被他打岔着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周子璋又好笑又有些无奈,本来还以为亲戚间多年不见没事特地来联络感情,哪里知道他们把触角伸到霍斯予身上。说了半天,周子璋才总算弄清楚今天这顿饭的目的,原来二叔过两年就会退休,而周子平的医学文凭只是一个三流学院的文凭,要在医院站住脚,非换个文凭不可。整个南中国最好的医学院就在G市,但非常难进,二叔一家便想了个折中的办法,看能不能为儿子弄个进修的名额,但他们的关系人脉都在这边,对G市那样的大城市是一筹莫展,现在周子璋居然在G市读博士,身边还跟着一个看起来挺有势力的朋友,当然要上前来摸摸情况了。

    这原本也无可厚非,只是加上前因后果,登时令人觉得有些兴味索然。周子璋强撑着精神又陪着聊了一会,见席间的谈话信息显然落在霍斯予身上,便越发沉默了。好容易吃完了,霍斯予见他情绪不高,便以还要开车上路为由告辞,他二婶倒拉着霍斯予依依不舍的样子,又拿出两个礼品盒,装了些当地特产送他们。周子璋笑着接过,道了谢,一起走到酒店大门口等霍斯予去开车过来。就在这时,他二叔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大利是封,塞到他手里,不自然地笑了笑,说:“子璋,拿着。”

    周子璋一惊,一摸那个信封,立即知道里面装了一叠钱,而且数量还不少。他马上推了回去,说:“二叔,你这是干嘛,我早就能自己挣钱了,真的,你把钱留着。”

    “拿着吧,”二婶说:“你二叔说了,这么多年没管过你,心里过意不去,你又心气高,读大学,上研究生,全靠的呢自己,我们有心想帮一把手,也不知道怎么做合适,你拿着,就当二叔一点心意。”

    周子璋摇头说:“不,理论该我来孝敬你们,哪里有拿你们的钱的道理?二叔你不是过两年就退休吗?这钱还是留着……”

    “你这孩子,哎。”二叔叹了口气,说:“阿平大学一个学期都不只花这点钱,你拿着吧,拿着啊。子璋,你别怪二叔,很多情况你不知道,你爹妈出事那会,我在原医院得罪了领导,坐冷板凳,家里环境很一般,实在抽不出精神来照顾你,后来调到这边医院,家里状况才慢慢好了,我后来想接你过来,可逆已经靠自己本事考上好高中,后来又上了大学。我想你这么懂事也不需要二叔的照顾了。等我当上这边的医院领导,想把你弄过来安排个好工作,但一找老家的人打听,才知道几年前你已经辞职考研去了。”他二叔微微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说:“了不起,我们周家几代,你可是第一个博士。”

    周子璋心情起伏,涌上来一种又酸楚又温暖的感觉,他喉咙噎住,抿紧了嘴唇,没有说话,却打开那个利是封,从里面抽出八百块,放进自己钱包,把剩下的塞回给二叔,说:“我拿个意思就好了,八百好意头,谢谢二叔。”

    他二叔一愣,接过了利是封,叹了口气,没再坚持,却是递过去一张便条纸说:“这个你收好,是二叔家的电话,包括我的手机,你二婶的和阿平的,你有空多打个电话来联络,报告平安,也让我们放心,啊?”

    周子璋没再推辞,接过去点点头,这是霍斯予的车开来了,他跟二叔一家道了别,这才开了车门上去。

    霍斯予见他眼眶有点发红,笑了笑问:“怎么?老头跟你说啥了?”

    “给了我钱,”周子璋哑声说:“我没要那么多,抽了八百出来,他说让我时不时给他报个平安。”

    “这还差不多,”霍斯予呵呵低笑:“你也甭感慨了,人都是那么回事,自私是肯定的,但也不见得只有自私,大部分人还是愿意在自私的底线上分点好处给别人,因为他也希望能从别人那拿到好处吗。你别小看这个啊,社会心理学上有专有名词的,叫什么来着,一时半会的想不起来。”

    周子璋摇头说:“怎么什么事到你嘴里,都跟生意场似的。”

    “那是,这里头学问大了去了。”霍斯予洋洋得意,笑嘻嘻地说:“我见天地揣摩人的心思,你二叔那点道行差远。瞧在他最后这出份上,他儿子那点事,咱们回G市就帮他合计合计吧。”

    周子璋点点头,说:“我跟你打个商量,咱们回老家我没意见,但亲戚就别再见了,真的。”他垂下头,淡淡地说:“他们以前对我好还是不好,都过去了,我不是很想见他们。”

    “听你的。”霍斯予笑着开车说:“我也就是想看看你曾经工作战斗过的地方。”

    但事与愿违,一回到周子璋生长的小城,他们立即就碰到熟人。

    这个城市很小,从城南城北开车不超过一个小时,居民们普遍都有互相交错的交际网,各种亲戚朋友同学同事遍布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以至于人情世故成了在这里居住的每个年轻人从小就要学的必修课。而卖熟人面子在这里某种程度上成为更为顺畅有保障的通行证。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小城里的人特别讲究待人处世的礼节,但同时又特别不遵守现代社会规则,这一点霍斯予一进了这个城市,立即跟逆行车辆发生擦车事件就深有体会。他自小生活的地方都是大都市,大都市人情相对淡漠,可对规则却非常讲究,在他开车这么多年的历史里,从未见过有那辆车逆行了还如此大模大样。霍五少一火,车子一拐,堵住那辆逆行车的前行,气势汹汹地下了车,一拍那辆车车盖骂:“你丫给我下来!”

    里面开车的是个混混一样的小青年,见了霍斯予凶神恶煞的模样早已先蔫了,期期艾艾地不肯出来,霍斯予猛地一踹车门骂:“不出来时吧?啊?等着,老子砸了你的玻璃直接把你揪出来你信不信?”

    周子璋一见他又在发飙,忙下了车过去用本地话跟那个小青年说:“你先下来,不用怕,他不会打你,你刮花了他的车,下来谈谈赔偿的事,不然我们只好报警处理了。”

    一听到报警,那孩子登时来劲了。隔着窗玻璃骂:“怕你啊,我姐夫就是交警大队的,你等着,我叫我姐夫来,有种别跑。”

    霍斯予听不明白这种南方小城的方言,经过周子璋一翻译,不怒反笑了,指着他说:“行,老子不跑,老子等着你姐夫过来。”

    结果估计这当官的小舅子平时也闯了不少祸,这么点小事也召唤不来他姐夫,等了老半天,来了一辆交警车,下来两名交警,一看这情形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估计也认识这个闯祸的年轻人,不好教训他,只得转过头对霍斯予说:“这个事闹开了浪费大家时间,你们都跟着去警局那做笔录吧,剩下的我们警察来管。”

    霍斯予是知道这里头猫腻的,一进警局这头要录没玩没了的笔录,那边一准会放了那小子。他立即就摇头说:“不用那么麻烦,我就要求那小子赔钱,我这辆路虎修这块蹭掉的皮怎么着也得几千,这个钱不能我出吧?”

    那警察一听他外地口音就不耐烦了,鄙夷地说:“都说了我们管你谈什么钱,真是他不对自然会处理,蹭掉块漆就几千,你当拦路抢劫啊?”

    霍斯予点头冷笑说:“行啊,合着伙来警民一家是不是?我告诉你,刚刚撞车有视频有人证也有物证,要赖我没那么便宜。”

    另一个警察立即上前推搡他吆喝说:“我看你就不像好人,你这车从哪来的,G市的车牌,为什么开到我们市?我现在怀疑你车上有违禁品,你立即打开车后盖我检查,不然我就拘留你!”

    霍斯予哈哈大笑:“拘留我,你他妈没弄清楚我是谁就敢这样?我还真好多年没碰这么可乐的事了,你尽管拘留,别后悔就成。”

    事情弄得一发不可收拾,两个警察眼瞅着就要上前动手,那小青年优哉游哉下了车,看着霍斯予幸灾乐祸地笑。周子璋急了,挤上去让人好好说话,可惜没人理会他,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就在此时,一辆警车开了过来,一个人用本地话大声喝着:“让开让开,出什么事了?”

    那人一说话,那俩个警察立即住了手,转过身都有点吃惊,说:“李队,怎么是你?”

    “这怎么啦?”那个中年男人皱眉看看,一转眼看到那个小年轻,疑惑地问:“这是……”

    “郭主任的小舅子。”一个交警低声说。

    “哦,是你小子啊,又闯祸了?”他一看两辆车的状况就明白了,说:“行了都别说了,人都带回去,要问话要解决都别在大马路上,像什么样子!”

    “是!”

    那个李队长一个转身,忽然看到周子璋,微微皱眉,随即恍然大悟,笑着说:“你是,周老师吧?”

    周子璋吓了一跳,点头说:“是,是我。”

    “哈哈,我儿子以前是你学生,你忘记我了?李家鹏的爸爸,那时候老让你打电话叫到学校告状的?”

    周子璋脸上一热,依稀想起有那么一个调皮捣蛋的学生。他笑了起来,说:“原来是您,您好您好。”

    “你好,听说你后来调走了,我还挺可惜的,我儿子调皮得要命,可就服你,哈哈,现在在哪高就?”

    周子璋笑着说:“我在G市。”

    “大城市啊,好啊,人往高处走,那这次是回来探亲的?”李队长很热情,说:“那机会难得啊,我儿子经常念叨你,那臭小子现在高二了,马上就高三考大学,可就不爱好好学习,你说你能不能帮我说说他?你等着啊,我给他打电话,哎呀真是太好了,今晚我请吃饭,一定要赏光,别推辞别推辞,以前我就想好好谢谢你。你都不知道,从你走后,我儿子都遇不到像你那么认真负责的老师了。”

    他一面说一面打电话,笑容可掬地讲了几句,回头问:“周老师回来有地方住没?”

    “有,我们打算去酒店。”周子璋笑着回答。

    “你们,哦,这位是你的朋友?G市来的?”李队长看了看霍斯予。

    “是,您看刚刚那件事,能不能……”周子璋忙顺着竿求情。

    “这算什么事,走吧走吧,”李队长回头对那俩个交警说:“回去给老郭带个话,他小舅子撞了人的名车,这修理费我可不替他省着,不出点血,下孩子永远长不了记性。”

    那两个警察本来也不愿意揽上这种破事,只是想挫挫外地人的气势,现在领导开口了,自然乐见其成,他们冲霍斯予点点头,转身钻进警车,开车走了。

    事情就这么戏剧性地得到解决,霍斯予此时也不生气了,倒有些得意,凑过去对着周子璋的耳朵说:“这回旁人可是卖你的面子给我,宝贝你真棒。”

    周子璋脸上一红,一拳打他臂上骂:“闭嘴,你还嫌不够乱,多大的人了,就一件小事也能弄成那样。”

    “是,我不好,我冲动,领导教训的对。”霍斯予伏低做小,乖乖地上去开了车门,跟着李队长的车慢慢开到一家酒家那,停稳后下车,俩人跟着李队长进来一间包厢,刚坐下来还没点菜,就听见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一个高个男孩急吼吼地闯了进来,一见到周子璋脸先红了,目光却充满欣喜和依赖,正是周子璋以前教过的学生李家鹏。

    “怎么冒冒失失的,不知道叫人吗?”李队长笑骂了自己孩子一句。

    “周,周老师,”那孩子腼腆地笑了,一眨不眨地盯着周子璋,有些不好意思,垂头抓抓自己的头发,却又立即抬起头,嘿嘿地笑。

    周子璋也笑了,一转眼教过的学生都变成大小伙子,他心里有欣慰也有快乐,招手说:“家鹏啊,过来这边坐,跟老师聊聊,现在怎么样了?”

    孩子蹬蹬跑过来坐到他身边,笑嘻嘻地看着他,说:“我现在可好了,篮球打得好,我还进了学校篮球队,准备参加高中联赛。”

    周子璋高兴地说:“那太好了,我记得你从前就很喜欢篮球。”

    “就是不爱学习,这臭小子。”李队长对着自己儿子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地说。

    这顿饭吃得很热闹,主要是有李家鹏在一旁叽叽喳喳地汇报周子璋旧日的学生现状,事无巨细,甚至连谁谁在一块早恋了,谁谁翻脸不来往了,李家鹏都八给周子璋听。周子璋很开心,一顿饭笑声不断,霍斯予在一旁看着也很欣慰,他给周子璋夹菜,跟李队长劝酒胡侃,尽量立个空间让周子璋跟昔日的学生交流。吃到差不多完了,李队长与霍斯予争着买单,最后还是李队长抢赢了出去找服务员,周子璋起身去洗手间,包房里只剩下霍斯予与李家鹏两个人。

    “喂,大个子,我警告你,离我的老师远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龌龊主意。”李家鹏突然斜着眼瞪他。

    “哦?”霍斯予这回乐了,他兴致勃勃地问:“你觉得我打他什么主意?”

    “切,像你这样的猥琐佬我见多了,老师长得好看,从来身边都吸引不少你们这样的苍蝇,都别想了,老师心里有喜欢的人,我知道的!而且老师说过了,他如果喜欢一个人,就会喜欢那个人一辈子。”李家鹏振振有词地说。

    霍斯予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笑容不变,说:“哦?你听谁说的?”

    “老师自己说的,我们初中时有女生跟他表白,他自己说的。”李家鹏大声说:“所以我警告你哦,我迟早会考去G市的大学,到时候我会保护老师的,你别想趁着我不在欺负他!”

    霍斯予哈哈大笑,说:“行啊,我很期待你快点来,只补过你现在才高二,听说你成绩很烂没准会复读一年,你说你打算花多少年过来?”

    他邪恶地眯了眯眼,对着那个小男孩说:“别说老子没提醒过你,等你来的时候,你家周老师,早就成了我的人。”

    “你休想!”李家鹏大声说:“我一定会考过去的!”

    这件插曲让霍斯予接下来心情非常好,他一路哼着歌儿开车去酒店,周子璋狐疑地问:“你高兴什么?”

    “我替你把一个差生教育成一个发愤图强,从今往后奋力前进的好学生,你怎么谢我?”

    “你是说李家鹏?”周子璋哑然失笑,摇头说:“那孩子基础太差,条件太好,恐怕不会如你所说的那样。”

    霍斯予摇摇手指头,说:“不一定。”

    就在此时,周子璋的手机响了,是短信通知,打开一看,居然是刚刚跟他交换了好吗的李家鹏发来的,上面铿锵有力地写着:周老师我一定会好好念书争取考到你们那边!

    “嘿你神了哈,这孩子跟我喊口号了。”周子璋惊喜地说:“你怎么办到的?”

    “秘密武器。”霍斯予得意一笑,问:“你谢我就不用了,待会带我去你任教过的学校转转?”

    周子璋点点头,说:“好啊。”

    两人到酒店放下东西,因为离当初上班的学校不远,于是周子璋建议走着去。这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小城街上的人渐渐少了,走了不到十分钟,就来到那所中学门口。周子璋无比怀念地说:“啊,校门换成铁的了,你不知道,我在那会,校门还是木头做的,是那种推拉门。太小,学生一放学,这里一定会堵。”

    “不错,不知道能不能进去。”霍斯予说着,就往那边亮着灯的门房走去。

    周子璋跟着走了过去,果然听到值班的老人严词拒绝霍斯予的声音。周子璋有些发窘,上前说:“王伯,您还记得我妈?”

    “你是,啊,周老师,你回来了?”那老人高兴地过来开了门,说:“他们说你调走了,现在回来看看旧单位?”

    “是啊。”周子璋笑着说:“我就回来呆一天,想进去看看,您能不能通融一下?”

    老人摇摇头,说:“不行,学校有规定不可以放人进去。”

    “这位先生是G市的企业家,有计划给学校捐款建设多媒体教学楼,你不让他看看,可能这个捐款就不成了。”

    “捐款啊,那是好事啊,应该找校长领导他们……”

    “找他们不定搞什么来糊弄我呢,我就想看看学校的实际状况,您行个方便。”霍斯予笑呵呵地从兜里掏出一包玉溪烟,递过去给那个老人。

    老烟虫没有看到这种烟不眼前一亮,而且很多人只是闻名却未必尝过的真货。那老人忙不迭地抽出一根,放在鼻子小嗅了嗅,眯起眼问:“真货?”

    “我能抽假货吗?您说。”霍斯予笑呵呵低笑:“您尝尝,要好,回头我送你一条。”

    “那可不敢当。”老头忙摆手,放下烟对周子璋说:“行吧,周老师,我信得过你,你带这位进去转一圈,可别呆久看。”

    “好,谢谢。”周子璋笑了,闪身从他的门房穿进校园,霍斯予对那老头又道谢了一通,跟着他走了进去。

    这所初中校园面积不大,几栋教学楼一目了然,但难得的是,这里种了好几棵大树,树干粗壮,枝桠几乎遮住了半个校园。夜风袭来,树叶的芬芳钻入鼻端,周子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喟叹说:“真想,我那时候最喜欢站在树下坐深呼吸了,好像真能洗涤内脏一样,排除浊气,吸入清气……”

    他还没说完,人已经被霍斯予一把抱住,只听他哑声说:“我给口部的浊气啊。”周子璋一愣,双唇已经被他牢牢吻住,深深探入,舌头灵活而迫切地扫荡他的口腔,有为地挑逗勾起他的舌头,互相缠绕厮磨,吮吸不停,这个吻仿佛一把钥匙,顷刻间打开心底隐藏的欲望,令周子璋瞬间仿佛被点击中,整个末梢神经都因为快感而轻微颤抖。耳边听得风吹过树叶的沙沙细声,身处的环境是他曾经传道授业的地方,但在这样的暗夜,在白天许多学生有可能会经过的地方,却在一个男人充满占有欲的拥抱和亲吻中软下身体,想开口说不妥,不要,可一张嘴,却听见自己带着颤音和媚意的呻吟。快感一阵阵冲上脑门,恍惚间,周子璋知道霍斯予将自己的上衣剥开,皮带也松了,整条长裤已经褪到膝盖那,两腿间的器官被他握在热腾腾的手里反复搓揉,揉得他站也站不住,颤巍巍地只想冲上云霄。

    “这,这里,这里不行……”周子璋总算还留有最后一点神志,喘着粗气,推开霍斯予。

    霍斯予此时已经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咬牙,抱起周子璋,飞快走进一栋教学楼,随意推开其中一个的门,将几张课桌一拼,将周子璋放在上面,迫不及待地扯掉他的裤子,终于成功地一口含住他的器官,让周子璋浑身一抖,双臂在身后撑着,脖颈到腰线形成优美的形状,他咬着自己的下唇,拼命忍着嘴里发出的呻吟声,却怎奈总有一两句溢出来,美妙动人,闻之心醉。

    霍斯予忍不住了,加快嘴里的动作,成功令他吐出精华,随即就着手上的粘液涂到他身后,努力拓展,嘴里哄着他:“放松,宝贝,放松。”

    周子璋抖着身子,努力撑开双腿,这个时候他已顾不上矜持,一种前所未有的欲望烧的内部仿佛形成一个巨大的空洞,非要霍斯予进来狠狠地填满才行,以往的性经验从未有一次如此刺激,禁忌和陌生令他惊恐,却也令他兴奋,他等着自己肌肉放松,随即颤声说:“进来,你,他妈的,给我进来。”

    霍斯予惊奇地扬起眉,随即一笑,解开拉链,将硬的发疼的器官对准那个漂亮的穴口,一点点推了进去,这个过程如此美妙,以至两个人都满足地喟叹起来,等到全部进入,霍斯予停了停,俯下身温柔地亲吻爱人在夜色中迷离而魅惑的脸,这张脸现在看着太美,美到令他觉得不真实,非得狠狠发力,才能确认占有,才能确认这个男人是他的,只有他能进入这具销魂的身体,只有他能令这个素来正经斯文的男人失态呻吟,媚态横生。

    他吻着吻着,在周子璋露出放松迷醉的神情时突然大力抽插,直让他按捺不住呜咽一声,这时候的霍斯予已经顾不上那许多了,在他眼里,着剩下这种原始的节奏和对本能追逐。怎么能这么爽,怎么能这么好?只是单纯地进入他的身体,只是重复这样的动作,可你的内心却能获得满足,获得希望,获得爱意和温暖。

    难怪人们要管这种行为称知为做爱,原来,爱意真的能通过狠狠地刺入而一点点生产出来,再通过大加鞑伐而一点点积累出来,如果真的能转移,他希望能通过这种结合,将心底说不出说不明白的情愫传达给周子璋,像种下种子那样,埋头耕耘,播下自己的心意。他着迷地吻着周子璋,换各种不同的姿势要他,让他兴奋得连脚趾头都绷紧,连抓着课桌边缘的手都因用力过度而变白,他要让这个男人软成春水,反过来讲自己包裹。

    “宝贝,叫我的名字,不然我操死你,快,叫我的名字。”霍斯予一面托起他的后脑,一面加大力度,在他耳边低吼。

    “啊,啊,慢点,混蛋。”周子璋闭着眼,咬着唇,痛苦地说。

    “我不叫混蛋,乖,说,谁在操你操得这么爽?嗯?”霍斯予猛地一挺身,成功令周子璋剧烈地抖了一下。

    周子璋瞪了他一眼,却倔强地咬着唇部说话。

    “不说是不是?那我就在这操到你叫为止,”霍斯予嘿嘿低笑,退出他体内将他翻了个身,从背后刺入,周子璋闷哼一声,霍斯予加大抽插的幅度,哑声说:“你再不叫,老子就不射,到时候老头找进来,见咱们这样可不是太好,对吧?周老师?”

    “混蛋,霍斯予,啊,斯予,别,那里不要,斯予……”

    体内那个最敏感的地方被不断磨蹭,周子璋已经溃不成军,发出的声音不觉带上哭腔,为了能摆脱这种快把人烧毁的快感,他愿意说出霍斯予要他说的一切话,霍斯予满意地笑了,加快速度,猛插了几十下,终于射在他体内。

    这场疯狂的性爱结果,就是周老师出校门时不得不靠霍先生背着,霍斯予撒谎不打草稿,说周子璋天黑看不见台阶,不小心扭了脚,现在要他背着上医院看急诊了。老头真心担忧周子璋,一个劲跟他推荐区医院不如去私人跌打诊所,他认识一家不错,在某某路那。周子璋连应答的力气都没了,只能任霍斯予在那瞎扯,最后听到霍斯予给了老人留下几百块钱,这才放心地闭上眼睡去。

    朦胧之间,仿佛听见霍斯予在耳边唠叨什么自己体质太差,不然回酒店再大干一场多好之类没脸没皮的话。他才不想接这个精虫上脑的混蛋接茬,此刻胸腔里心脏还跳得很快,似乎还没从刚才激烈的交欢中回复过来。只是浑身上下软得没了力气,他乐得趴在霍斯予背上闭目休息,忽然,周子璋想到一件事,猛地睁开眼,哑声问:“霍斯予,你刚刚有没有擦干净那张课桌?”

    “啊,还要擦课桌?老子闲的啊?”霍斯予满不在乎地答。

    “混蛋,”周子璋急了,瞌睡也没了,骂:“我们,我们万一有什么留在上面,人家明天学生要用的!”

    “那有啥?就算射在上面,到明天早干了,气味也没了,谁会想到那个?”霍斯予笑了笑,说:“没准现在学生淫乱着呢,咱们不是第一个开拓课桌功能的。”

    “胡扯也得有个度吧啊,那可是学校,学生以学为本……”周老师一着急,职业道德就上来了。

    “行行,反正在你眼里,那学校出来的,都是他妈腋下长翅膀,见天扑腾羽毛的天使,行了吧?”霍斯予随口哄他。

    “不行,你给他们捐批课桌椅吧,啊?”周子璋想了想说:“就这么定了,反正你钱多没地花。”

    “我靠,我就在那上面打一炮就要付这么惨重的代价啊?我的钱赚得容易吗我?不成不成,这也太坑人了。”霍斯予不干了。

    “是谁吹牛自己分分钟千万上下?这点小钱你吝啬了?”周子璋淡淡地说:“还是说,有人成天嚷嚷给我打工,是说着玩的?”

    霍斯予无奈地说:“得,您是大老板,您指哪我打哪,这总行了吧?”

    “不错,小同志还是知错能改吗。”周子璋带着笑说。

    “子璋,宝贝,我这么乖巧,你得奖励一个吧。”霍斯予鼓起腮帮子,嘟嘟囔囔地说:“就这,啾一下。”

    “滚,”周子璋毫不客气,屈起手指敲了他脑袋一下,说:“快走吧,我困了。”

    路灯下,两人叠在一起的身影,早已分不清谁是谁。

天涯书库 > 子璋 > 第三卷 番外二 返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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