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南低头瞥一眼她伸过来的手,眸中瞬时闪过亮色,转过身来,却还装腔作势问道:“有事?”
“多珍重。”许稷擡头认真对他说。
毕竟是离别,而离别应当郑重。
因不知分别后何时能再见,也不知各走各途会遇见甚么样的事,所以,她在王夫南的注视下将柳条小心收好,并躬身推手行了一礼,像下级面对上级那般,她道:“王都尉若有一日领兵打到高密,许某必以城降。”
“届时请替我备好酒。”王夫南说着偏回头看了一眼那边停着的马车,看到将脑袋从窗子口探出来的某只调皮鬼,又转回头拍了拍许稷肩头,轻描淡写交代了一声:“照顾好千缨。”
他说完便转了身,因怕待得再久一些会失态。他素来无所谓离别,但以往都是旁人送他,而今换了立场,自己折了柳条送人,则意义完全不同。
相较起短命的卫将军,他希望卫嘉能长长久久地活着。
他本心自然想将她圈在身边护着,但她生来就长了翅膀,他没有可能拦住她。
陌上无穷树,只有垂杨管离别。
就希望那即将抽芽的柳条,给她带去好运吧。
许稷重登上车驾,灞桥上却是有人吟起折柳曲。
“垂杨拂绿水,摇艳东风年……”笛声相附,更添几分恻然。
她按着袖中那根柳条,听身边千缨不住叨叨:“我觉着十七郎不对劲,他那么傲慢促狭的人怎么会特意跑来送别呢?还送柳给你,莫不是有甚么企图?”千缨说着皱眉,忽盯住许稷:“他不会看上你了罢?!”
许稷平顺淡定地回看了她一眼。
“我早就怀疑他了。你看他到这个年纪了,却还没有成家立室,一定是喜欢男人!完了,他一定是看上你了,才巴着你一道去泡汤,还一起同眠甚么的……三郎啊,可怎么办哪?”
“你不是说他喜欢的是男人吗?可我不是男人啊。所以,放心吧。”
“说的也是。”千缨脑子始终转不过许稷,很快就被她绕了进去,且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了。但她始终对两人抵足同眠一事耿耿于怀:“你真的与他睡过了吗?”
许稷老实交代:“睡过两次。”
“他没有发现你是女人嘛?”
“你觉得我像吗?”许稷巧妙避开正面回答。
千缨扫了眼她的胸,摇摇头。但她面色中又有忧虑:“我十二三岁便开始长了,十六岁月事也就来了,但你到现在这个年纪还丝毫动静都没有,莫不是有什么……毛病?”
“大约是吧。”许稷重新拾起书,坦诚地回:“我阿娘没有奶水,所以我幼时可能过得艰难了些。”
千缨盯着她看了好半天,忽伸手过去戳了戳她颊边梨涡:“你阿娘将你生得倒是很好看。”
许稷偏头看向了窗外,折柳曲已渐渐听不见,而车驾也快离了灞桥,往东走便出了关内道,途径洛阳,再继续往东北方向行,几乎跨越整个河南道,就能抵达原本淄青所辖之密州。
汉书有云,海岱惟青州……惟甾其道,厥土白坟,海濒广澙。田上下,赋中上。贡盐、,海物惟错……①
可见淄青乃农耕重地,水利条件优越,物产丰饶,乃是宝地。
而这样一块沃土,镇将领事却自作威福,强没刺史县令之权,视朝廷政令如空文,已旅拒朝命五十余年。
国家需一统,藩乱需荡平,但这其中耗费,可怕至极。
赋税繁重,到头来,还是百姓最苦。而百姓若是苦过头,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从长安往密州,住了一路驿所,许稷体会愈深。先前在计帐上感受到的财情总只有个粗略概念,但当真远离长安一路走下来,才知道比计帐上所显示出来的问题更麻烦,也才明白自己在制科举上的滔滔策文不过是纸上谈兵。
当权者是无法亲自走下来的,他们只能通过层层上报获知天下消息,但这些消息在传递中又剩了几分真,存了几分假呢?
——*——*——*——*——
是日清早,许稷从沂、密二州之间的一个驿所出来,正要辨询方位时,一旁吏卒道:“官人是要往密州去吧?那边现在可是不太平,要小心哪!”
“怎么个不太平法?”
“密州不是紧挨着青州吗?青州前阵子起了兵变,导致密州军也是人心动荡,听说就十天前刚乱了一回,百姓都闭户不出呢,就怕无辜伤了死了。”
“青州兵变?”青州可是淄青镇的治所②,难道淄青内部出了问题吗?
“官人不知吗?青州这次兵变是因内部出了分歧,一派有意向朝廷示诚,另一派则拒不肯送李节帅长子去朝廷,更不肯将沂、密、海三州让出来哪!”
“结果呢?”
“平息下去了,但消息仍是流了出来,所以密州也就……”
许稷并不觉得太意外,但吏卒的提醒仍让她多存了个心眼。吃过早饭,她喊千缨收拾了东西,便启程往密州去。
路上摊开地图,一瞧便知密州紧挨着青州。
青州作为淄青藩镇的治所,积聚着淄青镇的核心力量,而密州与之紧邻,必然与其关系密切。即便眼下淄青将密州让出给朝廷,但密州城内仍旧多的是淄青势力,高密县自然也不会例外。
许稷已经可以预见抵达高密后的困境,那就是除了她,县廨内外恐怕都是受淄青控制的人。
她作为朝廷空降至此的县令,还真是称得上光杆。
难怪王夫南要说,若淄青势力太过强大,让她干脆倒戈跟着淄青混,听着像是胡扯,但好像也没甚么更好的办法。
可她当真只能这么做吗?高密县廨的人,又是否都真心向着淄青呢?
她持保留态度。
从长安出来已走了近一个月,官道旁万树抽芽、绿意勃发,春天到底是来了。
千缨打着哈欠坐起来,瞧许稷仍在看地图,便也凑上前去看。她的手顺着密州往东移,那边是海,再往东呢?地图上却没有再画出来。
“三郎啊,从这里继续往东走是到哪呢?都是海吗?”
“是百济。”
“再往东呢?”
“新罗。”
“天下可真大呀,长安居然那么小。”她看着中原腹地的长安,头回这样慨叹自己家乡的渺小。在离开长安之前,她全没有料到外面会有这样大。在这之外呢?还有世界吗?
忍着一路颠簸将要抵达高密县驿所时,天已黑透。许稷拿了大氅给千缨披上:“初春时节仍是很冷的,别冻着。”
千缨吸吸鼻子望着前面:“还要多久啊?”
车夫道:“快了,约一刻钟罢。”
饿得要命的千缨恨不得立刻有一碗热汤饼摆在面前,她想着美味拼命咽了咽口水,又问:“三郎啊,为何这地方如此没人烟气呢?”
“因还没进城。”
“好恐怖啊。”千缨裹紧了身上大氅,正四下瞅时,许稷却忽地握紧了她的手。
“怎么了?”
许稷看她一眼,警觉蹙眉:“有马蹄声。”
千缨瞪眼,静下心来仔细听,果是有阵阵马蹄声逼近,且来势凶猛,恐怕很快就要追上来。若对方存有歹意,只怕是跑也跑不掉的。
许稷猛挑眉,赶紧令车夫停车。她跳下车,又拉千缨下来。千缨抱着随身包袱不知所措,许稷令车夫去寻安藏之所,拉过千缨就往密林里走。
千缨吓得满手是汗,声音微抖:“没、没事吧……说不定只是有人路过,三郎你可别吓我。”
“包袱给我。”许稷朝她伸出手。
千缨赶紧将包袱递上,许稷迅速找树洞将装有告身及新公服的包袱埋了进去,又连忙起身将周围打量一番,确定了方位拽过千缨就往密林更深处跑。
天黑路窄,遥遥可听得马蹄声歇了下来。
而她二人也是在密林中躲了起来。
初春夜风里还蕴着冷意,千缨背后却是出了一层汗。
许稷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她毕竟沉得住气,便紧握住千缨的手,让她镇定。
遥遥可见官道上的火光,那些人骑马持火把,马一动,火光便也跟着动。千缨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偏头瞥一眼许稷,指了指远处官道:“果然不是好人哪,黑衣黑马的,似乎还蒙着脸……你是如何猜到的……”
她说话时脸都快吓僵了,许稷揉揉她发冷的手,压低声音道:“从马蹄声音和节奏上来分辨,不像寻常过路的平民。”
千缨又问:“军队的吗?”她话音刚落,便看得那些人在搜寻她们的马车,但显是一无所获,于是只留了一部分人守着,另一部分人散开四处搜寻。
千缨越看越是着急,她都要将头埋进灌木丛中,手心里更是汗湿一片:“三郎啊,我真的很害怕……我们不会死在这里对不对……”声音发颤:“他们为甚么要对我们下手啊……”
“别说话。”
千缨闭紧了眼,许稷却仍是保持姿势一动不动,周围安静得可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官道上的人与马忽然各自散去,铿锵马蹄声渐渐远去,千缨听着那声音,猛地松一口气,忍不住问许稷:“他们走了吗?”
许稷一直屏着呼吸,这时骤然擡手捂住了千缨的嘴。
千缨一惊,后背却顶上了一尖锐冷硬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