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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子 正文 第6章 石瓮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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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夫南踩了别人的脚而不自知,直到对方开口提醒,这才察觉到前脚掌下略硌人的脚趾头。

    瘦巴巴的脚,没有任何温软的触感可言。

    王夫南自觉地移开脚,本想再饮一杯酒,但酒壶却空了。他总算彻底回神,目光在许稷脸上及脖颈处仔细扫了扫——没有胡子,喉结轻微凸出,脖颈间挂有一条罕见的褐色项绳,吊坠一半在水上,一半延入水中。

    不明笑意从他脸上一闪而过,许稷正琢磨他笑什么,王夫南却已是转过身,扶着木浮盘往另一边去了。

    那笑意在转身后又卷土重来,当然许稷是没法再瞧见了。

    猎犬阿松忽偏头“汪”了一声,王夫南没当回事,许稷则顺着阿松视线往斜上方瞧。她眼力一向好得很,一条顺着岩石蜿蜒而下的蛇正探头吐信,是要往下来。

    深冬时节在温泉地带瞧见蛇并不算太奇怪,许稷常年居于此地,早对山中这些动物无比熟悉。她自然是不怕蛇的,何况还是条没甚威胁力的小水蛇。

    许稷忽想起千缨平日里念叨过的旧事,遂挑挑眉,看向已走到另一边的王夫南道:“十七郎怕蛇吗?”

    王夫南听她忽然提蛇,英俊剑眉陡蹙起来,警备模样简直如临大敌。

    许稷虽看不清他神情,但从对方离奇的沉默中也能笃定得出结论——千缨说得没错,威风凛凛的王夫南幼时被蛇围攻过,于是此后一贯怕蛇。

    许稷细想了一下觉得好笑,但还是仗着掐了王夫南命门毫不留情地将“噩耗”向他转达:“这儿有条蛇。”她的手甚至伸出水面,直指那蛇的方向:“十七郎看到了吗?”

    王夫南脸倏忽僵了,不自觉屏住气,像在与劲敌对峙。

    “它下来了。”许稷如实报告水蛇行踪。

    王夫南后脊背发凉,浑身紧绷,周身血液仿佛倒流,童年噩梦铺天盖地袭来。

    “它竟不嫌水热吗?”许稷温温吞吞地说,“游过去了。”

    王夫南再也绷不住,一把拖过岸上木盒,手脚麻利地从中取出干净衣裳,转身上岸火速披上就走了。

    许稷看他狼狈得什么都不要了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猎犬阿松“汪汪汪”吠个不停,将她衣裳叼来,许稷便也不再水中多留,出水披上中衣又套上暖和外袍,收拾了一番王夫南带来的盒子及他换下来的湿衣裳,提着灯笼便不急不忙回去了。

    一进家门刚将木盒与灯笼放下,许山便迎了上来。昏暗廊下铜铃轻响,阿松吠了两声,许山一把捉住许稷衣袖,拦她问道:“那位一道来的王都尉是怎么了?方才我瞧他脸色煞白,莫不是泡汤泡出毛病来了?”

    许稷忙摆摆手:“没事,就是遇了条小水蛇。”

    许山松口气,压低声音狠狠嘲笑之:“堂堂都尉怕水蛇,他是个孬种吧!”

    许稷没多作回应,笑着拍拍兄长的肩,转移了话题:“时辰不早,我先回去睡了,阿兄也早些休息。”

    她说了便往西边廊屋走,许山却又拽住她:“都怪我没好好安排,他已是抢了你那间屋了,要不你今晚上就换个地方睡?”

    “为何要换地方?”许稷直截了当地回:“我太累了,换个冰冷冷的地方睡不好,我还是睡那,多抱床被褥就是了。”

    “也是。”许山光惦记着照顾尊客却忘了许稷的辛劳,不免有些自责,遂赶紧去抱了床被褥来给许稷。

    许稷进屋时,王夫南不复之前的慌张,很镇定地在铺被褥。

    瞧见许稷抱着被褥进来,王夫南顿时停了手中动作。许稷见怪不怪地看了他一眼,将被褥放在干净地板上,又将炭盆往边上踢了踢:“请十七郎将褥子往后移一移。”

    王夫南眸光一滞:“妹夫今日也要睡这里?”

    “既然十七郎愿增进你我二人之间情谊,那么学前人抵足而眠也不赖。”许稷说着将王夫南的褥子往墙根挪挪,俯身将自己的褥子铺开,两床被褥恰好脚顶脚各放一处,占了居室大半空间。

    “抵足而眠是这样吗!?”

    “许某知道的抵足而眠就是如此。时候不早,我要熄灯了。”许稷“哗哗哗”利索铺好被子,拿过矮足案上灯台,径直给吹了。

    “怎么说灭就灭了!”黑黢黢的屋子里响起忿忿抱怨声。

    “许某打过招呼了,十七郎没听见吗?”许稷才不管他眉头皱成倒八字,兀自钻进被窝里深吸一口气就闭眼睡了。

    许稷这边很快没了声息,却是苦了王夫南。王夫南的被子还没铺好,磕磕碰碰终于摸索整理妥当,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一双绿眼睛飘了进来。

    天,这只狗又来了。

    王夫南看着那双眼睛挪挪挪,最后到许稷头边,悄无声息地停了下来。

    尽管如此,那狗却仍一动不动盯着他。王夫南无奈地松了肩头轻叹口气,终于拉过被子躺了下去。

    大约是太累又泡了汤泉的缘故,这一夜是预料之中的深睡。多日来的辛劳得到缓解,梦境轻松完整,是难得的好眠。

    王夫南醒来时,许稷已是不见了,唯有一只狗仍蹲在对面目不转睛看着他,见他醒来很是尽职地“汪”了一声。

    他回瞪它一眼,起身整理了床褥放回原处,又在屋内转了一圈。

    房内陈设简单,看得出主人毫无情趣。

    但他绕过一架白屏风,却是乍然擡起眼来,眸光落在面前的佩剑上。

    佩剑始终得合乎身份,而面前这一把,是十足的名剑。

    王夫南英眉蹙起、黑眸微眯,正欲伸手将其从架上取下详观时,守在外面的阿松忽然狂吠起来。

    许山应声推门而入:“怎么了怎么了?”

    阿松冲到屏风内,怒气冲冲瞪着王夫南。王夫南缓缓收回手背至身后,偏头看向闻声冲进来的许山,坦荡笑道:“某擅作主张欲详观此剑,看来是某唐突了。”

    许山“哦哦”两声,并道:“此乃家父早年得的一把剑,前几年赠给了三郎,三郎就一直宝贝着不让人碰。其实还好啦,不过就是一把上了年头的剑罢了。”

    许山非军人更非士族,自然不能领会区区一把剑中所藏深意。王夫南笑意不明地将目光收回,转过身来走出屏风,轻描淡写地说:“原是如此。对了,三郎一早去了哪儿?”

    “三郎啊,天没亮就拎着弓箭去石瓮谷①练箭了。”

    练箭?王夫南捏捏自己耳根,确定没听错后便让许山带他往石瓮谷去。

    骊山东西绣岭以石瓮谷为界,千尺瀑布悬流直下,幽深壮丽,是块难得的迷人胜景。如今虽是深冬,但谷中青松苍翠,又有水声激荡,仍不乏勃勃生机。

    许稷在谷中屏息静气地拉弓瞄射时,其兄许山及王夫南正兴致勃勃议论着许稷本人。

    许山一脸骄傲:“别看三郎瘦成那样,射箭却是极准。以前学馆里比射,他总是头名,旁人都觉奇怪,却是不知三郎自小就跟着家父习射,底子好得很哪。”

    “喔这么厉害,能百步穿杨吗?”王夫南一边吃冬枣一边说着风凉话。

    “那是甚么话,百步穿杨不过是传说罢了!”许山不高兴地摊手,“哪有人真的可以百步穿杨哪?想想看那风稍稍一拂,柳条儿就动了嘛!会动的靶子怎么射得准?”

    王夫南吐了枣核,歪曲论点:“战场上都是会动的活靶子。射不准?射不准等死吗?”

    许山顿时不想和他说话,抿唇皱眉一路闷闷走到了许稷练箭的地方。

    许稷拉满弓时已听到了悉索脚步声,但她没有回头。离弦之箭直冲靶心而去,随即传来的即是拍手称好声。

    许山憋了一路,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炫耀自家弟弟的箭术:“正中靶心!正中靶心哪!”

    许稷所用弓箭乃竹箭,一般是学堂儒生用来秀花活,撑死了打猎用用,在如今的正规战场上几乎没有用到的可能。

    时下箭分竹箭、木箭、兵箭、弩箭,唯后两种是用来打仗。与可穿盔甲的兵箭及“镞长七寸、铁叶为羽”②的车弩箭相比,竹箭简直是小儿科。

    不过一介儒生能将箭术练到此般程度,也的确了不起。王夫南眯眼远望靶子,却并不想夸赞许稷箭术。许稷的优势在于沉得住气,箭术倒是其次。

    若此人从军,或许会是难得良才,只可惜从了笔墨账簿。

    许山倒是在一旁啧啧称赞:“我家三郎可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③的人哪!正因这样才能射得稳狠准!”

    王夫南手中枣子已快吃尽,只剩了最后两颗。他走到许稷面前,很是顺手地拿过她的弓,又从箭囊里抽了一支箭。

    “你信不信我?”

    许稷轻挑眉:“何为信,何为不信?”

    “信就乖乖站着。”王夫南说着忽将一颗冬枣置于她头顶的幞头上,眸光下沉盯住她眼眸:“你同意了。”

    许稷自然心领神会,她一动未动,只说:“不要射偏。我只知若你伤了我半根头发,千缨会找你拼命。”

    王夫南弯唇笑,将最后一颗冬枣塞进袖袋里,转过身朝靶处走去。

    止步、转身、置箭、举臂、拉满弓,每一步都透着十足的从定。

    都是眼力极其好的人,又相距不是太远,许稷几乎能看清他的神情,而王夫南亦是看得清她。

    放箭几乎是一瞬的事,一旁观看的许山正惊呼之际,那支竹箭已是飞速从许稷幞头上穿过,将上面放着的冬枣凿了个稀巴烂。

    王夫南面露笑意,快步朝许稷走过去。

    早看愣的许山回过神,不得不服道:“虽是炫技,却真是妙哉……”

    王夫南和许稷却是都不言语。王夫南走到她身侧,深深看她一眼,将手中的弓还给她,并顺手拍拍许稷的肩,漫不经心道:“竹箭总少了点意思,下回教你用弩箭。”

    说罢,从袖中摸出最后一颗冬枣塞进了嘴里。

    石瓮谷中晴光铺覆,一片明亮。

    王夫南迈步前行,唇边笑意渐渐敛起。

    许稷是不是真的泰山崩于前也色不变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箭矢朝她头顶飞去时,她甚至都没有眨一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