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黎明格外清新,街鼓声与道观钟鼓声此起彼伏催人醒。
角落里的乌鸦低沉鸣叫,似乎因双翼损伤而感到痛苦。李淳一睁开眼,伸手取过铜罐给它,里面还有些食物,足够它吃上一会儿。晨光肆无忌惮爬上床榻,让人无法继续安睡,李淳一裹着毯子坐了起来。
烧退了,身体干燥又凉。她取过袍子穿上,下榻时回头看了一眼,褥面上血迹斑驳,提示昨晚一切并非梦境。宗亭的确来过,弄伤了她的乌鸦,还将金箔假面留在了这里。李淳一俯身,捡起了地上那只假面。
时间催生出很多东西,包括这假面。久别重逢,各怀鬼胎,就譬如各自戴上假面,骗人欺己。
李淳一将假面丢进妆奁,敲门声随即传来。
来者是至德观的常住道人,道号司文,三十来岁,是个面目清秀的女冠子。
李淳一的随行侍女就跟在司文身后,此时正捧着漆盘候在门口。漆盘上叠放着干净齐整的亲王礼服,与先前被胃液污了的并不是同一身。
显而易见,这是从宫城里送出来的新物。
司文道:“昨晚便送到了,说是圣人今晚设宴,请殿下赴宴。”她说完接过侍女手中漆盘,吩咐道:“殿下尚未洗漱用饭,去准备吧。”
打发走侍女,司文将漆盘放在凭几上。李淳一坐在几案后,擡手摸了一下那衣料,忽问司文:“练师①有话要同我说?”
司文遣走侍女正是为此。她道:“昨夜是太女遣人到观中送礼服,那人欲单独见殿下传话,但被道长拦下了。”
李淳一问:“来者是哪个?”
“来者是太女府上的一位幕僚,据闻近来十分受宠。”司文说得含蓄,实际是指李乘风的所谓男宠。
李淳一忽然想起昨天傍晚想要送她去太女府上的那个男人。
李乘风明知道她发热体弱,雨夜里却遣男宠前来。打算单独见面传话?这其中的心思不太好猜,但李淳一知道,送礼服也好探病也罢,都是借口。
她骤擡眸,又问:“昨日可还有其他人来过?”
“没有了。”司文眸光中没有半点隐瞒,这应是她所知道的实情了。
那宗亭的到来又如何解释?不从大门进,难道翻墙入?可他昨夜似乎干燥清爽得很。至德观是女观,晚上闭门后便谢绝男客,宗亭避开耳目悄无声息地进来,并不是太轻易的事。
但他为何要来?
李淳一短促闭目回想一番,昨夜他前后态度很是不同,起初戴着金箔假面时的狠戾模样差点吓到她,摘去面具后则又是一番姿态。
他伪装成陌生人前来吓唬她,又说她“因病卧榻,周围无人可信,若遇人图谋不轨,便无计可施”,分明是警告。好像倘若他不来,就会有心怀不轨的人前来,且后果严重难以估量。
因此他移去假面,流露虚无缥缈的温情,给出信誓旦旦的承诺。他低着头同她说“只有臣能保护殿下”的那一句,李淳一仍记得十分真切。
她下意识舔了一下唇角,忽听司文道:“观中如今也未必太平,殿下可是要多作些防备,或是避一避?”
李淳一移开那礼服,将她推演幻方②的盒子搬上几案,似乎并不害怕,只说:“避无可避,要来的总会来的。”
司文看她低头推演的幻方已达百数,繁复细密,变幻莫测,遂问道:“殿下推演幻方之法,是贺兰先生所授吗?”
李淳一思路骤停,擡首回说:“不,另有其人。”
司文只知她在江左封地这些年,是以青年名士贺兰钦为师,没想到还另有师傅。幻方是孤独的算学游戏,不便打扰,司文遂识趣离开,只留她一人沉迷这数字变幻。
秋日天光渐短,临近傍晚时天阴了下来,东风刮得很是恣意,似乎明日又要变天。年轻女冠们在日暮前忙着收符章,晒了一天的符章已经干透,每一张在俗世人眼里都显得神神秘秘。
李淳一练完功,换上亲王服往宫城去。她很久没见女皇陛下了,甚至不太记得那张脸。女皇不太喜欢与她亲近,只扔一座空荡荡的偏殿给她,拨几人照料起居,也不带她念书,完全放任自流。而那时她李乘风与阿兄李琮,早已入东宫馆阁学习,似乎再长几年就要成为国之栋梁。
她到十几岁才勉强入了国子监,与门阀世族家的子女们同窗。
国子监的生活短暂,谈不上十分愉快,但也不能说一无是处。如今回想起来,那大概是她人生中最恣意的时期,不过都过去了。
长安傍晚街景显得匆忙,到处都是在闭坊前赶着回家的人。红衣金吾卫骑着高马腾腾而过,即将开始夜间都城的警备与巡防。
这时李淳一的车驾也驶进了宫城。承天门外东西朝堂,为中书、门下二省,是最接近帝国权力核心所在。继续往里,是外、中、内朝,格局规整泾渭分明。途中可见忙着点灯的小内侍,宫灯必须在规定的时辰内全部亮起,风雨无阻。
晚宴所在两仪殿,已算是内朝,女皇习惯在这里宴请群臣。今日晚宴,请的是昨日赢得击鞠比赛的大周骑手们。昨日吐蕃人遣出的皆是强劲骑手,因之前战败给大周,本想在击鞠赛中赢回一口气,可最终还是输了,且还要被大周朝臣嘲笑“吐蕃所谓精英骑手连大周文臣也打不过”。
击鞠是危险的游戏,但尚武的大周人嗜之如蜜糖。
让吐蕃人自取其辱的骑手们,是今晚女皇嘉奖的对象,也是供她挑选的成婚对象,因此,这宴会的动机显得耐人寻味起来。
“殿下来迟了半刻钟。”熟悉声音在李淳一身后响起,声音主人正是“不在被选择之列”的中书侍郎宗亭。
他往前一步,与李淳一并行。
李淳一好像不在意迟到,拢拢袖说:“相公走路没声,真是吓了我一跳。”
“殿下这么好吓唬吗?”
“本王胆子一向不大。”李淳一说。
宗亭不以为然地笑道:“殿下这些年没长个子,不好好吃饭吗?”李淳一这才意识到他长高了不少。七年前他不过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现在她只勉强够到他肩膀。
“本王不矮,是相公太高了。”李淳一仍拢着袖子。
两人都走得不着急,好像因为“身边反正有个垫背的”所以根本不在乎迟到。
外面夜风凉凉,两仪殿内却歌舞声不歇,甚是热闹温暖。主位坐着女皇,东西两边分开坐着太女李乘风和骑手们,中间圆地毯上,高昌乐工正奏琵琶曲,叮叮咚咚即将收尾。
他二人进殿时,乐声刚歇。一番行礼免礼声之后,李淳一终能擡头看一眼女皇。七年前她头发漆黑如墨,但如今已是花白。
“怎来得迟了?”、“儿臣估错了时辰。”、“那罚你舞个剑吧,琵琶拿来。”女皇言罢,内侍即将琵琶递过去,同时又有内侍将剑递给李淳一。
她舞剑,女皇亲自伴奏。铮铮声响,女皇才是舞剑节奏的控制者,李淳一只有配合的份。不仅舞剑,在所有的事上,都是如此。她不需要有想法,乖乖地服从与配合就是正理。虽然看上去女皇对她一直放任不管,但女皇的掌控欲,绝不亚于她姊姊李乘风。
舞剑全程,都在女皇的掌控与注视下。女皇以前也看她舞过剑,七年过去了,这幺女剑越舞越好,女皇甚至隐约察觉到了这其中被悄悄按捺下的锐利与锋芒。
与其说是罚,不如讲是试探。李淳一收剑躬身,女皇也将琵琶搁置一旁,道:“坐。”
李淳一应声入座,她对面的小案后,坐的正是李乘风。而李乘风右手边的位置,依次坐着宗亭等三人,她右手边也同样坐着三个人,皆是昨日上场的骑手。
这其中李淳一只认出三个人,中书侍郎宗亭、左千牛卫中郎将谢翛、还有一位起居舍人宗立,是宗亭的从弟。
共同点是,他们都是她的同窗。
不同点是,其他人都安安分分用餐观舞,只有宗亭隔着两丈远用唇语同她说话。他说的是“离他们远点”,而要命的是她居然看得懂。
有些默契就像本能一样难弃,于是她张了张嘴,用唇语回敬“本王不懂”。
对于不爱闷头吃的人而言,如此宴会无趣至极。事实上这样的无聊场合有许多,譬如国子监以前毫无新意的讲学集会,老夫子一讲便是一两个时辰,令人昏昏欲睡。她曾和宗亭在集会上隔着很远的距离讲唇语,甚至用唇语下完过一盘盲棋。
以前集会人多,但今日人少,明目张胆用唇语交流太显眼。李淳一讲完那句便不再开口,只低头喝了些羹汤,期待宴会能早些结束。
她案上的一碗素羹汤几乎全部吃完,其余菜品则一动也没动。就在舞乐声暂告一段落之际,对面的李乘风问她:“那罐烩肉不合你胃口了吗?你小时候分明很爱吃。”
李淳一回说:“姊姊,我如今不吃肉了。”
“荤腥不沾?”
“恩。”
“可你方才喝的那碗素羹,是加了肉汤的,不要紧吗?”
李淳一的唇角不起眼地压了一下,但随即又笑道:“不要紧。”她看向宗亭,轻轻张了下逐渐变冷的唇,是一个“走”字。然宗亭稳坐着不动,不慌不忙饮尽了面前的酒。
李淳一胃气翻涌,她自觉等不到宗亭回应,打算起身告退之际,宗亭却稳稳当当站了起来,在这时充当了谏官,不急不缓道:“陛下,明早还有朔日大朝会,实在不宜休息得太迟。”
女皇淡笑,饮了一口酒,终开金口:“那就散了吧。”于是她起身,几个内侍紧跟其后,诸人连忙恭送。
女皇走后,李乘风亦带着内侍打算离开,但她刚走两步,又折回来,凑到李淳一耳边道:“听姊姊的话,别在中书省过夜。”她说完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宗亭,神情寡淡地转过身,便带上人回东宫去了。
几位臣子各自结伴离去,唯宗亭与李淳一还在原地。他们还未走远,李淳一忽然转过身直奔廊庑尽头,最终在高耸的槐柳树前停下,弯下腰呕吐了起来。
那呕法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只有瘦骨嶙峋的手扒住粗糙树皮,借着树干支撑自己的身体。夜风里她大口喘气,有胃液溅到袍角上,空气里都浮动着酸涩气味。她阖了下眼放缓了呼吸,宗亭已是走到了她身后。
“这么多年,臣还以为殿下呕吐的毛病早已经好了,看来没有啊。”他缓缓说着走到她面前,摸出帕子伸手过去擦她的唇。带了一点潮气的夜风轻卷他的袍角,与他的动作一样温柔。
宫灯黯淡,这夜没有月亮。他擦完俯身,盯着气息未定脸色惨白的李淳一,单手握住她颤抖的肩,很是笃定地低语道:“殿下的病不在胃里。”
手往下移,按在她起伏不定的心口:“是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