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稷伏地而跪,双掌紧贴地面,地干燥又凉,有掩不去的尘土气,逼得人肺疼。
“哈哈跪得很快嘛!矮苗丁子!”其中一人笑话许稷软骨头,顺带着还笑了她矮,并为此洋洋得意:“节帅,这矮苗丁将刘镇将踢走了,可要治治他?”
许稷一动也不动。
甲衣声骤响,忽有一人下得马来,往前一步,蹲在了许稷面前。
许稷下意识脊背一缩,牙根压紧,几近碎骨的疼意便从手背传来——李斯道踩在了她手背上。
李斯道毫不在意地踩着这肉垫,居高临下说:“高密秋征不是很顺利嘛!你干么搞得像犯罪了一样,是怕被老子抢走了,不好给长安那病鬼交代哪?”
李斯道口中病鬼,指的正是身体差极的当今圣上。
许稷松牙吐出几个字:“回节帅,某只是惶恐……”
“惶恐个屁啊,这县令你不是干得很欢实嘛!把老子的人弄走了,自个儿待着惬意吧?”
“刘镇将一事,许某是迫于朝廷势力不得已为之。若节帅要责怪,某甘愿受罚。”许稷迅速转了话题,“至于高密秋税,仍在库中,节帅尽可自取。”
李斯道白她一眼,霍地站了起来,许稷顿觉双手几近残废,面上却仍绷着,没有惊叫也没有求饶。
“领老子进城!让老子的将士饱餐一顿再说!”李斯道不耐烦地跨上马背,许稷这才收回痛得几乎麻木的双手,佯作无事地站起来,然脊背却弓着,不再如之前般挺直。
她忍痛领着李斯道等人至县廨,得了消息的一众县官县吏便出门相迎。诸君哗啦啦跪了一地,李斯道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们滚开,大摇大摆带着自己的大将谋士占领了高密县廨。
淄青军将县廨围了个水泄不通,且又将高密兵看得死死,许稷简直无计可施。安排完吃食,她好不容易可以溜出来,林副将瞧见她赶紧凑上去:“明府,当真要将秋税拱手送那老儿?不若施个巧计弄死他算了!”
“之后呢?淄青军浩浩荡荡近万人,且又有骁将坐镇,李斯道一死,他们会善罢甘休?”
“可!”林副将满腔不甘心,他无意瞥见许稷双手,惊道:“明府!”
“略肿而已,没甚么大碍。”许稷面无表情将手背到身后,“若我没猜错,李斯道无法在高密久留。”
副将蹙眉:“何以见得?”
“李斯道率众横扫密州,淄青其他地方呢?”许稷看他一眼,“朝廷想找机会削他,也早有布局。他这次一动,朝廷岂能干看着?且淄青军人数有限,必会顾此失彼。”她浅吸口气:“所谓攻其必救,倘若其他地方打起来了,他不可能留在此地放任他处不管。”
二人正商谈之际,薛县丞忽从县廨中出来,不巧撞见。许稷速瞥了他一眼,又厉声同副将叮嘱道:“看好你的兵!再出乱子饶不了你!”
副将先是乍然,后见薛县丞,便又恍然。他早知薛令之与淄青势力关系不一般,若被其发现他二人在议论李斯道,后果则不堪想。
薛县丞面色古怪地朝这边瞅了瞅,却是不声不响地跑了。
许稷察觉出他的反常,当机立断:“此人不能留,得抓了他。”
副将擡眉不解:“之后?”
“绑在家中勿让他出来,对外就称染疾不便出门。”许稷说完,那薛县丞已是跑了没影,副将低首“喏”了一声,正要去追薛县丞,却又被许稷喊住。
“看好我挑的那一百人,随时待命。”
副将眉峰陡蹙,却瞬时明白过来许稷用意,忙应一声“喏”,匆匆忙忙就去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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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道虽看许稷不顺眼,但毕竟她十分配合,且也爽快地将秋征之财拱手奉上,丝毫没有忤逆之处。落在李斯道眼里,她便是个以财求和的读书人,实在一般般,成不了甚么气候。
这日许稷极尽铺张地设宴摆酒,贸一看就是在费力讨好李斯道及其部下。
黄昏左近,许稷回家四处找千缨,庶仆说夫人去了陈少府家,许稷便又奔去陈珦府中,好不容易寻到千缨,将她拽到门外,道:“今晚城中可能不太平,你晚上睡觉时留个心眼,若听到甚么动静,就躲密道,记住吗?”
“知道啦。”千缨应道,随后又取出随身药盒,擡起许稷的手一阵抹,又说:“看着真让人心疼!我想扒了那畜生的皮!”
“早晚有人会的。”许稷拍拍她的肩,“小心些。”
“你也是哪!没把握可别乱来啊,带好我给你求的符!”
可她还没说完,许稷已是大步出门去了。
天色黯下去,妖风四起,空气十分潮冷。
县廨内却是觥筹交错,一派热闹景象。
“矮苗丁!”擅作主张给许稷起外号的都指挥使喊她:“办得不错嘛!有模有样的,高密到底是富县啊!”
许稷推盏:“过奖。”
李斯道瞥一眼许稷,又对都指挥使道:“你既觉着高密好,那就由你带兵守在这!你看怎样?”
“节帅发令,当然没二话。来,某敬节帅一杯!”说罢举杯猛饮而尽,喝得很是爽快。
然就在这时,却忽有兵探来报。李斯道瞪一眼那气喘吁吁的兵探:“急个屁,好好说!”
兵探猛吸一口气:“魏博①军过河了,正打郓州呢!”
“放屁!姓熊的去了吗?不是让他盯好河北那老痞子吗!”李斯道吹胡子瞪眼,“阳谷②都守不住?!”
兵探哭说:“节帅啊,河北痞子不是从阳谷过的河啊,是从杨刘③啊!”
“要死要死,郓州丢不得,郓州万一被吃,青州使府危矣!节帅!此事不能等,得速救郓州才是啊!”一判官忙出对策。
“慌毛!”李斯道摔杯而起,怒气冲冲:“要死的河北痞子,认了朝廷当娘就不一样,敢南下打老子!”他指了都指挥使道,“十八郎留下,其余人赶紧带上兵往西救郓州!”
都指挥使道:“大帅!那某的兵呢?”
李斯道眼下关注重点哪在这儿,他不耐烦挥挥手:“留五百给你够不够?”
都指挥使被抢了兵虽很不满,但李斯道压根没空理他,火急火燎地就出去了。都指挥使连忙跟着起身,而坐在末席的许稷则迅速与副将交换了眼色。
他们所得情报比李斯道要早了将近一天,许稷料定今晚李斯道必走,便与副将谋定了计划,准备等李斯道一走,便来个关门打狗。
好不容易赶走了刘仕忠,她不可能放纵淄青势力再在这地方烧起来。不论李斯道将谁留下镇守高密,她都得第一时间除掉,因拖久了只会更不好动手。
许稷携一众县官县吏恭恭敬敬送李斯道及其部下出城,待他们行出去一里路,这才关上城门,遣散众人各回各家。
留守高密的都指挥使将很是郁闷地骂了一阵,瞥见许稷又道:“矮苗丁!陪我喝酒!”
许稷不动声色。
旁边林副将却一皱眉:许稷可是今晚计划的指挥,可不能被拖去喝酒!且若真动起手来,万一误伤可如何是好?
他忙说:“都指挥还是放明府一条活路吧,明府夫人可厉害着呢,若明府喝多了酒怕是要……”
都指挥使闻之大笑,声音听着却很冷静:“是吗?原来矮苗丁还是个怕婆娘的!难怪这么矮哈哈哈!”
许稷听出他语气中暗藏的冷静与戒备,遂瞥了一眼林副将。
副将这才意识到自己多嘴反而惹了疑。
“那点酒算个屁,去我营中,我请你喝!”都指挥使一把抓过许稷袍子,“走走走!”
许稷被拖着往兵营去,副将紧跟其后,却被她瞪了一眼。
她将手背在身后,迅速同副将打了手语。
副将步子立刻慢下来,只见许稷已走出去很远一段路,这才又跟上。
许稷入兵营坐了会儿,才喝了一两杯,就霍地起身:“某去解个手,都指挥见谅。”
都指挥使无所谓地摆摆手:“去去。”
许稷出了营,佯作去解手,但身后却不紧不慢跟了一步卒。那步卒没敢离她太近,到了茅房更没跟进去。
副将果在茅房候着,他正要开口,许稷却指了指外面。
时间不多,许稷用手语重新安排了计划,最后手伸至脖颈处一拉,再往下一按,得副将点头后,她迅速转身出了茅房,回营继续喝酒。
都指挥使显然留了心眼,虽酒量好却并不多喝,与许稷胡天海地地聊着,将京中一群老匹夫骂了个遍。
正聊到兴头上,外面却忽有了动静。许稷霍地放下杯盏,都指挥使则抓过案上的剑猛地起了身。
许稷跟着起身往外去,两人走到外面一瞧,又似乎没什么事,但门口守卫却俱是不见了!
“他娘的干甚么去了?”都指挥使骂骂咧咧,又下意识瞥了一眼许稷。
许稷道:“擅离职守?莫不是偷着喝酒去了?”她边说边往外走,都指挥使亦跟上去。果不其然,俩守卫竟真带着酒气往这边走来。
守卫一见他二人,哆嗦着跪地求饶。都指挥使上前擡脚就是狠狠两下:“下次弄死你们!”
月光暗昧,并不明朗。
许稷道:“这次都指挥饶了你们,还不快回去?”
那二人赶紧跑回去站着,许稷又与都指挥使道:“都指挥请回去歇着罢。”
“酒还没喝够,歇个屁。”他说着又拽过许稷袍子将她拎了回去。
许稷稳坐在其对面,听他东骂一句西骂一句,也不轻易搭腔,只默不做声地喝酒,心中则盘算着时间。
差不多了,她终于饮尽了杯中酒。
而就在这时,都指挥使霍地拔剑指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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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密州百姓皆已沉沉入眠,而仍在归途的西征大军则已抵河南道。
一将领擡头望月,笑着摇摇头说:“还真是想念家中娇妻与小儿哪,可惜却不能直接回家啊。”说着又偏头看并辔而行的另一将领:“比较起来你还真是可怜哪,这种夜里连个美娇娘都没得想唷!”
“怎么可能,我自然有人可想。”
“真的吗?”
“是啊,我迫不及待了呢,头一次觉得密州那么远。”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南V:正脸上线!!!!!!!!!!!ye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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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魏博:方镇名,就在淄青北面。
②阳谷:黄河渡口之一。
③杨刘:黄河渡口之一。