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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薇被问住了。
她察觉到自己失言,甚至怀疑了一秒钟,是洛林在给她下套——
不过这点很快被推翻。
不离婚对洛林又没有什么好处。
她的真实身份只会拖累洛林。
这个第一次发言的女总裁决显然没有放过他们的打算,她面前摆着厚厚一叠资料,艾薇猜测,那些极大可能是他们的个人信息。
她不确定对方有没有查看过军官宿舍的监控和出入记录。
仍旧是洛林冷静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是的,”洛林说,“我已经说过,她昨天有贫血反应,为了不影响今天的询问,我让她在我的宿舍里休息——那里更安静,能让她得到更充足的睡眠。”
女总裁决低头看着记录:“离婚后的关心出于什么?”
艾薇抢答:“他的责任心。”
洛林没说话。
女总裁决有乌黑、利落的短发,和同样透彻的目光,在这种冷冽的视线注视下,艾薇补充:“洛林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
女总裁决说:“那为什么要选择离婚?”
“因为’有责任心’和婚姻能否持续的关系不是很大,长官,”艾薇快速地说,“他很好,但不适合我。”
人夫男提出疑问:“根据资料显示,洛林担任你的老师后,按照条例,他必须将你转移到其他班级中——他重新将你调到自己课堂上,并且为此付出高额的罚金——你认为他这么做,也是出于责任心吗?”
艾薇愣住:“什么?”
“没什么,只是少了一份补贴而已,”洛林说,“按照法律,老师和学生之间不该存在其他关系,这是我的错误,和她没关系。”
他沉着地坐在椅子上,泰然自若地面对着众人的审问,黑色尖晶石般的眼如深埋于地底的寂静。
女总裁决用一种探究地语气问:“既然你有责任心,为什么不能将这段婚姻负责到底?”
艾薇心里藏了个大叫“stop”的小猫,她真的很害怕女总裁决会在这个时候“唤醒”洛林的那份深埋的责任心——
如果洛林在这个时候选择对“离婚”反悔,该怎么办?
从表面上来看,这份婚姻的确对她有利,可是,只有艾薇清楚地意识到,始终陷入“求而不得”的她一定会因此焦虑、发疯、内耗……
人生那么大,艾薇不想过早陷入感情的陷阱。
她焦急地看向洛林,发现后者正侧脸看她,看起来好像一直在观察她的表情。
艾薇的嘴唇又干燥了。
“婚姻不是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洛林说,“只依靠’负责’难以为继。”
艾薇说:“是的是的,他说得很有道理。”
人夫男头痛地揉着太阳穴:“恕我直言,据目前的表现来看,我着实很难发现二位’性格不合’的地方;恰恰相反,二位的默契程度和对彼此的了解、忍让,在我上一份职业生涯中都属于罕见……”
艾薇问:“你上一份职业是什么?”
人夫男说:“结婚冷静期考察员。”
艾薇:“……”
“你们有十分钟的时间休息,聊天,”女总裁决宣布,“十分钟之后,我们会继续。”
艾薇对这个“十分钟”感激不尽,她没有休息,拉起洛林的手,将他拉到房间外。
她努力复盘自己刚才的表现,越想越不对。
最终,顺利地找到问题所在处。
“你不应该那么附和我,吵架吵得也很虚伪,”艾薇提醒,“你平时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呢?那种目中无人的傲慢无礼呢?”
洛林说:“只要你坚持离婚,这份审查就会通过。”
艾薇说:“可是您昨天还在说——”
“因为女总裁决和我有过节,”洛林简单地解释,“——为什么不说你想和我离婚的真实原因?”
艾薇噎了一下:“……因为您人还挺好,我不想在外人面前攻击您。”
“如果你现在不想离婚的话,就继续保持这种无用的善良,”洛林说,“别忘记你的目标。”
“您不也是,”艾薇说,“您为什么不在那些人面前讲我的缺点、为什么不讲想和我离婚的真正原因?”
“因为想离婚的人是你,”洛林冷静地说,他垂眼,身后阳光铺满庭院,不曾有半点落在他身上,他站在阴暗中,黑色军装像巨大的阴影,“我尊重你的意见。”
艾薇无话可说了。
她低头,看到洛林的军靴,他的作战服和军装都是部队统一配备的,除却那天穿的军礼服外,平时的衣服都旧了,但很干净,靴子也擦得锃亮。
陈旧,干净,严格,责任。
这是洛林。
“脚掌心还痛吗?”洛林说,“昨天你一直说它被磨月中了,很不舒服。”
艾薇说:“早就没事了。”
毕竟她也天天跑步,脚掌心比小椰子要坚强很多,没有那么脆弱,不会被一茶就月中好几天。
投桃报李,她也问:“你说那个女总裁决和你有过节,是什么——”
话没说完,听到滴滴滴、计时器的声响。
时间到了。
洛林和艾薇重新回到会议室。
有了洛林的提醒,这一次,艾薇发言谨慎很多,也略微坦诚一点点。
她仍不想在这些人面前讲洛林的坏话,也不想暴露太多秘密,于是挑选了一些不那么夸张的东西。
“洛林的眼中只有事业,”艾薇认真地说,“对他而言,妻子甚至不如下属更值得信任;哦,我当然没有抱怨的意思,肯定有喜欢工作狂的那种,只是工作狂不在我的择偶偏向中。”
洛林的嘴唇动了下,又紧紧抿住。
艾薇感觉他看起来好像有话要说,又压下去。
她继续说:“我们之间的确存在思想上的代沟,很难向你们举例说明,只能说,一开始的我对婚姻不够谨慎,这是我的错……”
人夫男第一次见到离婚夫妻在阐述对方缺点时,会优先选择反思自己的错误。
他甚至不认为两人应该离婚——他们应该原地结婚!结婚!结婚!!!
职业素养让他难以在纸上写下“感情破裂,婚姻不可延续”的话语,写下“感情”两个字,他甚至忍不住问艾薇,满眼纠结:“真的不再考虑了么?”
“不了,”艾薇想了一下,她说,“当然,我很感激洛林这段时间的照顾,作为丈夫,他的确完美地完成了职责,或许我太贪心不足,也不希望在这段婚姻中永远扮演乖乖听话的孩子角色……嗯,有时候我会觉得洛林上将或许不是将我当作妻子,而是他的孩子,他的后辈,他的宠物。”
艾薇其实委婉了这段说辞。
她想说——
洛林似乎把她当作姓奴隶,当作一个所属品,一个听话乖顺的小猫咪,一个会毫无思考能力、任由他摆布的漂亮娃娃。
他的择偶意向表写得那么简略,显然从开始就没有打算付出感情。
“当然,”艾薇说,“既然提出离婚,肯定我也有很多不好的地方。”
说到这里,她望向洛林。
向来倨傲的洛林,只平淡地说了一句:“别妄自菲薄。”
人夫男期许地看着洛林,一直盼望着他能说些什么,最好可以解释一下其中的误会……这样,说不定就能打动艾薇的芳心,他们也能在这工作中狠狠看一场漂亮的破镜重圆大戏……
没有。
洛林没有解释。
女总裁决冷冷地看着洛林:“我知道,您是个变态。”
这句话是用德语说的,艾薇注意到她用了敬称,是“Sie”,不是“du”。
另外两个人的问询记录汇总到女总裁决这边,她逐字看完后,宣读。
“根据目前的审讯来看,二位对彼此仍旧怀有一定的感情,并且是极其稀有的百分百完全匹配情侣——”她说,“但是,艾薇女士对解除婚姻的态度非常坚决、且果断,没有任何犹豫。”
艾薇很害怕她再来一个“但是”。
“基于政府先前通过的《婚姻自由法》条例,”女总裁决说,“我们需要充分尊重当事人的意见,因此,二位的离婚仍旧是合法、合规的。”
“不过,”女总裁决忽而话锋一转,“二位的离婚原因前后矛盾,又有多处不符合——考虑到二位都是从荒废区中回来,或许是状态不好。两月后,半年之内,我们会重新和二位详谈——希望下一次,二位能诚实回答,再度欺瞒会让我们对你们离婚的动机产生怀疑。”
艾薇不理解:“我们能有什么动机?”
“说不好,”女总裁决说,“请相信我们,政府只是想尽力保护二位的权益。”
紧张的离婚审查就此结束。
好消息:暂时成功离了;
坏消息:之后还有审查。
……
艾薇完全想不到离个婚还要如此一波三折,洛林倒是很淡定地为她解答了疑惑。
首先,洛林是军人,地位又特殊,权力太大,他的家人、家属都会有一定的从业限制,譬如不可以经商、不可以从事一些暴利行业——军政商混在一起,容易滋生腐败;
有一部分人会因此选择“假离婚”,暗中牟利。
其次,人类生育率持续走低,离婚审查不一定是想“能挽留一对是一对”,而是为了吸取更多失败的经验教训,数据将全部灌输给新一轮的“择偶匹配”中,争取让每一段基于高度匹配的婚姻都能从始而终——
艾薇问:“基于择偶匹配在一起的夫妻,有离婚的吗?”
“当然有,”洛林说,“我们不是吗?”
艾薇快走几步,追上他:“……当然不是我们,我是说,还有其他夫妻吗?”
“没有,”洛林说,“只有我们。”
艾薇想。
好吧,从某种角度上来讲,他们也算独一无二了。
说到这里,洛林叫她名字:“艾薇。”
艾薇说:“什么?”
“虽然我有时会要求你称呼我为daddy,主人,老师,”洛林冷峻地说,“但那并不意味着是真实的,能明白吗?我说过,杏幻想要和现实分开,这并不意味着我希望你是我的女儿,奴隶,学生。”
他提到艾薇阐述的离婚原因。
艾薇犀利地指出:“后面那个已经是了,而且很明显,这种悖德感令您乐在其中。您甚至有时候会通过咬我后脖颈和扇啤菇要求我声音大些。”
洛林第一反应是观察周围有没有其他人。
确定安全后,他才压低声音,回应:“因为你承受不住,每次我都不能全部进入,只一半你就吃力,时间久了你也不舒服,为了快些,我只能需要你的声音给予足够的心理满足,才能……你知道。”
“您也承认这能让您心理感到满足?”
“我从未否认过这点,”洛林沉沉看着艾薇,“我们很合拍,艾薇,无论是在课堂上,还是其他地方。”
“我不喜欢您这样说话,”艾薇说,“您这样的语气,就像是在说’和我离婚真是你最大的错误’,我不喜欢您这样高高在上的态度,不喜欢您的傲慢、无礼,不喜欢您的独,裁,不喜欢您事事都好像稳握胜券。”
洛林说:“如果你一开始就用这种态度对那些人说话,他们或许会早些结束审查。”
“因为我不想让您在那么多人面前出糗,”艾薇大声,“很难理解吗?因为我知道您傲慢、知道您高傲、高自尊、极其爱护名声——所以我不会在其他人面前讲您的坏话,我知道您本质不坏——啊啊啊啊!!!”
她自己尖叫,难受极了:“讨厌死了,为什么到这个时候我还要为您说好话?您真是个讨厌鬼,十足的讨厌鬼!”
洛林看着她。
艾薇穿得很简单,这样的装扮让她甚至像个还在读书的学生,她的情绪波动也很像学生,爱恨恩怨都表达得直白。
他并不能完全理解艾薇的每一丝情绪变化。
两人的生长环境有着很大一部分差异,十四岁前的洛林的世界中几乎全是坏人,而十四岁之后,他接触到的都是友好(纵使只是表面)的人。
艾薇不是。
年龄和教育的差距缓缓拉开了二人,洛林能看到她的情绪、看到她的所想,但不能完全理解。
“承认吧,”艾薇放下手,说,“您肯定认为,我和您离婚是’闹小孩脾气’,不够理智,就像现在这样,您没办法完全理解我。”
洛林说:“世界上不会有人完全了解另一个人,完全看透太乏味。”
这相当于一种变相的承认。
艾薇第一次觉得九岁年纪差距这么可怕。
洛林看她,一直像大人看孩子,老师看学生,前辈看后来者——
丰富的阅历,磅礴的学识,充足的经验,优秀的身手,出色的格斗技巧,一流的处事能力……这些都是令艾薇深深迷恋的原因,可也是降维式的打击。
偏偏她又矛盾地不想永远做小小的追随者。
他的确不会因为艾薇的“闹脾气”而生她的气,可这种宽容的对待何尝不是一种高高在上呢?
归根究底,还是不够在意。
就像现在,洛林轻轻叹口气:“聊着天,你怎么又难过了?”
艾薇紧紧绷着脸,她想让自己看起来凶一点。
“我们的婚姻并非毫无感情,”洛林慢慢地说,看着艾薇严肃、紧绷、蕴着怒气的脸,她的眼睛看起来很像快要哭了,他说,“我很欣赏你。”
“……我知道,”艾薇说,“您肯定欣赏我,您说过很多次。”
“不仅仅是欣赏,”洛林克制地说,“不是毫无感情。”
说这些话时,他垂在身侧的手并不是放松的,而是缓慢地握紧,又松开,继续冷淡地保持着。
“我也知道,”艾薇说,“肯定有感情,但……它太羸弱了。”
艾薇能感受得到,洛林是有点喜欢她的,毕竟那样严苛的他,也曾用不同的身份立场来称赞她,表扬她,不止一次。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她呢?
只是这点喜欢太渺小了。
渺小到不堪一提。
仅仅是喜欢,还没到深爱的地步。
这才是艾薇不甘心的来源。
——如果他完全冷酷无情,不曾表达过任何偏爱,她或许会早早地、干净利落地和他一刀两断、彻底分开。
可是没有啊。
他的爱不够丰富到让她有安全感,不够让她能放心地留下、交换、付出;也没有冷淡到让她下定决心,早日提行李箱跑路。
就是这么不多不少的一点,每天喂食一点点,能把骁勇善战的战士喂成牢笼中娇弱不堪的金丝雀,能喂得人丧失斗志,温水煮青蛙。
这样不公平,完全不公平。
“您说我们合拍,在某些地方的确是合拍的,”艾薇说,“可是您也应该发现了那些矛盾——如果我是普通的人类,您也没有豢养那些仿生人奴隶的话,或许我们也可能这样继续合拍、各取所需下去,但是,显然易见,我们之间存在了太多矛盾,而我们对彼此的好感完全不足以和它抵消。”
洛林说:“不足以?”
“嗯,”艾薇继续点头,“不足以,我承认对您的确有好感——您刚刚问我,为什么那样难过,就是因为这个——虽然我口口声声,能讲出您很多很多缺点,什么傲慢无礼啦,目中无人啦……可我还是会对您有好感,洛林老师。”
洛林站得笔直。
他说:“你第一次对我讲这些。”
“是的,”艾薇说,“因为我也有自尊心呀,虽然您可能习惯了践踏别人的自尊,因为您的职位——喔,当然,我不是在指责您,我也感受到了,很多时刻,您对我都是’口下留情’,谢谢。”
洛林擡手,又慢慢放下。
他没有强制性去碰艾薇。“您不理解为什么我会选择离婚,”艾薇说,“毕竟这段婚姻看起来真的完美极了,百分百的高匹配度,无论是基因还是要求,甚至会有人说我在’高攀’您,嗯……话虽然难听,但我看起来似乎的确是受益方,所以您才会那么惊讶吧……”
她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坦诚。
“如果我没有对您产生感情的话,这些当然很好,”艾薇说,“可是我超乎预期地喜欢上了您。”
洛林没有动。
“……就在基地里,”艾薇承认,“您为我们上课的时候,我作为学生,对自己的老师产生了好感。当然,我知道,那个时候,我们婚姻还没结束,我这样的好感是错误的,甚至可以算得上是精神出轨……”
“你那时已经给我写了离婚申请书,”洛林说,“不算。”
“您今天大度得像是被……附了身?”艾薇诧异,把“郁墨”两个字咽下,她不希望话题跑偏,现在一心一意告诉洛林,自己的想法,“如您所见,向您索要联系方式时,其实我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设,鼓起勇气,才跑过去的。”
洛林没说话。
他仿佛又看到那个满头大汗、忐忑不安守在路上的艾薇,她紧张得呼吸都不稳,犹犹豫豫地索要联系方式。
那天的阳光很好,晒得她脸颊上有一层漂亮鲜活的小绒毛,她流了很多汗,可看起来干净极了,像一颗水蜜桃。
“那之后,我甚至还有点后悔写那封离婚申请书,因为发现您就是我丈夫后,我其实有点开心,还有点害怕,”艾薇说,“我们第一段婚姻开始得很仓促,我也意识到您对婚姻并不在意,包括妻子……黑暗区中,您和我作艾,其实我有那么一点点害怕的,只是故意装得那么镇定,不知道您有没有发现;那个时候,我也不难过,因为您技术很好,除了一开始撞进来时很痛,剩下的就很快乐了——第二天,我以为我们关系已经近了一步,可您冷漠地告诉我,不能乱说话,哪怕是在您面前。”
“说实话,那个时候我很难过,但我又能很快说服自己,因为您秉性正直,忠于人类。”
“再后来,您救了我。”
“我被怀疑谋杀军人的时候,罗伯特将我带走审讯,关在警局中,还企图诱骗我承认,是您从天而降,穿着军装,将我带到车上,安抚我,给我东西吃;在军中审讯室里,茨里没有对我严刑逼供,也有您的帮助,”艾薇说,“现在想想,在那个时候,我应该是最喜欢您的时刻,之后再没有一秒能比得上那次。”
“最?”洛林说,“最喜欢?”
“嗯,”艾薇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认真地说,“然后,审讯结束,我又接受了您的单独审讯。”
“我在那个时候意识到,原来,这段婚姻是错误的。”
“我的喜欢是一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