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渠扶她脑袋时十分小心,只用指腹轻轻贴按住她的头发和额头,稍稍施压,并没有太用力。
仅这少得可怜的接触,却让南山不自觉地微微缩了肩头。她略觉头皮发麻,直到裴渠松开手,她抱怨似的嘀咕一句:“看都不许看。”
“允许看,只你方才那样的看法,有些吓人。”裴渠说完便转头去看邻居娘子,将这个重要证人忘在一旁似乎不是什么好事,于是他走过去,同邻居娘子又交代了一些事。
大娘频频点头,末了小声道:“奴虽不知郎君是哪家府上,但看着也该是富贵人家。南媒官家虽清贫了些,但人却是很难得的,郎君若是……”
她声音越说越小,但话不管怎么说都只是想撮合一桩好事。在邻居娘子看来,裴渠对南山这般上心,南山又好像隐隐有些意思,那便不该错过机会,要好好把握才是嘛!可她完全不知道这两人各揣心思,这心思中或许存了一些她所能想象到的粉红部分,但更多的却是她不能探知的秘密。
沈凤阁很久没有给南山吃饭,南山现在看起来像只饿坏的小狗,又因为病了,眼睛看起来比平常更大更可怕。她转过头看看裴渠,裴渠分给了她一块云乳饧。
他有点小气地说:“省着些吃,为师只剩了两块。”
南山将那云乳饧看了看,心想吃这样贵的饧,对于她来说真的是很浪费。她忽然有一点点的难过,这难过情绪还没完全漫上来,吏卒便跑了出来:“杜少府令告人及证人进去。”
因递的是申冤书状,加上杜县尉并不能在县令缺席的情况下开堂审理,故只令告人进去了解核实案情,以做出决断。
师生二人及邻居娘子一起到了公房,杜县尉问明详情,又召狱卒来问,两边核实后确定自己的上官魏县令是个给人泼污水的混蛋狗官,遂正气十足毫不留情地说道:“魏明府罔顾律例,这案有如此冤情竟放纵狱卒施以重刑,实在可恶!”
裴渠又道:“昨日裴某来过一趟,想要取保疑犯,但魏明府却各般搪塞不肯。裴某想恳请杜少府依律取保放人,只是不知杜少府能否做这个主。”
你上官不肯的事,你肯依律做吗?
杜县尉立刻道:“如此小案,施重刑已有徇私滥用之嫌,不肯取保放人,更是滑稽可笑,请随某来办理手续。”
裴渠好像摸透了杜县尉的脾气,顺顺利利办妥了事情,令南山略感惊讶。她一向以为自己在人事上已十分洞明,但万没有想到,看着复杂的事情能以这样正面直接的手段去解决。
或许只是运气好。若今日遇到的当值县尉并非杜融,事情还会这样顺利吗?
南山只知裴渠运气好、杜县尉为人正直,却不知这其中隔了多少层的人脉与压力。
此时的魏县令并不是在享受他悠闲的旬假,而是被金吾卫带走,正在接受着御史台当值供奉的审问。
当然南山是管不了那么多的,她抱着从囚所出来的凤娘,眼泪忍了又忍,一句话也没有说。世上因困难相隔后的重逢很多,对于南山来说,这重逢却是超乎寻常的珍贵,尽管凤娘与她并无血亲关系,但如今却已是她的至亲。
裴渠在一旁看着亦没有说一句话。他好像明白这其中一切情委,也能体谅南山心中的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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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凤娘送回家,又请了郎中过来看过。南山蹲在寝床旁边给凤娘上药,手指、脊背伤痕累累。她几要落泪,最后收拾好药瓶,放好寝帐出来。
裴渠站在屋外等她,一看她发红的眼睛,不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加重她的负面情绪,于是正了语气同她说道:“据我所知,御史台官会对魏县令进行弹劾,凤娘届时可能要作为证人出面,请你转告她。”
他提到御史台,南山便迅速理了理自己的思路。一路上她已想明白了不少,也不觉得魏县令被弹劾奇怪。
魏县令官品比裴良春还要高,按说不该受一介台官摆布,结合那晚上她听到的对话内容,她认定魏县令必有把柄在裴良春手里,所以不得已当其走狗。而此事一旦暴露,御史台借此弹劾魏县令,裴良春也一定有本事将自己洗脱得干干净净。
弃卒保车,是官场中常用之法,裴良春也一定深谙此道。
念至此,南山并没有觉得轻松。只要车还在,丢个卒子对于裴良春来说根本不妨事。如果他仍旧怀疑,那自然会有新招。南山自己倒是不怕的,她下意识偏头看看房内,想要做出艰难决定,却还是舍不得。
凤娘无依无靠,只有她了。
她正走神之际,裴渠忽擡手,用手背贴了她的额头道:“还是很烫,家里有药吗?”
南山点点头,见他手还不松开,擡起手将他顽固的爪子挪开,转过身说:“我去煎药。”
“我帮你煎。”
“老师会吗?”
“不信便不给你煎了。”
南山就地坐了下来,指指厨舍的方向:“药在纱橱旁边的柜子里,请老师帮忙抓一副治风寒发热的方子。”
裴渠越过她直接去了厨舍,打开柜子,里面竟全是密密麻麻的格子,分别放了各种纸包各种药,底下又是一排药瓶,这简直是个药柜。
底下竟还有密密麻麻一本经方,这丫头是想自学成郎中吗?
他按方子抓了药,煮了一锅子。南山坐在外面都快要睡着,裴渠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看着面前狭小的庭院走神。
南山迷迷糊糊已是歪了脑袋,都快要磕到他肩膀上,可这机灵鬼脑袋刚沾到他衣服,便又猛地坐正,仍旧闭着眼,将脑袋歪到另一边去,继续睡。
裴渠本没有管,又过了许久,他可能实在看不下去,便伸了手过去,要将她的脑袋摆正,可这时候南山又猛地坐正,大梦初醒一般晃了晃脑袋,看到裴渠横在眼前的一只胳膊,扭头看他一眼:“老师要做什么?”
裴渠收回手:“药已沸了两回,再不喝要煎老了。”
南山霍地站起来,也不管她一把年纪反应迟钝的老师,径直就奔去了厨舍。她利索地将药倒出来,又不怕烫地将药碗端出去,想回房喝,可见她那老师竟还坐在走廊里,就索性就将药碗放在地上,盘腿坐下来喝。
裴渠碰了碰碗沿,觉得那碗很烫。她又不是皮糙肉厚的,难道不觉得烫吗?南山猜到他在想什么一般,忙道:“我除了吃不出味道其他都是正常的,这个是很烫,但不会烫破皮的程度我能忍得住。”
裴渠随口就问了下去:“手往油锅里伸过吗?”
南山感觉到他又要来套自己的话了。观白说的对,臭小子贼精怪,总想设套让人往里钻!
南山说:“学生又不是偷盗出身,为甚要往油锅里伸手?老师问话这么怪做甚么?”
裴渠淡淡地“恩”了一声,看她将药碗捧起来吹凉。
他又问:“家里为何要备那么多药?”
南山余光迅速掠了他一眼:“有一阵子觉得活着没有趣味,想若能治好吃不出味道的毛病就好了,遂翻了许多医书,弄了很多药回来琢磨。但试过了都没甚么用处,索性就算了。”
她说得坦坦荡荡,裴渠简直不知要如何接话。
她最终像喝一碗白水一样喝完了药,擡起指头轻抹了一下唇角,鼓起腮帮子自言自语:“我觉得嘴里热热的。”
只剩下冷热的感受,单调得有点孤独。
但南山脸上是瞧不出悲喜的,她似乎又恢复了先前的精神气,又能跳上跳下像个小妖怪。
裴渠将最后一块云乳饧递给她。
南山想了想说:“不用了,给学生也是浪费,老师吃了吧,我不到迫不得已不会抢老师的口粮。”
裴渠于是将云乳饧又收了回去。
他起了身,南山善解人意地打发他走:“老师若有事赶快去忙罢。”
裴渠“恩”了一声,理了理衣裳便往外走,走了几步还突然转回头来看她一眼,不忘叮嘱道:“你要记得睡觉。”
南山隐约想起昨晚上隔着门沈凤阁也这样跟她说——“你好好睡觉。”
都是让人睡觉,好像又有不同。
而裴渠自然不会知道学生心中生出来的对比,万分纯真地去牵了马走了。
他回到万年县廨,去拴马时看到了一匹很眼熟的马。
他问当值吏卒:“有谁来了吗?”
“哦,是赵御史。”吏卒指指那匹正在吃草料的马,“那马便是赵御史的。”
裴渠点头示意知道了,拴好马便往公房去。此时天将黯,公房里已点了灯。裴渠本是想趁街鼓响之前过来与裴光本说一声凤娘及南山的事,可身为“伯乐”的裴光本这时却在公衙内寒酸地招待他的“千里马”吃饭。
他发现的千里马,自然就是赵御史。
裴渠正要敲门时,赵御史正隐晦地表达自己此次弹劾魏县令一事得罪了许多人,而丝毫不说他之所以敢弹劾是因为身后撑腰的人——是沈凤阁。
裴渠收回了要敲门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南山:我觉得我老师萌萌哒!相比之下,还是我老师的声音比较好听。
沈台主:我的不好听吗?我的声音比他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