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言行可以彻底抛开感情,因此显出冷漠。李淳一披上外袍,束好头发及玉带,套上乌皮靴,回头看一眼仅套了单袍就从内室出来的宗亭,道:“相公留步,行宫人多眼杂,还是谨慎些好。倘要休息,就在此歇下,倘要回去,请等到晚上。”
言罢她衣冠齐整地出了门,连头也没有回。那脚步声远去,宗亭瞥见了特意留在案几上的伤药盒,这才隐隐察觉到脖间刺痛。他顺手从妆奁中拿起镜子一瞥,细薄的皮肤上是明显的牙印伤口。因泡在泉池水里,血未止住,到现在还往外渗,衣袍领口血迹斑驳。
伤药盒底下放着干净手巾与纱布,“贴心至极”,却也令他胸闷气短,以至于满腔恼火不知要往哪里宣泄,最后连伤药也懒得抹,拿过手巾压住伤口便又躺回了榻上。
人生许多问题都难解,情爱更不是万能药。他眷恋彼此亲近,渴望一直占拥,然而对方却飞出纱帐樊笼,去寻她自己的天地。“从局势上看”——仅这几个字,便足证她已经跳出男女情爱去面对自己的路了。
这是好事,但也是矛盾所在。他乐得见她强大,却又担心她因此振翅高飞、将过去悉数抛个干净。在他能很好地处理这些矛盾之前,只能揣着得失心忐忑焦虑。
铺天盖地的困意沉沉覆下来,他仍在发热,后背甚至窜起寒意,纵情过后的身体十分疲惫,只能枕着锦被中她的气味,沉沉睡去。
行宫清早寒意料峭,秋意很浓了,红叶承接着晨霜,在日光下很快化成了露水。内侍端着小罐蓄了露,用来煮一些稀奇古怪的饮品。随同女皇来行宫的光禄寺少卿紧盯着食单,有些暴躁地催促饔人准备宴食。
石瓮寺钟声接连响,山谷雀鸟被惊起,越过寒冷溪涧在萧索林间追逐不停。
餐碟陆续摆上食案,说是私宴,但规格也绝不随便,从光禄少卿手上的食单上便能窥知一二。
今日来的这位对女皇而言是极为重要的客人,她曾请他做太子的老师,那时候他才二十几岁,深得青睐,却轻擡手将富贵荣华拒之门外。而今他将成为制科敕头,女皇甚至命人悬其策文于尚书省,以示大国得贤之美。
贺兰钦静坐一室,等候召见。因还未授官,便仍是道袍白身,从简中却穿出贵气。内侍小心翼翼进屋,喊他道:“贺兰先生,筵席已准备妥当,请随某来。”
贺兰钦起身与他一道出门,迈入宴厅时,仅有几个内侍在,除此以外便只有来来往往送宴食的侍女。内侍领他入席,又道:“陛下就快到了,先生请再等一会儿。”
然这“一会儿”却整整拖了两炷香的工夫。室内连个乐工也无,只有不吭声的内侍像偶人一样杵着,再没人与他说话。气氛一阵凝滞,外面内侍忽朗声传道:“吴王殿下到——”
诸人纷纷低头行礼,李淳一着亲王服跨进了宴厅。她今日气色很好,举止也透着从容。坐于案后的贺兰钦起身看过去,唇角轻弯,竟是俯身与她行礼:“吴王殿下。”
昔日师生身份倒错,在如此冠冕的场合,他向曾经的学生行礼并不奇怪。
“请坐。”李淳一显然接受得很坦荡,随后撩袍在对面案后坐下,内侍便上前给她添满茶水。她擡首,并未发觉贺兰钦有什么变化,他永远是这个模样,七年前到现在,似乎一直都未变。
她一贯认为贺兰钦快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程度,差那么一丁点就能得道升仙。然宗亭说得没错,贺兰钦不可能是毫无目的的人,因此李淳一信他敬他,但也不盲从他。
“江左一别,后来再见贺兰先生,却是在制科考场上。”她手执茶盏,略有停顿:“先生近来可好吗?”
他淡笑回道:“有劳殿下挂念,某很好。”
两人各自都端着讲话,冠冕又和睦,全无不妥的地方,而此时女皇正坐于帘后,闭目静听。她倏忽睁开眼,悄无声息从边门出去,外面响起内侍的传报声:“陛下驾到——”
李淳一闻声即刻移至案旁,伏跪下去,是身为子女的恭敬,多少带了些卑微;贺兰钦却不同,那脊背虽也弯下去,却仍有不卑不亢的意味。
女皇步入厅内,步子很快,甚至带起一阵风。她头风不发作时看起来总还是精神的,甚至带了几分愉悦。她至主案后坐下,对两人道:“都坐。”
一旁的光禄少卿得此言,赶紧出了门,令内侍接着上宴食。
随女皇一道进来的还有起居舍人宗立,宗立正是宗亭族弟之一,也曾是与吐蕃那场击鞠赛中的骑手。他得了女皇授意,与贺兰钦道:“陛下看了贺兰先生的策文深感触动,因求贤若渴,这才迫不及待与先生见上一面,望先生勿要觉得唐突。”
“莫大荣幸,又岂敢觉得唐突。”贺兰钦对宗立道,也是同女皇讲。
虽都是场面话,但气氛和悦,也是个极好的开端。女皇不太开口,诸多问话都交给了宗立。身为起居舍人,宗立将圣意揣摩得十分透彻,问的都是女皇的意思,最后犹豫一番,又问:“贺兰先生可有妻室了吗?”
“某不曾娶妻。”
宗立看向女皇,女皇缓缓开口:“今科敕头,总要安排一桩好婚事才妥当。”她这一言,等于同时向他点明“你得了制科敕头”、“朕要与你指一门婚”这两件事,但到此为止,也不提李淳一,只等贺兰钦的反应。
换做别人,这时自然会说“有劳陛下操心,某自有打算”、“某谢陛下挂念,一切全凭陛下安排”云云,然而贺兰钦却毫无回应,只当是很顺理成章听到了这一句,继续等她下文。
他不讲话,女皇自然不能逼着他讲。她眸光一敛,看向宗立:“依宗舍人看,谁人可与贺兰先生相配?”
宗立顿时进退维谷,他隐约知道女皇有意要撮合这一对师生,但倘若实实在在表明是李淳一,却又不好。
他接了这烫手炭,浑身都不自在,然他余光瞥到李淳一,瞬间就将烧红的炭抛给她:“两姓结好,最恰当还要两情相悦。臣对贺兰先生不甚了解,更不知贺兰先生会倾心何等女子,臣闻吴王殿下曾以贺兰先生为师,不知吴王殿下可有所了解呢?”
聪明人不会将问题留在自己手里,而是抛给旁人。不过李淳一倒是不打算抛,她直言拒绝:“身为学生又怎可揣摩老师心意,本王没有琢磨过此事,宗舍人想必问错了人。”
宗立只剩尴尬,但这尴尬好过一言不发。他无奈看向女皇,女皇面上漠无表情。就在此事,外面内侍又报道:“宗相公求见陛下。”
诸人都一停顿,女皇执在手中的茶盏也搁下。她道:“皇城内诸事都由太女处理,让他回去。”
内侍飞快将女皇的意思传达了出去,然回话也迅速传来:“宗相公执意要见陛下,说是元凤四年度支奏抄事关元凤五年支度国用,中书门下议事不决,太女殿下更无力决断,需陛下处理,才可发敕。”
女皇闭目又睁开,波澜不惊地开口回说:“让他进来。”
内侍传达完圣意,宗亭即撩袍而入,衣冠齐整,全无一点狼狈,根本不像是高烧初醒之人。李淳一也是有几分惊讶,但他看也未看她,走入殿内对女皇简单行了礼,即将手中奏抄递了上去,开门见山道:“据元凤二年国库收纳数推算,元凤五年的支度国用恐是有不妥之处。”
女皇按着奏抄不动:“哪处不妥?”
他言简意赅:“供军支用。”
帝国的财政开支,总体分供国、供御,以及供军用。所谓供国,无外乎供养官吏衙署、转运交通、兴造除害、物价水利等支用,供御则主要是皇室宗族开支,至于供军,便尤为复杂起来。
各地府兵、官健兵等等,都需国财来养,争议便在于怎么拨给,按照什么来拨给。山东与关陇素来在此事上争夺不休,尤其是两边雇佣兵员都不断增长的情况下,就更争得面红耳赤,几乎要撕破脸。
元信此次从山东回京,当然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元信要尽可能为山东争取利益,而关陇却称陇西去年逢大旱,原本赋税就不够吃,当然要从国库多拨给。每年支度国用都有个限度,这边多给,山东自然就不能再增,两边为这件事已经是势不两立,吵得虽是一本奏抄,争的却是庞大的口粮。
女皇当然心知肚明,但她要让他们争,让他们夺,让他们互相残杀,而自己闭口不谈,坐收渔利。
现在宗亭显然是要来为关陇争上一口粮,但她如僧坐定,不打算理会,更不愿意翻开面前这本奏抄。
女皇闭口不言,宴厅内便如死水般沉寂。贺兰钦静等一颗石子入水,起居舍人宗立也不插话,最后只有李淳一跳入这水中,打破平静。
她开口问:“相公面色略差,是病了吗?”
宗亭不理会她。
女皇睁眸看向他,他脖颈间压着一块纱布,显得格外奇怪。她终于开口:“宗相公的脖子怎么了?”
宗亭不茍言笑回说:“臣被狗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