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
艾薇用自己身上所剩无几的津贴买下了些镇痛药,还有仅剩的补血营养药剂——当然不是洛林曾给她的那种军用的,那些太昂贵了,艾薇只用了一次,剩下的都给了父母。
爸妈年纪大了,她更希望这些药物能为他们提供适当的帮助。
但在“新安全区”中,这些药物价格太昂贵了,几乎是正常价格的两倍。
艾薇在付钱时感觉到一阵肉痛,忍不住确认:“真的要六百块吗?”
“你拿走的这个补血药剂仅次于供给军队的,”药店店员说,“原价三千块,联合政府报销两千四,你只需要付六百块,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这番话说得太漂亮了,漂亮到让艾薇有种错觉——现在不买好像就是傻瓜。
她第一次在心里默默算了药物公司能赚到多少钱。
没有办法,队长魏柠跑去问了好几个探险队的朋友,都没有多余的补血药物了;Iris倒是还有,但是等艾薇跑去询问时,后者在查询后告诉她:“松锋都拿走了。”
艾薇愣了很久才问:“他受伤了?”
“噢,没有。我们队的爱丽丝生理期刚结束,她有明显的贫血症状……所以松锋将补血剂给了她。”
艾薇说:“谢谢你,我知道了。”
她没有去找松锋,不太合适。
松旭早就提到了,松锋和爱丽丝的匹配度仅仅次于之前的百分之八十九点九九……的那个命定之人。
松锋又格外迷信这个匹配度——
松旭吐槽过,说松峰有这么严重的基因歧视,如果和他高度匹配的人是D级基因,也不知道松峰会选择怎么做。
——大概不会有那种可能了,如果没有更高匹配度的人出现,松锋一定会选择向爱丽丝求婚。
艾薇买完补血剂,独自往郁墨在的医务室走,走到一半,眼前开始阵阵发黑。
只能停下,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休息,安静地坐一阵,看着面前人来来往往,缓一缓,等那一阵的痛楚结束,就没事了。
没人知道,她的生理期也刚结束不久,最近的探索大大地消耗了体力。
这也是轻微的贫血反应。
艾薇没有用那些补血剂,她坐了近半小时,等头晕感缓缓消退后,才起身,坚持往前走。
还没有进门,就听到房间里的争执。
郁墨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有很大区别:“……收起你的傲慢自大,你认为能保护她多久?她是个战士。”
“我是在解决你遗留的麻烦,”洛林声音不悦,任何人都能听得出他的讥讽,“乌鸦被视作不详真是它的不幸,我很想建议民俗学家将‘郁墨’两个字定为灾祸的象征。”
“请尽量少用形容词和我沟通,你明白它会影响我误读你的意思,”郁墨说,“现在你能以什么身份保护她?法律还是社会意义上,如今你和她都不具备任何亲密的关联。不想让她遭受一点风雨?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她关起来,关进你那些秘密基地里,房间的温度湿度都受你调控,或者去移植一个子宫,将她永远养在身体里保护——处处替她承担人性之恶的你,不是在帮助她,正在毁灭一个神明的诞生。”
“你用词扭曲得令人惊叹,”洛林说,“她可以体会到人性的恶,但我不希望是被人故意构陷。”
说到这里,洛林停下,侧身看向玻璃门。
“别躲了,”他冷淡地说,“出来吧。”
艾薇冒出一个小脑袋。
她还穿着之前的衣服,松松垮垮,陈旧感很重,袖口和膝盖处磨损感更重,第一区附近的荒废区空气干燥,尤其是这里的森林被砍伐后,大风带来满天飞的干燥泥沙。
现在的艾薇看起来就像一个可怜巴巴、穿着用干燥树叶和枯萎花朵做衣服的森林小精灵——
那些精美绘本上,一笔一笔描画出的小东西,挥舞着花刺和玫瑰枝做的尖矛,拿冬青叶做盾牌。
看起来对他不具备任何威胁性,却用那种柔软的椰子味浸泡他。
她的气味就像套在他手腕上的锁链。
“上将……老师,”艾薇改口,“我来送补血剂。”
说到这里,她谨慎地推开门,惊愕地看床上泪流满面的郁墨。
天啊。
这是艾薇第二次看到郁墨哭。
上一次还是和他分手,郁墨一边维持着标准微笑,说出那番“我无法对你产生x欲”的话,一边流出大颗大颗的泪水。
艾薇还以为自己真的令他痛苦到这种田地,万般愧疚,难言于表。
“你……”她迟疑。
“我没欺负他,”洛林说,“补血剂哪里来的?”
他的语气又变成了“会严格要求学生的洛林老师”。
“……买的,”艾薇解释,“安全区的药物紧缺,松旭说郁墨缺血严重,他也在积极寻找其他的血液补给。”
她看到郁墨安静地止了眼泪,那双手的血也止住了,但手掌苍白破损,憔悴可怜。
“你看起来也很需要血液,”洛林说,“嘴唇苍白,衣服破损——”
艾薇说:“衣服破损是因为低估了荒废区对衣服的磨损程度。”
洛林:“探险队有义务负责你们的衣服问题。”
“其实还好,”害怕他会因此向Green队追责,艾薇急急说,“毕竟是我个人问题,总不能再让探险队帮我买这些衣服吧……”
“这是必要的,”洛林严厉地说,“你们工作性质特殊,探险队需要负担起衣食住行——难道牛在耕田地时还需要自备绳子?”
艾薇茫然了一下。
她感觉洛林说得很有道理,但他的话太过残酷,狠狠地刺伤了她身为普通工作者的心。
艾薇说:“老师,您的比喻有时候真的很残忍。”
“如果说好听的话能让你生活更好,我倒是可以为你说那些东西,”洛林指了指郁墨,“问问他吧,被你们慰问的时候,他的手指痛不痛?甜言蜜语有什么用?能止痛?”
艾薇感觉不能。
刚才的郁墨都被疼哭了。
她被洛林的逻辑绕了进去,一时间呆呆地望着他,什么也说不出。
——对喔,甜言蜜语的确没什么用。
她为什么想听?
“不,”艾薇反应迅速,“但是说那些锐利讽刺的话,也没什么帮助——”
“至少你不会再拒绝探险队责任内提供的衣服,”洛林说,“我记得,我们曾经就话语的性价比展开过辩论。”
艾薇想起来了。
洛林还真是……把达成目的放在首位。
旁边床上的郁墨忽然间控制不住地笑了两声。
他说:“现在我终于明白你们离婚的原因了。”
洛林眯起眼睛。
艾薇震惊:“你不是说好要保密吗?你已经把我们离婚的事情告诉郁墨啦?”
洛林说:“他看到你就知道了。”
艾薇没有意会到这句话的意思。
她愣了一阵,听到身后传来辛蓝的声音。
“抱歉,打扰一下,”辛蓝友好、温柔地开口,“我可以说一句吗?那条银环蛇的脑部扫描结果出来了——你们想看看吗?”
艾薇非常想看。
洛林瞥她一眼,告诉辛蓝:“可以。”
辛蓝很快展示了扫描后的片子,还投影在墙上,为他们展示了一部分视频。
这些超过艾薇的知识范畴,但她很努力地去尝试听懂。
好在最后的结论十分清晰。
银环蛇没有内耳和听骨,依靠着低频声波来接收讯息,根据蛇身体的反应和模拟推断,确定它的确是“感受到不安”,才从郁墨救助的笼中逃出,又精准无误地咬伤了负责人阿彻。
艾薇没有说话。
她隐约察觉到了问题。
洛林难得地没有进一步问询,最后看了眼艾薇手里那些补血剂,还有她陈旧的衣服。
“这份报告不会交到茨里手上,银环蛇咬人事件会被定义成意外,”洛林说,“前提是,这种事情不会再次发生。”
艾薇说:“老师……”
话没说完,松旭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擦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献宝似的,拎着饭盒。
“补血剂虽然没了,但是我请食堂姐姐做了猪肝,”他耀眼的头发像金灿灿的太阳,“我记得郁墨哥不忌口,应该可以吃……的吧?”
说到这里,他疑惑看了一圈:“你们都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艾薇快速地说,“我来送药。”
松旭没敢问,为什么洛林也在这里。
他将盛满猪肝的饭盒放在郁墨旁边,无意间看到对方的手指,吓了一跳:“呀!你的指甲怎么看起来更严重了?天啊,好像翻出来的肉更多了……”
郁墨咳了两声,虚弱地微笑:“我没事,已经不痛了。”
艾薇看了眼。
失去指甲保护的甲床血淋淋一片,有两枚指甲翻出的肉格外明显,微微上翘,就像被什么东西夹着勾起来一样。
她呼吸不畅:“他们不仅拔了你的指甲,还用镊子夹你的肉了吗?……畜生,畜生,这么残忍!!!”
辛蓝安静地看了眼洛林。
洛林像是什么都没听到:“明天清晨八点,我会和茨里一起离开荒废区。”
艾薇的视线还在郁墨那血淋淋的指甲上,新的指甲长出需要三到六个月,这个东西和断肢再生或重接还不一样,就算是用了特殊药物和催化治疗,至少也得两个月。在没有指甲保护的这两个月,意味着郁墨必须戴着特殊的指套,每天每夜都忍受着血肉被暴击的痛苦。
松旭倒是看向洛林,洗耳恭听。
“如果有什么问题,”洛林说,“你们可以在今晚十点前联系我。”
松旭信心满满,想到他要离开,开心溢于言表:“老师,我们有事情会自己解决的,您就放心地去吧。”
洛林看向艾薇。
艾薇问:“为什么是十点前?”
“因为十点后我要睡觉,”洛林说,“注意你的作息,艾薇同学,我不希望看到十点后的你还在活蹦乱跳地为某人送药——你自己的贫血问题同样值得注意。”
艾薇说:“我的贫血问题是天生的。”
洛林说:“我记得你并不相信’基因评级’那一套,怎么又在这种事情上放弃?”
“……是的老师,”艾薇说,“对不起,我会尽量调整作息,养好身体,不让您失望。”
郁墨静静地听着,眼睛一下也不眨,覆盖着薄薄肌肉的皮肤因为愤怒而充血、发红,他却一动不动,沙弗莱石般的绿眼睛无声无息,静得似一汪深海,压下翻涌的潮水。
松旭羡慕极了。
……原来艾薇日常喜欢师生扮演吧?难怪她会喜欢洛林,因为他就是老师,而且还那么好看;重点是洛林老师看起来那么严肃,居然还挺配合……一口一个“艾薇同学”……
踌躇着,眼看洛林走了,松旭才小声问艾薇:“艾薇。”
“怎么?”艾薇同样小声回他,“有事?”
“没事,”松旭继续小小声,“你喜欢看小妈文学吗?”
艾薇:“……啊?”
……
艾薇不明白松旭什么意思,甚至非常困惑。
陆续有很多人过来探望郁墨,他是医生,和洛林的臭脸不同,人缘极好;那些受过他治疗、帮助的,都带了东西看他,饮料,零食,甚至从其他探险队处借来的药品……
队长魏柠甚至带来了两支军队用的补血剂,一支给郁墨,另一支给艾薇。
她贴心地告诉艾薇,是辛蓝给的。
“辛蓝说了,看你和郁墨气色都不好,茨里是军人,他犯的错误,赫克托上将也有责任,”魏柠说,“这两支军用强效补血剂是赔偿。”
泰格快羡慕疯了。
“军用补血剂啊,”他感慨,“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真品。”
艾薇没有喝,她握在掌中,低头,嗅到上面属于洛林的气息——
冷冷的,凉凉的,他特有的干脆利落。
她某天醒来,曾在自己的脖颈和手腕上嗅到这种气味,那种感觉很奇怪,属于他的气息像一个项圈,无形之中牢牢地在她身上打下标记。
直到离婚,这种残余的气味也难以消散,随时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冥冥之中,总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将他们捆绑在一起,藕断丝连,难以斩断。
聪聪同样艳羡地摸了摸那止血剂:“今天上午松锋还在四处奔走,为爱丽丝求这个强效补血剂呢……都没有,很少有人付得起它的价格……真好。”
荡荡咳嗽一声,聪聪才醒过神,看到郁墨血淋淋的手,立刻道歉:“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郁墨很宽容大度,“泰格,你过来,我看看你的膝盖。”
泰格的腿一直没有彻底好,还躺在病床上的郁墨甚至重新为他诊断,提醒。
“近期最好别走楼梯,”郁墨叮嘱,“容易伤到膝盖。”
泰格叹口气,苦闷:“倒也不是不行,主要是,不走楼梯,它更费劲儿啊……”
郁墨问:“都是为了一双健康的好腿——小宝,你去哪里?”
艾薇已经走到门口,闻言,僵住,半回身。
“快十点了,”她说,“我想早点睡觉,明天早上还要早起晨练。”
“去吧,”郁墨浮现出一丝苍白的微笑,“早点休息。”
艾薇说好。
她撒了谎,甚至是下意识地撒了一个谎言。
并不是想回去睡觉,而是想去看看洛林。
但是……洛林他现在睡了吗?
艾薇不安地看了下时间,发现现在已经是九点五十分了。
……走过去至少十分钟,如果超过一两分钟,洛林应该还没来得及休息吧?
她想当面向对方道歉。
为了这两支止血剂和他意外的宽容。
九点五十五分,洛林刚和辛蓝结束了一场争论。
辛蓝花了十分钟来向洛林指示,不该用那种语气对着艾薇说话。
“天啊,难以想象您居然能顺利结婚——哦,对不起,我忘记了,您已经离了,”辛蓝复述着偷听到的对话,“‘你们工作性质特殊,探险队需要负担起衣食住行——难道牛在耕田地时还需要自备绳子?’——主人,您是在为艾薇那破旧的衣服而鸣不平吧?为什么您不把这句话换成’你在为这个国家牺牲,隶属于国家的探险队应该承担起责任,为你提供优渥的衣食住行——你现在遭受到的待遇不公平,我很心疼你’。”
洛林在尝试着注射新药。
桌上的空瓶子歪七扭八地倒着,他已经试了两次,都没有效果。
十点后,预测中的敏感期又要来临。
他不能接触艾薇,但现在茨里在这里,还不能一走了之。
辛蓝继续说:“‘如果说好听的话能让你生活更好,我倒是可以为你说那些东西’——您想说的明明是,’如果能让你开心的话,我愿意为你学习说甜言蜜语’!”
洛林评价他:“好矫情的话。”
“别忘了,艾薇就喜欢这一套!”辛蓝说,“郁墨是她初恋,你知道初恋分量有多重吗?她的情绪,每次都会被郁墨刺激得波动最大,或许她下意识中——”
“辛蓝,”洛林打断他,“现在我不想听你讲话。”
“……那正是艾薇面对你时的反应,”辛蓝说,“还有什么问问郁墨痛不痛,你这么攻击他,不就是因为吃醋?你为什么不直接说,你吃醋了?你总是这样,明明可以用温柔的方式沟通,偏偏每次都搞得那么尖锐……她倒是不会再犯错了,但也是被狠狠刺痛后才记住的——你真的——”
“别忘记,我们已经离婚了,”洛林平静地说,“她再三提出离婚,明显对此很不满意,难道我要用镣铐将她捆在家中?还是威逼利诱哄着她继续维持她不爱的婚姻?我还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辛蓝讶然:“……你不打算复婚?”
“我学的第一句中文俗语,叫做’强扭的瓜不甜’,”洛林淡淡地说,“我不喜欢用强,她不喜欢就算了——至于郁墨,那只是本能排斥——你知道,艾薇和我有强吸引力。”
辛蓝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番话。
“这些药物都没用,”洛林将那些药瓶都丢给辛蓝,“你将它们都带走,晚上守着,别让艾薇过来;明天清晨八点,茨里不愿意走,你就去把他打晕绑到车上——还有那个罗伯特,一起带走,都不许留下添麻烦。”
辛蓝:“唉……”
没有办法,他默默地抱了药瓶离开。
十点整。
辛蓝刚刚离开特殊长官休息区,就看到被警卫拦下的艾薇——她现在和洛林解除了婚姻关系,没有接到命令,警卫不会再放她进来,也不会通知洛林。
辛蓝愣了一下。
艾薇用力向他挥手。
她手中握着一支军用止血剂。
“我知道,这个东西非常珍贵,”她额头上满是汗,“洛林能分到的也不多,他可能只剩下这最后两支了,不该都给我。他的处境更危险,而我马上就要回到安全区休息,给我太浪费了……”
辛蓝纠结了。
又聪明又天真的艾薇啊,你根本不知道,今晚我如果放你进去,那你给洛林送上门的,不仅仅是这一支军用补血剂啊……
洛林在两性关系上相当保守,坚决不同意婚前或非婚X行为。现在他和艾薇已经离婚,刚才表现出的态度也很坚决,甚至连“你去看守艾薇、别让她接近”的话说出口,显然,是非常不情愿在这个时候被基因、激素支配,再发生些什么……
他似乎也没准备和艾薇复婚。
辛蓝抱着那些对洛林统统失效的药水,冰冷的玻璃压着他的手,几步外,是不明就里的艾薇,她可能是一路跑来的,脸上还有汗水,嘴唇因贫血而泛白。
他面临着两难抉择——
放,还是不放她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