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院中可遥遥听见街鼓声,晚风刮动面前答纸,吏部胥吏来来往往地巡看,灯陆陆续续掌起来,于一片暮光中,文选终于走到了尾声。
旁边有人小声嘀咕,被胥吏一声喝:“不要交头接耳!笔都放下来!”
脸皮厚的还会再涂涂改改,胆子小的被这么一吓就纷纷丢了笔,等着吏卒收答卷。
暮光越来越沉,少了白日阳光的照拂,选人们纷纷冷得抱肩怨天。许稷将答卷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不慌不忙地收起书匣,搓搓被冻僵的手,又低头哈了口气,想着回家可以吃热乎乎的羊肉喝剑南烧春,心头便不由暖和起来。小气的千缨好不容易大方一回,得趁这机会放开肚皮好好吃喝。
正饥肠辘辘想象丰盛晚饭时,小吏已风卷残云般地将答卷呼啦啦全部收完,快要秃头的吏部员外郎站在高台上一遍遍喊道:“望诸位选人有序退场!不要拥挤不得出口谩骂!出去后可凭文解让坊卒开门!”
不过底下一群“饿疯了、冷哭了”的选人们自然是当员外郎在白唱戏,都怕被落在后头似的一窝蜂往外挤,许稷困在人群中被迫往前挪动,这时员外郎却忽朝人群高喊道:“哪个是许稷?先别走!”
许稷闻声乍然转身,这时却有一人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那手非常温暖,几乎将许稷整个拳头都包进掌心里,气力很大,拽着许稷就往人群相反的方向走。暮光中许稷终于看清楚其背影——正是王夫南。
好不容易逃离人群,王夫南霍地止住步子,瞥了一眼正朝他们走过来的金吾卫,侧身同许稷道:“看到那些人了吗?是奉褚御史之令来拿你的。我之所以提前过来,是得知道,你到底是清白无辜还是确有哪里做得不当?”
许稷瞥了一眼寒风中大步走来的金吾卫,眸光微敛,转向王夫南:“许某受如此关切,深感忐忑。不过许某到底如何,大概与十七郎无甚干系。”
王夫南见她脸上是一贯从容,却说:“我不与你开玩笑,进了御史台便不好再问你话。你这样贸然地进去了,让千缨及五叔父等怎么想?让他们瞎琢磨瞎担心吗?快说!到底是真清白还是真有事?”
看着越发逼近的金吾卫,许稷回道:“我说甚么十七郎都信?”
王夫南留意着越走越近的金吾卫,偏头看她一眼:“快说!”
“许某问心无愧。”许稷说完自他掌中抽出手,“告诉千缨让她今晚吃好喝好,不用给我留了,我出来给她买郎官清。”
她的手都快被王夫南捂热了,一时抽出来敞露在寒风中,霎时又凉了下去。
而王夫南之前丝毫没有意识到紧握着妹夫的手有什么不当,直到许稷抽出手去,他才回过神来,喔的确有哪里不对。
不过这时许稷已跟着金吾卫走了,只留了一个不那么好看的单薄背影。王夫南仍站在考院中,见那背影越来越远,直至融进暮色,天边只剩一弯窄窄新月。
吏部大小官员们顶着朔风冷月饥肠辘辘地清场,王夫南亦是很快离开了考院。
这时千缨正在家中等着许稷归来,锅子里的羊肉炖得香气四溢,剑南烧春也是早早烫好,可许稷就是迟迟不出现。千缨去偏门口看了几回都失望而归,母亲韦氏说:“三郎还回不回来哪?莫不是与同僚去平康坊会餐去了罢,听说他们都有这爱好呢。”
王光敏则是嗤一声:“得了吧,他甚么时候去过平康坊?他那些同僚会带他一起?土包子。恐怕是考砸了不好意思回来喝酒吃肉,不等他了,吃吃吃。”
千缨狠狠皱眉:“吃甚么吃!都是专门做给三郎吃的,又不是专门给爹吃的。”
她如今脾气越来越暴,王光敏不高兴地又嗤了一声,挥挥手:“你去外边等,等他回来,好吧?”
千缨复跑出门,在偏门口等了一会竟忽听得马嘶声传来。咦,许稷难道考个试换了匹马来?她连忙探头去望,但马背上那身形却要高挑丰伟得多,诶一定是旁人家的郎君。
千缨将脑袋缩回来,那马蹄声却渐缓,最后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王夫南骑在高头大马上,偏头看了看千缨。
“看甚么看,十七郎放着大门不走走偏门做甚么?”千缨皱着眉头,满脸的敌意。
“大门偏门皆是我家的门,我想走哪个便走哪个。”
纨绔纨绔!可恶可恶!
千缨恨恨咬牙,王夫南又道:“可是在等许稷回来?别等了,他回不来了。”
“出甚么事了?!”
“被比部员外郎抓走做事去了。”
“真的?”
“比部事务浩繁,他又在考院耗了一天,考完了当然要抓去干活。”王夫南居高临下地说。
千缨满脸狐疑:“你如何知道?”
“文选考院就在武选考院隔壁,我知道很奇怪吗?他还让我带话给你,原话是这样说的‘告诉千缨让她今晚吃好喝好,不用给我留了,我回来给她买郎官清’,你觉得像不像他的话?”
提到郎官清,千缨倒是信了好几分。可她又问:“他为何会托你带话?他与你关系很熟吗?”
王夫南轻描淡写地说,“我与从嘉是抵足而眠的关系,你觉得熟不熟?”
千缨并没能及时反应过来。她懵懵想着“抵足而眠”到底是何含义之时,那边王夫南却已是调转了马头,哒哒哒跑了。
千缨正要转过身回去,却忽地醒过神,扭头就奔下台阶,朝着远去的骏马及年轻都尉嚎道:“喂!你方才到底说的什么鬼话!什么抵足而眠哪!回来说清楚啊!”
就在千缨还纠结“抵足而眠到底是睡没睡在一起”时,王夫南已是冲过了崇义坊的坊门,穿过灯红柳绿到处都是选人的平康坊,马蹄不停地到了景风门。
此时已彻底入夜,王夫南向守卫递去门籍①,守卫核验后予以放行,一人一马便穿过景风门径直往御史台而去。御史台东临宗正寺,北接南衙两个卫所,王夫南一路没少遇见熟面孔,但都懒得解释为何而来,兀自拴了马便往御史台里面走。
台院公房里仅有两位御史值夜,其中一位名叫练绘的侍御史听得外面动静起身站了起来,走出公房站到门口,看着迎面而来的王夫南说道:“你这样偏巧来,我倒怀疑你有没有在御史台安插耳目了。”
“怎么个巧法?”王夫南迈上台阶便止住了步子。
“装迷糊不是你的作风。”年轻的侍御史像一汪平静清泉,“别人举告到我这来了,说你以职权干涉御史台办案,你说这举告我是接还是不接?”
“为甚么不接?”王夫南手里还握着马鞭,擡眸看向名叫练绘的侍御史:“接吧,顺便将我带去推问一二,我好见识见识推鞫房是甚么样子。”
练绘闻言笑起来:“见识推鞫房是假,见人才是真罢?”笑中亦有不解:“不过是寒门出身的从妹夫,值得这样上心吗?”
“练绘。”王夫南直呼其名,“你也是寒门出身,笑话他的出身有意思吗?”
“并不是笑话,是觉得好奇。你插手这件事,完全我的出乎意料。”练绘清俊面容上始终挂着淡笑,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令他觉得有趣极了。不管是许稷,还是王夫南。
“那便说说你的意料之内。”王夫南见他不答,又说:“到御史台你是主我是客,不请我喝杯茶么?”
“御史台的茶一向难喝,不嫌弃就进来吧。”练绘说完便转身往里走,他有宦门新贵所该有的一切姿态,但又不卑不亢不谄媚。要知道,若不是王夫南当年伸援手,他可能早就流落街头了,哪里还能考进士做台省官。即便是这样,他与王夫南之间,如今也看不出半点帮扶与被帮扶的痕迹。
练绘寻了个无人的公房坐下,将茶叶捣碎,煮茶给他喝。
水声汩汩,公房外柏树被风刮动的声音颇有些瘆人,一盏灯幽幽亮着,练绘开口道:“你若是前几天来,我会当你是关心王十九郎。不过我听闻你今日在考院所为,又见你过来,便笃定你是为许稷而来。”
“许稷的事确与十九郎有关?”
“有。”练绘低头搅拌着茶汤,又说:“但也没有。”
“我猜猜看,十九郎反咬一口,说许稷索贿,犯了六赃②中‘受财枉法’条,是不是?”
练绘将一碗茶汤递到对面,无声笑道:“看来你对王十九郎的作风很是了解。”
王夫南自然相当了解自家十九弟,歪曲是非的本事与三叔母蔡氏一模一样,小时候犯了错从来都往旁人身上推。
但他又说:“不过我猜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仅此一条应还犯不着差人去吏部考院拿人。你不如直截了当告诉我,许稷犯了什么事。”
“此案是褚御史审办,我知道的并不多。”练绘眸光里藏满不可说,“不过你要相信,越是寒门出身的人,越懂得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