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
辛蓝在走廊尽头不安地徘徊。
他在这里站了整整两个小时,两条腿并不会像人类那样产生“酸胀”的感觉,让他不自在的是和郁墨一起站在艾薇和洛林的房间门口。
这样太奇怪了。
无论是“在宿舍门口等两小时”还是“和一个男人在走廊上站两个小时”,都违背辛蓝认知中的“正常”。
郁墨居然能面色坦然地等过了这两个小时。
辛蓝再次确认了他不是人。
上一次,在那个伪装成中药铺、背地里为仿生人更换器官、清理内存、维修四肢的店里,率先得到消息进去搜寻的洛林,悄悄拿走了店里所有的芯片。
这些东西有一部分被辛蓝破译,不同芯片中存储的数据有着极大差异,五分之三是人类社会的知识,五分之一是芯片所有仿生人的“记忆”,五分之一是病毒。
这些“病毒”差点感染了辛蓝,以至于辛蓝在接下来的破译中小心翼翼。
但辛蓝没办法破译属于郁墨的那一块。
它以一种特殊的、只有荒废区中才有的金属做保护壳,内里又有丝绸纹路般精细的布置。辛蓝和冬冬、研究室里那几十个家伙都对此束手无措,没办法得到里面的信息。
洛林认为里面的内容涉及到艾薇。
这也是洛林没有将郁墨交出去的原因。
辛蓝的数据库告诉他,洛林长久的压抑容易出现心理问题,但后者似乎从没有“宣泄”的想法。辛蓝怀疑,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洛林会像之前那样,面无表情地肢解掉郁墨——
不过,看洛林扇郁墨这一下的力度,至少一年之内,洛林不会再动用私刑处决郁墨了。
这是好事,辛蓝满足且沉静地离开。
只剩下洛林和郁墨对峙。
郁墨原本就是一种接近于无暇的白,装有离婚协议书的文件袋在他脸颊上留下不规则的一片红,他用绣着“Ivy”的手帕擦拭着流出的血——一只耳朵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但另一只耳的听觉尚存。
“真希望你不会这样粗暴地对待艾薇,”郁墨看着他,说,“她现在怎么样?”
洛林说:“你没有问候她的资格。”
“是我没有,还是你发疯地嫉妒?”郁墨微微一笑,鼻腔的血缓慢止住,那张素白的手帕像开满了殷红的梅花,唯独黑线绣出的ivy三个字母干干净净,他谨慎收起手帕,绿色的眼睛在灯光下像猫,有着近乎透明的晶状体,“嫉妒我能无微不至地照顾艾薇、还是嫉妒我能成为她第一个依靠的人?”
洛林说:“听起来你对当狗这件事颇有心得。”
“和艾薇吵架了吗?”郁墨说,“你今晚的言词有失风范。”
“你今日的举止更令人作呕,”洛林说,“艾薇不需要那两张纸——”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瞬,才继续若无其事地说下去。
“你出于龌龊的目的引诱天真、刚成年的少女,”洛林说,“如果你真是人类,现在应该在监狱中品尝你的盒饭了。”
这种直白到恶毒的话语没有令郁墨有半点失态,他倒是转过身,微笑着问洛林:“你呢?严厉的洛林老师、傲慢的赫克托上将、还是为了自保而拼命上位的西里尔——”
“傲慢会灼伤真诚的爱,”郁墨别有深意地看他,“祝你好运。”
他转过身,慢慢地往前走。
耳朵鼓膜的损伤严重影响到听觉,郁墨绿色的眼睛流下大滴大滴的泪水,手掌心死死攥着绣有ivy的手帕。
他从洛林身上嗅到了属于艾薇的、浓厚的气味,纵使在开门前,洛林已经洗过澡、清理过,但属于艾薇的味道仍旧浓重地覆盖着。
这种气味的覆盖让郁墨大脑中未清洗完全的部分隐隐作痛。
临时中断的感情清理留下严重的后遗症,疼痛只是最表层的显现,每个日夜,郁墨都必须忍受情感和理智相悖的痛楚。
他不得不按照既定的程序执行,又在做这些事情时清醒地保持着痛苦。
守在门口的两小时,郁墨产生过两千六百七十三次强行破门的冲动。
杀掉洛林,用尽一切办法杀掉他,然后在他尸体旁爱抚艾薇,心疼地搂着她,告诉她,你永远、永远都属于妈妈,只有妈妈会不求回报地爱你,妈妈永远都不会向你索取什么,你只要乖乖地陪着妈妈……妈妈能给你你想要的、独一无二的爱;
但杀掉洛林这件事很困难,他们已经失败了成百上千次。
那就加入,像郁白那样,艾薇最依赖的人永远都是他,况且艾薇明确表示过她厌恶“言辞锐利”的家伙(尽管郁墨从没在她身上感受到对洛林厌恶的情绪),她不会爱上洛林,洛林只是她“定制”的杏伴侣机器人——
现实中,郁墨只能告诉洛林——
傲慢会灼伤真诚的爱。
他不能,他不行,他不可以。
他无能无力。
艾薇。
艾薇。
艾薇在宿舍。
在进入荒废区后,这是艾薇最荒唐的一个梦。
梦中是学习的基地,阳光明耀地透过落地玻璃窗散落教室,她所熟悉的同学在各自练习,而她趴在讲台上,身后是衣冠楚楚、穿着军装的洛林。
站立的状态让他能更轻松、甚至于更用力地找到藏在椰子里的宝藏,洛林用她所熟悉的教师声线,冷漠地问她,知不知道现在快要被桩开的是什么部位?她摇头困惑地说不清楚。
他拉着她的手,教导着她去椰子里摸索,声音平静,告诉她,现在她触碰的那个地方是工静,感受到了吗?每次尽木艮时都会把它挤得很可怜,上面有个小空,很贪吃呢,不好好学习、贪得无厌的艾薇同学。
后面的情形,艾薇记不清了,梦中和现实中的呼吸都开始不稳,中断她梦境的,是落在豚上的一巴掌,绝算不上什么惩戒,警应醒的意味远远胜于痛觉。
“艾薇,醒醒。”
艾薇睁开眼。
她流了很多汗水,眼睛没办法聚焦,荒诞的梦影响着视觉。
洛林的大手罩在她眼睛上,物理性质的黑暗压下,按了按,他才移开手。
艾薇能看清了。
睫毛上满是汗水,酸涩的辛辣。
“梦到了什么?”洛林说,“脸色这么差,别告诉我你又梦到了鬼。”
说到这里,洛林仔细审视她的脸,下了结论:“看起来,梦里的东西似乎比鬼还恐怖。”
艾薇权衡利弊,没有把“梦到你”说出口。
她只是坐起来,问:“几点了?”
“凌晨两点,”洛林说,“你还可以继续睡三个小时。”
艾薇眼前一黑。
“不是吧,”她难以置信,“都这样了你明天还要带我晨练吗?”
她听到洛林叹了口气。
“算了,”他擡手,拉起被子,盖住她锁骨,“你可以睡到七点半。”
艾薇丝毫感觉不到快乐。
七点半和五点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就像每天早上为她准备早餐的洛林、和不会为他准备早餐的洛林没有太大区别。
只是有没有早餐而已。
她没有立刻睡去,也没有用话语来反驳对方。激情过后,两个不那么相爱的人是沉默的,艾薇睁着眼睛,看着雪白的顶。
洛林关掉了房间的主灯,只留床尾一排小蘑菇般的夜灯,荧荧黄黄,像一串萤火虫柔软的尾灯。
他上床的时候,艾薇感觉到身边的床垫重重凹下去,甚至感觉到晃了晃。
她深刻地为几小时前和他作艾的自己感到辛苦。
今天他有几次?两次还是三次?艾薇记不太清了,反正这边宿舍里的计生药品是无限量供应的,一粒男士用的避晕药物的效期是48小时。
后来艾薇闻自己的手臂和脚腕,都是那种分明的、冷冽的气味。
现在两个人都很清醒。
“你没有睡觉吗?”艾薇问,“睡不着?”
“做了一些事,”洛林说,“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到以前朋友说过的一些事。”
“什么?”
“作完后,入睡越快,证明身体越好,”艾薇说,“但你这么久都没入睡。”
洛林沉重地叹口气。
“想想也很正常,”艾薇说,“毕竟你已经这个年纪了。”
“才九岁,”洛林说,“还没到年纪大到无法匹配的地步。”
“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想听到‘匹配’这种话,”艾薇将头塞回被中,“我们能尽快办理离婚手续吗?”
很久,她听到洛林说:“可以。”
他的声音仍旧是镇静的。
出乎意料,这一次完全没有阻止,甚至没有顺着说下去“可以,但是……”“不过……”之类的话。
那些准备与他口枪舌战、说服的话都梗在咽喉中,艾薇沉默了一下,在被子中感受到自己激烈的心跳。
她不知道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期待已久、甚至于说,从结婚时就开始准备的离婚——
近在眼前。
艾薇却很安静,怅然若失,若有所思。
“我没有请郁墨写离婚协议书,”寂静许久,她说,“我也不知道他写得什么。”
“我看过了,写得不错,”洛林说,“不过还是有些问题,我已经原本地还给他。”
他甚至没有说郁墨的坏话,此刻大度平和得完全不像他。
艾薇还以为他会控制不住情绪、殴打郁墨。
就像动物世界中处于求偶期的雄性。
她又沉默了。
“好好睡一觉吧,”洛林说,“明天早上七点半,辛蓝会把新的离婚协议书送来;今天太晚了,先睡觉。”
艾薇睁大眼睛,手压在胸口处,感觉里面有空旷的回声。
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溜掉了。
她在长久的寂静中感觉到掌心有些痛,低头看,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用力到扯烂被子一角,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钝钝地抠出伤口。
血液和痛感迟缓地传递到大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