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
无论在哪里,无论是否在安全区中,洛林的宿舍都一如既往的简约。
被子永远叠得整整齐齐,床单没有一丝褶皱,平整到像家具展厅的样板间。
家政机器人不会将被子叠成这个样子,很多人更喜爱温馨的家居环境,会把被子叠成松软舒服的蓬松小面包——洛林就是把被子叠成边角锋利的整齐小方石头块。
在洛林那句话出口后,艾薇的逻辑有一丝的混乱。
她甚至被对方绕了进去:“我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哪里?”
“……我也说不清楚,但就是不太对,”艾薇说,“呃,你听说过荆轲刺秦的故事吗?”
“什么?”
“图穷匕见,”艾薇想到了,她立刻指责洛林,“我愿意帮助您,您应该感激我,而不是恩将仇报!”
“和我结婚,对你来说是仇恨?”
“……因为我的第一段婚姻就很草率,”艾薇说,“我当然不会想要这样的结婚理由了,虽然我很久没有结过婚了,可正常的结婚原因肯定不会是因为这个吧——再说了,结婚还需要冷静期呢。”
洛林始终在镇定地听艾薇讲话,等她说到后面的时候,他问:“如果结婚不需要冷静期,你就会同意?”
“老师,您抓住重点的能力,就像您测验前给我们划重点一样……”
“艾薇同学,”洛林说,“我并不记得给你们划过什么重点,基地严令禁止这种行为。”
“没错,”艾薇说,“所以您也从来都抓不住重点。”
洛林这个新宿舍让她感觉到压迫感,或者说,洛林每一个宿舍都是如此,过于地一板一眼、过于地守着规矩,没有任何情感,冷冰冰地、完美地完成一件事。就像洛林本人,除却不具备情感外,简直无可挑剔,但现在是最大的缺陷。他会严格地、甚至出色地负起所有责任,仅限于责任,艾薇感受不到他丝毫的情感。
感情好像是他的累赘,是他最不需要的东西。
在爱一字上,他是个吝啬鬼。
洛林没有继续说出结婚的好处,只是问艾薇:“你渴不渴?”
“不要转移话题,”艾薇模仿着他平时的语气,严厉地提醒,“洛林老师,现在是我在指出你的错误。”
洛林说:“你的嘴唇发干了,想在水中加些什么?晚上不能喝茶,但我这里有适合女孩喝的玫瑰桑葚,或者,你想加一些红枣?”
“我不要红枣,”艾薇说,“为什么你这里会有适合女孩喝的茶?”
“离婚的事情还没公布,”洛林说,“一些朋友送来的,他们听说我的妻子也在荒废区作战,认为你也需要。”
艾薇说:“我现在已经不是你的妻子了!”
“我知道,”洛林说,“但这些东西是给你的。”
艾薇没有继续试图和对方辩驳下去,那样太愚蠢了,比和松锋聊天还要愚蠢。
洛林去泡好玫瑰桑葚水,里面加了一点点的糖,艾薇一口气喝掉,发现洛林的手已经微微地变了色。
常年被遮挡的皮肤事实上很白,比很多爱美、出行都要打遮阳伞、包裹得密不透风的男士还要白,他体脂率低,手掌的骨骼感很重,高热令这双手呈现出一种绯红色。
尤其是那上面的疤痕,呈现出比周围皮肤的颜色更深一度的血红。
洛林将手交握,挡住上面的疤痕,皱眉:“你在看什么?”
“疤痕,”艾薇说,“很漂亮。”
“不可思议,”他说,“你从未提过你还喜欢残缺。”
艾薇吃惊:“你会认为伤疤是残缺?”
她忽然间明白洛林刚才拢手的用意:“你一直戴黑色手套遮挡疤痕,难道是因为自卑吗?”
“是不想触碰到蠢货,”洛林说,“愚蠢会传染,这个世界上蠢人多到危险。”
说到这里,艾薇倾身,低头,猛然冲到洛林面前。
“让我看看,”她说,“既然不是自卑,那就让我看看你手上的疤痕。”
“你该走了,”洛林提高声音,“我早说过,愚蠢会传染,辛蓝已经不幸运地中招了,我完全不敢相信,他居然会在这个时刻把通行证给你——”
“老师,您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傲慢?”艾薇打断他,“辛蓝做错了什么?他很礼貌、坦诚地告诉我,您身体不适的情况,还给了门禁卡,要让我自己选择,是我选择进来,而不是他把我敲晕了带过来。”
“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洛林说,“他知道,并且——”
“并且什么?因为他年纪大,还是因为他是仿生人?因为他知道您全部的秘密,而我对您一无所知?”艾薇说,“好吧,其实我也不是很想知道了,毕竟以前作为您的妻子,都没有知道那些东西的权限,更何况现在只是’前妻’。”
洛林说:“你的口才越来越好了。”
“都是老师您教得好,”艾薇发现自己学会了对方的’礼貌不失辛辣的讽刺’,“还不及老师您的十分之一,您那优美的语言才是令我望尘莫及。”
“出去,”洛林说,艾薇的到来让这个房间充满了属于椰子的清冽息,他说,“你现在还可以离开——”
“这种话,今天晚上你已经说了好几遍,”艾薇说,“不然怎么样?”
她皱着眉,看洛林:“我已经说过了,没关系,反正你我都很快乐,我也不亏。”
“什么不亏?”洛林不悦,“你已经将我当做你定制的姓娃娃?”
他想到郁墨那句话。
郁墨说,你已经被艾薇标记了。
你闻起来都是她的味道,就像她的所有物。
洛林厌恶这种从属关系,或者说,有人在他之上的这种关系。
“今晚的你似乎格外嚣张,”洛林说,“我能否知道是什么给予了你勇气?我对你的放纵?才让你认为有着随便出入这里的权限?”
“不是嚣张,是意识,”艾薇说,“我才意识到,这么久以来,我为什么不喜欢你那种自然流露出的傲慢,不,确切地说,我终于意识到你那种傲慢的来源。”
洛林不说话。
他真的很痛苦,生,理上的痛苦,甚至胜过以往煎熬的战斗,胜过童年时期挨过的每一次殴打、折磨,胜过第一次被夹断脚腕时的疼痛,胜过为了活命,亲手锯掉脚的折磨……
“你好像做’上等人’习惯了,做’领导者’习惯了,”艾薇说,“是不是没有人违背过你的命令?还是太多人供奉你、仰望你、依靠你,无论是战斗还是在学校中,永远都有人捧着你,只要你一句话,他们都会严格执行——所以你才会这样目中无人,认为只要你想得到的,就不会失手。一切都是唾手可得,一切都轻而易举。”
洛林说:“未必,有的人就不听我的话。”
“因为我不欠您什么了,您帮我保守秘密,我也会对辛蓝和您豢养其他仿生人的事守口如瓶,”艾薇挺起胸口,“现在我不是您的学生,也不是您的妻子,我很感激您提供的帮助,但有些,我也不会接受,我不愿意欠您的人情。”
洛林真不想听到“欠人情”这种话,这种语言好像让他的举动变得都别有用心。
虽然有时候的确如此。
“那你今晚来做什么?”洛林说,“你很矛盾。”
说到这里时,他起身,俯低身体,看着她清亮的眼睛:“艾薇同学,你开始说着道谢,现在又开始指责我……张牙舞爪,这是你独特的道谢方式吗?真是别具一格。”
艾薇噎了一下,才说:“还不是因为您的态度……离婚就离婚,然后复婚又说得这么轻而易举,就好像,它在你眼中就是玩笑,我不喜欢。”
洛林难得沉默了一下。
她明确的表达让他微微皱眉。
“我知道了,”洛林说,“所以——”
“所以,”艾薇飞快地说,“我讨厌您那种高傲是真的,今天愿意帮助您也是真的。”
“我是否该提议为你颁发一项第一区好人奖?”洛林说,“一边说着讨厌,一边又不拒绝亲密关系——你确定自己不是M?”
艾薇回敬:“您一边拒绝婚前X行为,一边在婚后那样……您确定自己不是变态?”
“好了,就当我是变态吧,”洛林说,“我今晚不想陪你锻炼口才——”
话没说完,艾薇忽而主动靠近,擡手,隔着黑色、严肃的军裤,洛林一僵,甚至有些动怒,严厉地推开她不安分的手。
他说:“别胡闹。”
“是胡闹吗?”艾薇摊开手,将手掌心贴在他脸上,“刚刚它烫到我了,洛林老师,您表面上正义凌然地斥责我,实际上在想什么?这么烫。”
她甚至有些开心!
天啊,是她坏掉了,还是洛林本身的情绪过于机械化?这甚至是艾薇第一次看到洛林这种表情,那种故作镇定、甚至有些愠怒地斥责她,因为她的’冒犯’而不悦——
现在的对方看起来很好吃。
真的很好吃。
不是一板一眼的机器,是程序出错、意外之中自然流露的情绪。
艾薇忽然间想看到更多。
她很想知道洛林的其他面,不同的情绪,她好奇,想看看对方究竟会不会被彻底激怒,是能坚决抵挡住诱惑,还是……?
她想看他“失败”。
洛林眯起眼睛:“你想做什么?”
“想帮助您,”艾薇盯着他,慢慢地笑了,“您看起来很抗拒被人触碰,从未尝试过失控的感觉吗,老师?”
洛林说:“别用这种幼稚的话语试图和我调情,没有任何用处,艾薇。”
艾薇并不这么认为。
她感觉好像抓到洛林的痛点,不,不是痛点,这么久以来,两个人每次的姓几乎都是由对方主导,虽然也很快乐,但艾薇总觉得应当是彼此、互相的。
——就像引诱古板正直的人犯戒,会有与众不同的愉悦。
为什么洛林每次都要那么高高在上地和她完成姓艾,为什么不能让她主动,要她拉着洛林一起沉沦?难道他永远都要保持那种领导者的样子吗?凭什么不能像她对他一样、意乱情迷,不可自拔?
方才的怒火和争辩在这个时候都变成一种奇怪的执拗。
“是吗?”艾薇说,“可是,老师,您现在好像已经快要忍不住了……”
说话间,她蹭掉袜子,赤足踩在地上,往前迈几步。
艾薇隐约记得,对方很喜欢摸她的脚,好几次都把她摸生气了才松开。
洛林一脸冷峻,但军裤出卖了他。
艾薇精准无误地抓住他的手腕,低头,蕴热的呼吸落在他手背疤痕上,洛林不悦皱眉,但在抽离之前,她忽而俯身,轻轻地舔了一下他手背上那块儿狰狞的疤痕。
“老师,”艾薇说,“您现在尝起来很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